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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黑暗共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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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临的笔尖悬在评估报告的标题栏上,迟迟未落。窗外的雨势渐缓,天光透过云层,在办公桌上投下一片灰蒙的光斑。他盯着电脑屏幕里沈默的病历照片——三年前那个眼神空洞、浑身颤抖的青年,与昨夜警车里那个眼神锐利、笑容诡异的凶手,重叠成一个令人不安的轮廓。
“咚咚。”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请进。”
陈志推门而入,手里捏着一份文件,脸色比昨夜更沉。“受害者家里的搜查结果出来了。”他将文件扔在桌上,“硬盘里有超过两百个G的儿童虐待视频,时间跨度五年。沈默说的是实话,那混蛋不止虐待自己的孩子。”
祁临翻开文件,照片上的受害者笑容温和,与硬盘里那些狰狞的画面形成刺眼的对比。他指尖划过纸张边缘,突然想起沈默童年被囚禁的房间——那些没有窗户的日子里,这个孩子是如何区分昼夜的?
“检察院那边在考虑是否提起公诉。”陈志在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又想起这是医院,悻悻地塞了回去,“如果能证明沈默是在精神病发作期作案,大概率会判强制医疗。但你的初步评估说他不是典型发作?”
祁临合上文件:“他的暴力行为有明确的指向性和计划性,这不符合间歇性爆发障碍的特征。更像是……用精神病作为外壳,执行一套自洽的暴力逻辑。”
“自洽的暴力逻辑?”陈志皱眉,“你是说他装疯?”
“不。”祁临起身倒了两杯温水,“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是真实的,但他把那份创伤驯化成了武器。就像有人把痛苦熬成铠甲,他把黑暗锻造成了审判台。”
陈志接过水杯的手顿了顿:“这他妈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坚信这是对的。”祁临看向窗外,雨珠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比单纯的精神病发作更危险。他有理智,有计划,甚至懂得利用规则。”
办公室陷入沉默。走廊传来护士推车的轱辘声,远处隐约有病人的呓语,这些日常的声响在此刻却显得格外诡异。
“需要你出具更详细的评估报告。”陈志站起身,“72小时观察期结束前,必须给检察院一个明确的结论。”
他走到门口时,祁临突然开口:“受害者的孩子……安置好了吗?”
陈志回头,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在儿童福利机构。怎么了?”
“没什么。”祁临低头整理文件,“只是突然想到。”
陈志离开后,祁临拿着评估报告走向观察室。走廊的消毒水气味里,似乎总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是昨夜犯罪现场的味道,也是沈默身上那股混合着消毒水的诡异气息。
观察室的门是特制的单向玻璃,祁临站在外面,看着里面的沈默。青年正坐在床边看书,阳光透过铁窗落在他苍白的手指上,书页翻动的动作轻缓得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
这画面太过平静,反而让人脊背发寒。
祁临推门而入时,沈默没有抬头,只是轻声说:“医生,你用了十七分钟零三秒才来。比我预计的晚了五分钟。”
“在看什么?”祁临在桌前坐下,注意到书脊上印着《社会契约论》。
“卢梭。”沈默合上书,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击,“他说当法律无法保障正义时,人民有权推翻契约。你说,如果把‘人民’换成‘一个被法律遗忘过的人’,这句话还成立吗?”
祁临打开录音笔:“昨天你说跟踪了受害者三天。第一天看到他打孩子时,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沈默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孩童式的天真和残忍,“就像九岁那年,有人报警救了我吗?”
祁临的心脏猛地一缩。沈默九岁被解救那天,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浑身是伤地蜷缩在警车后座,眼神里的恐惧像结了冰的湖面。当时负责心理疏导的同事说,这孩子大概永远学不会信任了。
“现在的儿童保护机制比十几年前完善。”祁临尽量让语气平稳,“你可以匿名举报,可以联系社工……”
“然后等流程走完,证据链完整,等法官敲下法槌时,那个孩子可能已经被虐待到精神失常了?”沈默前倾身体,铁窗的阴影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祁医生,你治过多少个被‘流程’毁掉的病人?那些迟到的正义,对已经碎掉的人来说,和二次伤害有区别吗?”
祁临握着笔的手紧了紧。他想起档案室里那些标着“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卷宗,想起那些在法庭上哭到窒息的父母,想起那些永远停留在童年的眼神。
“所以你代替法律做了审判?”
“我只是清理了垃圾。”沈默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就像你会给伤口清创,社会也需要有人清除腐肉。”
“谁给你的权力?”
“那些被腐肉伤害过的人。”沈默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包括九岁的我,包括昨天那个缩在公园长椅下哭的小男孩,包括所有在黑暗里等不到光的人。”
祁临的呼吸滞了半秒。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沈默的关系早已越过医患的边界——这个病人正在用他最熟悉的创伤理论,构建一个反驳他的逻辑牢笼。
“我会安排一次详细的心理评估。”祁临关掉录音笔,起身准备离开。
“祁医生。”沈默在他身后说,“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对你说的话吗?”
祁临脚步一顿。
“我说,黑暗里待久了,会觉得光很刺眼。”沈默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当时告诉我,习惯光需要时间。但现在我发现,有些黑暗,其实是光照不到的地方自己长出来的。”
门关上的瞬间,祁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剧烈起伏。他从业十二年,见过形形色色的精神异常者,却第一次被病人的话逼到失语。
护士站的小张递来一杯热咖啡:“祁医生,您脸色不太好。需要休息一下吗?”
“没事。”祁临接过咖啡,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沈默今天的情况怎么样?”
“很安静。”小张翻着记录册,“按时吃了早餐,没闹事,就是一直盯着窗外看。对了,他让我转告您,想借一本《罪与罚》。”
祁临的心脏猛地一沉。
那本讲述穷大学生为“崇高目的”杀人的小说,是沈默三年前住院时反复阅读的书。当时他在书页空白处写满了批注,其中一句让祁临至今印象深刻:“当法律成为罪恶的遮羞布,良知便是唯一的法典。”
“不能给他。”祁临的声音有些沙哑,“给他换本其他的,比如……《小王子》。”
小张愣了愣,还是点了点头。
回到办公室,祁临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旧档案袋——这是他三年前为沈默做的心理侧写,当时的结论是“有暴力倾向,但具备基本的社会约束能力”。如今看来,所谓的“社会约束能力”,不过是沈默为了积蓄力量而戴上的面具。
他翻开侧写报告的最后一页,上面贴着一张照片:十九岁的沈默站在精神病院的花园里,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手里攥着一朵皱巴巴的小雏菊。那是他被转来这里的第一天,祁临拍下这张照片时,以为看到了一丝治愈的希望。
手机突然震动,是儿童福利机构的来电。
“祁医生吗?”社工小李的声音带着哭腔,“昨天那个被虐待的小男孩……不肯说话,也不肯吃饭,就缩在床底下发抖。我们试过很多方法都没用,您能不能……”
祁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距离下一台手术还有两个小时。“我马上过去。”
福利机构的活动室里,一个穿着黄色小熊睡衣的小男孩蜷缩在玩具屋角落,双手死死捂住耳朵。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却照不进那双盛满恐惧的眼睛。
祁临放轻脚步走过去,在距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魔方——这是他常备的道具,对有沟通障碍的孩子很有效。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转动魔方。红蓝黄三色方块在指尖跳跃,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十分钟后,小男孩的肩膀微微动了动。
二十分钟后,他悄悄抬起头,偷看祁临手里的魔方。
“会玩吗?”祁临停下动作,将魔方递过去。
小男孩犹豫了几秒,慢慢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指尖触到魔方的瞬间,他突然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又飞快地捂住脸,肩膀开始发抖。
祁临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想起沈默病历里的描述:九岁被解救时,这个孩子见到陌生人就会蜷缩成一团,医生给他检查身体时,他甚至会用头撞墙。
“我小时候也怕黑。”祁临轻声说,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总觉得衣柜里藏着怪物。后来我发现,只要开一盏小夜灯,怪物就不敢出来了。”
小男孩没有回应,但发抖的频率慢了些。
“你知道吗?有时候大人会做错事。”祁临拿起一个毛绒兔子玩偶,放在两人中间,“就像有时候天会下雨,有时候太阳会被云遮住。但做错事的大人,会被警察叔叔带走,就像乌云总会散开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话时,是否在说服这个孩子,还是在说服那个昨夜被沈默问倒的自己。
小男孩突然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警察叔叔……会带他回来吗?”
祁临握住他冰凉的小手:“不会。他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真的?”
“真的。”祁临看着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光亮,突然想起沈默说的“清理垃圾”,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以后有任何事,都可以告诉社工姐姐,或者给我打电话。”他写下自己的号码,贴在小男孩的睡衣口袋上。
离开福利机构时,小李递来一份文件:“这是警方刚送来的。受害者的妻子说,她早就想离婚,但丈夫威胁说如果敢报警,就杀了她和孩子。”
祁临翻开文件,照片上的女人眼窝青黑,手臂上满是新旧交错的伤痕。最后一页是孩子的体检报告:多处陈旧性骨折,营养不良,轻度脑震荡。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敲在车窗上,像无数根细密的针。祁临发动汽车,却没有回医院,而是凭着记忆开到了昨夜的犯罪现场。
警戒线已经撤除,地面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得只剩淡淡的印记。几个清洁工正在清扫路面,洒水车驶过,留下一片潮湿的水痕。
这里已经看不出几小时前的血腥,就像那些被掩盖的罪恶,只要足够用力擦拭,总能假装从未存在过。
祁临坐在车里,看着那个公交站台——沈默就是在这里拦住受害者的。监控录像显示,他当时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像在问路,下一秒就用藏在书页里的刀片划开了对方的喉咙。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这不是精神病发作时的失控,而是训练有素的精准。祁临突然想起沈默三年前在康复训练课上的表现——他组装机械模型的速度快得惊人,手指灵活得不像个曾有过严重创伤的人。当时的康复师说这是“代偿性精细动作亢进”,现在想来,或许是别的什么。
手机响起,是陈志的短信:“受害者硬盘里有个加密文件夹,破解后发现是五年前的失踪人口案,怀疑与贩卖儿童有关。沈默可能不止杀了一个‘该杀的人’。”
祁临的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没有回复。他突然明白沈默为什么要见自己——这个病人不是在寻求治疗,而是在拉他见证一场以暴制暴的审判。
回到医院时,暮色已经漫过窗台。观察室的灯亮着,沈默依然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本《小王子》,却没有翻开。
祁临推门而入,发现他正在用指尖在书页上写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串歪歪扭扭的字:“星星发亮,是为了让每个人有一天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
“这是书里我最喜欢的句子。”沈默抬起头,眼里映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但后来我发现,有些星星早就被乌云遮住了。”
“警方在调查你和其他失踪人口案的关联。”祁临坐在他对面,开门见山。
沈默笑了笑:“他们会找到证据吗?”
“这取决于你想不想让他们找到。”
“祁医生,你在套我的话?”
“我在评估你的精神状态。”祁临的目光锐利如刀,“如果你是有预谋地连续作案,那你的刑事责任能力就会被重新界定。”
“界定?”沈默轻声重复这个词,像是在品尝什么有趣的味道,“就像给不同的病贴上不同的标签?比如把‘愤怒’叫‘间歇性爆发障碍’,把‘恐惧’叫‘焦虑症’,把‘不想活了’叫‘抑郁症’?”
他前倾身体,铁窗的栏杆在他脸上投下牢笼般的阴影:“那你说,‘用自己的方式让世界变好一点’,该叫什么病?”
祁临没有回答。他想起那个缩在玩具屋角落的小男孩,想起沈默病历里那些被囚禁的日夜,想起所有在黑暗里等待却始终等不到光的人。
“72小时观察期结束后,我会提交评估报告。”祁临起身,“如果你有任何想说的,可以随时找我。”
“祁医生。”沈默在他身后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其实是一类人?”
祁临脚步一顿。
“你救那些被精神疾病折磨的人,我清理那些制造精神疾病的人。”沈默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我们都在和黑暗打交道,只不过你站在光里,我站在阴影里。”
门关上的瞬间,祁临靠在墙上,指尖冰凉。他突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给沈默做催眠治疗时,这个青年在深度催眠状态下反复呢喃的一句话:“别关灯,关灯了他们会来。”
当时他以为是童年创伤的应激反应,现在才意识到,沈默怕的或许不是黑暗本身,而是黑暗里那些本可以被阻止的罪恶。
回到办公室,祁临打开电脑,开始写评估报告。光标在屏幕上闪烁,像一个等待被填满的黑洞。
他该怎么写?写这个病人有严重的反社会倾向?写他利用精神病作为犯罪的掩护?写他的暴力行为背后隐藏着一套扭曲的正义观?
可那些被沈默“清理”掉的人,难道不该被清理吗?
祁临猛地合上电脑,走到窗边。夜色已深,城市的霓虹在雨雾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他想起大学时伦理学课上的一个案例:当电车失控,你会选择牺牲一个人拯救五个人吗?
当时他的答案是“不会”,因为没有人有权力决定他人的生死。
但现在他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突然想知道:如果那辆失控的电车上,载着的是那些被虐待的孩子、被囚禁的少年、被黑暗吞噬的灵魂呢?
手机震动,是福利机构的照片——那个小男孩抱着祁临送的魔方,在社工怀里睡着了,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祁临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重新打开电脑,在评估报告的标题栏里敲下一行字:
“被创伤异化的正义执行者——论沈默案中的道德困境与精神边界”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一个医生正在崩塌的职业准则。祁临知道,从他写下这个标题开始,自己就已经站在了光与影的交界处——这里没有明确的黑白,只有一片模糊的灰色。
而沈默,正站在这片灰色的尽头,对他露出洞悉一切的微笑。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雨雾,落在观察室的铁窗上。沈默坐在床边,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苍白的脸,空洞的眼,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极了三年前那个总在深夜哭醒的自己。
门被轻轻推开,祁临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和一杯热牛奶。“今天要做几个测试。”他将牛奶放在桌上,“配合一点,对你有好处。”
“对我有好处,还是对你的报告有好处?”沈默接过牛奶,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祁医生,你昨晚睡得好吗?”
祁临翻开文件的手顿了顿:“挺好。”
“是吗?”沈默笑了笑,“我猜你肯定在想,那些被我‘处理’掉的人,到底该不该死。”
祁临没有回答,只是推过去一份明尼苏达多相性人格量表:“先做这个。”
沈默拿起笔,却没有立刻填写,而是盯着量表上的题目发呆。“你相信量表能测出人的本性吗?”他突然问,“比如第37题,‘你是否曾经想过杀人?’你觉得有多少人会诚实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