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独眼的向日葵 ...

  •   深秋的风裹着雨丝撞在精神病院的铁窗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沈默坐在单人病房的床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台上那盆仙人掌——这是他从三号区带过来的,刺已经重新长了出来,尖尖的,像一排微型的剑。

      距离他被转入最高警戒级精神病院,已经过去半年。这半年里,他表现得像个完美的病人:按时吃药,配合治疗,甚至会在集体心理课上分享自己的“梦境”,说梦见自己回到了九岁那年,阳光透过通风口照进来,像根金色的绳子。

      祁临每月来一次,带着新的评估表和一本换过的书。从《百年孤独》到《海边的卡夫卡》,沈默总是看得很慢,在书页空白处写满细碎的批注,大多是关于“光”与“影”的只言片语。

      “今天带来本《失明症漫记》。”祁临把书放在床头柜上,注意到窗台上的仙人掌开了朵小小的黄花,蔫蔫的,像只疲惫的眼睛,“里面说,有时候失明不是看不见,是看见了太多不想看的东西。”

      沈默没接话,只是盯着那朵小黄花。阳光透过铁窗的栅栏,在花瓣上投下交错的阴影,像块被分割的拼图。“它快谢了。”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在这里,连花都长不好。”

      “下周会换一批土。”祁临翻开评估表,笔尖悬在“情绪稳定性”一栏,“最近有没有再做噩梦?”

      “没有。”沈默的目光移到墙壁上,那里贴着张从日历上撕下来的画,画着一片向日葵花田,“我开始做美梦了。梦见自己站在向日葵地里,所有的花都朝着太阳。”

      祁临在评估表上打了个勾,心里却掠过一丝不安。沈默的“好转”太刻意了,像幅精心绘制的画,却少了点真实的褶皱。他想起三个月前,在封闭病区的监控里看到,沈默在深夜用指甲在墙上刻向日葵,刻得指尖出血,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离开时,祁临特意嘱咐护工:“密切关注他的情绪变化,尤其是深夜。”

      护工小张点了点头,递来一份夜间记录:“他最近总在凌晨三点醒来,坐在窗边唱歌,唱的是首童谣,歌词大概是‘太阳出来了,乌云散了’。调子很奇怪,有点像……哀乐。”

      祁临的脚步顿了顿。他想起沈默九岁那年的病历里,附着一首童谣,是囚禁他的男人逼他唱的,歌词是“乖乖听话,乌云就不会来”。原来有些东西,就算过了十几年,也还藏在骨头里。

      那个周末的深夜,精神病院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祁临接到电话时,刚结束一台紧急手术,听筒里传来李姐带着哭腔的声音:“沈默……沈默他出事了!你快来!”

      赶到医院时,隔离室的门已经被撞开。医护人员围在里面,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祁临挤进去,看到的画面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沈默坐在墙角,背对着门口,手里攥着块碎裂的镜片,是从窗玻璃上敲下来的。他的左脸全是血,鲜血顺着下巴滴在病号服上,晕开一朵暗红色的花。而他的左眼,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血窟窿,周围的皮肤被利器划得乱七八糟,像朵被揉烂的花。

      “他……他刚才突然大笑,笑得特别瘆人。”小张指着地上的血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们冲进来时,就看到他拿着镜片……往自己眼睛上划,一边划一边笑,说‘看不见了……终于看不见了……’”

      沈默听到动静,慢慢转过身。他的右眼看着祁临,眼神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像卸下了千斤重担。“祁医生,你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含糊,“你看,红色的……终于不见了。”

      他举起那块沾血的镜片,对着光看,血珠在镜片上滚动,像颗红色的泪。“以前总觉得左眼看到的东西不一样,有很多黑色的影子,缠着我不放。现在好了,割掉就清净了。”

      祁临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想起沈默说的“红色很可怕”,想起那些被他“清理”掉的人,想起他画的向日葵——原来这个病人最终的“审判”,是对准了自己。

      “快!叫救护车!不,叫眼科医生!”祁临冲医护人员喊道,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嘶哑。

      沈默却摇了摇头,把镜片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用了。”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空荡荡的眼眶,血顺着指尖流下来,滴在地上,“这样很好。以后看东西,只用一只眼睛就够了。”

      他的右眼里映着祁临的脸,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了然,像个终于看清真相的旁观者。“你知道吗?左眼看到的,都是黑暗里的东西。铁链、火钳、红色的血……割掉它,就再也看不到了。”

      医护人员想上前给他包扎,却被他挥手拦住。“别碰我。”他的语气很平静,“让我再看看。看看没有左眼,世界是不是干净一点。”

      祁临蹲在他面前,视线与他平齐。他能闻到沈默身上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像死亡与生存的混合体。“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疼吗?”

      沈默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的腥气。“疼?比九岁那年被火钳烫,哪个更疼?”他的右手抚上自己的左眼,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件珍贵的宝贝,“我只是想把它关掉。就像关掉一盏灯,灯灭了,影子就不见了。”

      他的右眼眨了眨,睫毛上沾着的血珠掉下来,像滴红色的泪。“你以前说,习惯光需要时间。但我发现,有些光太刺眼了,得闭上一只眼睛。”

      祁临想起自己曾经对他说的话,突然觉得无比讽刺。他以为沈默在努力走向光,却没想到,他选择了毁掉自己的眼睛,来适应黑暗。

      手术室外的走廊里,张警官脸色凝重地看着监控录像。画面里,沈默在深夜三点准时醒来,先是坐在窗边唱歌,唱了大概十分钟,突然开始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像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笑话。

      然后,他站起身,用拳头砸碎了窗玻璃,捡起一块最锋利的碎片,对着自己的左眼,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整个过程,他都在大笑,笑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回荡,像无数根针在刺人的耳膜。

      “他是故意的。”张警官把录像倒回,指着沈默划向眼睛的瞬间,“你看他的动作,稳准狠,根本不像精神病发作时的失控。更像是……在执行某个计划。”

      祁临没有说话。他盯着屏幕里那个大笑的身影,突然明白了——沈默用一只眼睛,完成了对自己的最后一次审判。他毁掉的不仅是左眼,还有所有可以被用来证明他“精神正常”的证据。从今往后,所有人都会相信,这个弄瞎自己眼睛的人,确实疯了。

      “检察院那边已经收到消息了。”张警官揉了揉眉心,“大概会把他转到特级监护病房,24小时看管。他这招……够狠的。”

      祁临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冷冷地照着精神病院的围墙。他想起沈默说的向日葵梦,突然明白,那些朝着太阳的花,其实是在拼命躲开身后的阴影。

      手术后的沈默异常平静。他拒绝了安装义眼,说“这样挺好,省得看到不该看的东西”。特级监护病房比之前的隔离室更小,只有一扇小窗,对着一堵灰色的墙。

      祁临去看他时,他正坐在窗边,用右手抚摸着左眼的纱布,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恋人的脸颊。“你看,墙是灰色的,没有影子。”他的语气里带着种奇异的满足,“这样就不会看到那些黑色的东西了。”

      “你在逃避。”祁临的声音很轻,“用毁掉眼睛的方式,逃避那些记忆。”

      沈默转过头,右眼的目光落在祁临脸上,像在仔细辨认他的表情。“不是逃避。”他笑了笑,右嘴角的酒窝里仿佛还沾着血,“是清理。就像清理伤口里的脓,得把烂肉挖掉,才能长新的。”

      他指了指窗外的墙:“以前总觉得墙上有很多眼睛,在盯着我。现在看不到了,它们就真的不见了。”

      祁临想起心理学上的“心因性失明”——当人无法承受眼前的景象时,大脑会自动关闭视觉功能。而沈默,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完成了这种自我保护。

      “《失明症漫记》我看完了。”沈默突然说,“里面说,失明的人反而能看到真相。我现在信了。”他的右眼看着祁临,眼神清澈得像个孩子,“你知道我现在看到什么了吗?看到很多很多星星,在黑暗里闪。”

      祁临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是福利机构那个小男孩画的,画里有个独眼的人,站在向日葵地里,手里举着一颗星星。“他说,要送给那个‘赶走坏人的哥哥’。”

      沈默接过照片,用指尖轻轻拂过画里独眼人的脸,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梦。“告诉他,星星就算被乌云遮住,也一直在发光。”他把照片贴在墙上,正好对着窗户的位置,“这样,我每天都能看到了。”

      离开特级监护病房时,祁临遇到了小张。她手里拿着一份沈默的用药反应报告,眉头紧锁。“他对所有镇静剂都产生了抗药性。”小张的声音很低,“而且……他昨晚用指甲在墙上刻了句话,‘一只眼睛看光明,一只眼睛守黑暗’。”

      祁临抬头看向那扇紧闭的窗户,窗帘拉得很严实,看不到里面的灯光。他突然明白,沈默弄瞎自己的左眼,不是为了逃避黑暗,而是为了让右眼更专注地盯着光明,同时让左眼的空洞,永远守着那些不能被忘记的黑暗。

      那天晚上,祁临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向日葵地里,所有的花都低着头,花盘朝着泥土。他走近一看,每个花盘里都藏着一只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他。

      惊醒时,天已经亮了。祁临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第一缕阳光,突然拿起电话,打给儿童福利机构。

      “帮我告诉那个小男孩,”他对着听筒说,声音有些沙哑,“星星不会掉下来,就算有人看不见它们,也一直在。”

      挂掉电话,祁临翻开沈默的评估报告,在最新的一页写下:

      “患者通过自伤行为实现心理代偿,表面呈现解脱状态,实则将创伤内化为更深层的防御机制。其‘独眼’状态象征着对光明与黑暗的割裂性接纳——用一只眼睛拥抱光明,用一只眼睛承载黑暗。

      此状态下的患者,看似丧失了部分感知功能,实则构建了更坚固的认知闭环。他用□□的残缺,完成了精神世界的‘自洽’。

      评估结论:仍具有潜在风险,但已形成独特的生存逻辑。需长期观察,不可放松警惕。”

      写完最后一个字,祁临合上报告,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独特的生存逻辑”几个字上,像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突然想起沈默说的那句话:“有些黑暗,其实是光照不到的地方自己长出来的。”

      或许,这个弄瞎自己眼睛的病人,比谁都清楚——光明与黑暗,从来都不是对立的,而是共存的。就像他的两只眼睛,一只看向光明,一只凝视黑暗,最终在他的精神世界里,达成了一种残酷的平衡。

      深秋的风穿过精神病院的围墙,吹起地上的落叶,像无数只眼睛在眨。特级监护病房的窗户里,沈默正坐在床边,右眼望着窗外的阳光,左手轻轻抚摸着左眼的纱布,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他知道,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眼神里,到底藏着光明,还是黑暗。而这,或许就是他给自己的,最终的审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