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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色街道 ...

  •   雨水顺着祁临的黑伞边缘滴落,在地面上汇成暗红色的细流。他站在警戒线外,看着那片被防水布半遮盖的血迹,法医们正在拍照取证。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冲刷后的泥土气息。

      "祁医生,这边。"刑警队长陈志向他招手,脸上的表情介于疲惫和厌恶之间。

      祁临收起伞,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肩膀。他是一名精神病学专家,三十四岁,在业内小有名气。高挑的身材包裹在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锐利而冷静。他跨过警戒线,皮鞋踩在血水中发出轻微的声响。

      "什么情况?"祁临问道,声音低沉而平稳。

      "当街杀人,手段极其残忍。"陈志递给他一副手套,"受害者被肢解了,但凶手没有逃跑,就坐在尸体旁边等我们。"

      祁临戴上手套,跟着陈志走向中心现场。防水布被掀开一角,他看到了那具尸体——不,应该说是尸块。四肢被整齐地切下,摆放在躯干周围,像某种诡异的仪式。切口平整,显示出凶手对人体结构的了解和娴熟的技巧。头颅被端正地放在躯干上方,眼睛大睁着,表情凝固在极度的恐惧上。

      "凶手呢?"祁临问。

      "在警车里。怪的是,他非常冷静,甚至可以说彬彬有礼。"陈志摇摇头,"我们怀疑是精神病发作,但又不完全像。"

      祁临走向那辆闪着警灯的车辆。透过雨水模糊的车窗,他看到一个瘦削的年轻男子安静地坐在后座,双手被铐在身前。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苍白的皮肤,黑色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眼睛低垂着,像是在思考什么深奥的问题。

      当祁临走近时,男子突然抬起头,两人的目光隔着车窗相遇。一瞬间,祁临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认识这双眼睛。

      "沈默?"祁临不自觉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车内的男子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容,然后点了点头,仿佛他们只是在医院的走廊上偶遇,而不是在这样一个血腥的犯罪现场。

      祁临的大脑飞速运转。沈默,他的病人,或者说曾经是他的病人。三年前,沈默因为一起暴力事件被送来治疗,诊断结果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伴随间歇性爆发性精神障碍。病因是童年创伤——被人贩子囚禁在一个黑暗的小房间里整整三年,从六岁到九岁。

      "你认识他?"陈志敏锐地察觉到祁临的反应。

      "我的病人。"祁临深吸一口气,"至少曾经是。"

      "那正好,我们需要你做个初步评估。这家伙拒绝说话,除了问能不能见你。"

      祁临感到一阵不安。沈默是个特殊的病例,即使在精神病患者中也显得与众不同。他平时温和有礼,智力极高,但在精神崩溃时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暴力、残忍,且毫无悔意。然而,根据祁临的记录,沈默已经有两年没有发作过了。

      "我需要先看看他的病历。"祁临说,尽管他几乎能背出沈默的每一个细节。

      他们来到临时搭建的现场指挥帐篷,祁临打开平板电脑,调出沈默的档案。照片上的年轻人眼神空洞,与刚才车里的那个人判若两人。档案记载:沈默,26岁,孤儿,9岁时从人贩子手中获救,但精神创伤已无法逆转。成年后多次因暴力行为被强制治疗,直到三年前转到祁临所在的医院。

      祁临的手指滑过屏幕,停在一段视频记录上。那是沈默在一次治疗中的录像,他正在描述被囚禁的经历。

      "......那里很黑,永远都是黑的。"录像中的沈默声音平静得可怕,"有时候他们会给我送饭,有时候不会。我开始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后来明白他们只是忘了。就像你忘记给金鱼喂食一样......"

      祁临关闭了视频。他记得那次治疗结束后,自己在办公室呆坐了很久。不是因为他听到了什么新鲜的故事——作为精神病医生,他听过更可怕的——而是因为沈默讲述时的神态,那种抽离感,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祁医生?"陈志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你怎么看?"

      祁临推了推眼镜:"我需要和他谈谈。"

      "现在?"

      "是的,现在。如果他是精神病发作,情况可能会迅速恶化。"

      陈志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吧,但得有警员在场。"

      祁临再次走向警车时,雨下得更大了。他示意警员打开车门,坐进了沈默对面的座位。狭小的空间里,他能闻到沈默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奇怪的、类似消毒水的气息。

      "祁医生。"沈默先开口了,声音轻柔,"好久不见。"

      "沈默,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祁临直接问道,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沈默低头看了看自己被铐住的手腕,又抬起头,眼神清澈得不可思议:"我杀了一个人。"

      "为什么?"

      "他该死。"沈默说,语气就像在讨论天气。

      祁临注意到沈默的用词和语调与平时发作时完全不同。以往发病时,沈默会语无伦次,充满恐惧和愤怒,而此刻的他逻辑清晰,态度冷静。

      "你知道杀人是不对的,对吗?"祁临试探性地问。

      沈默歪了歪头,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出奇地年轻:"从法律角度讲,是的。从道德角度讲,视情况而定。"他停顿了一下,"祁医生,你还记得我们讨论过的'正义'吗?"

      祁临当然记得。在一次治疗中,沈默曾提出一个令人不安的观点:所谓的法律和道德不过是大多数人认同的规则,而当这些规则无法实现真正的正义时,违反它们是否反而是道德的?

      "我记得。"祁临谨慎地回答,"但这不能成为你杀人的理由。"

      沈默笑了,那笑容让祁临感到一阵不适:"理由?我只是陈述事实。那个人,"他朝现场的方向点了点头,"他虐待儿童。我看到了他手机里的照片。警察会发现的。"

      祁临的呼吸一滞。如果沈默说的是真的,这将完全改变案件的性质。但无论如何,私刑都是不被允许的。

      "即便如此,你也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沈默突然打断他,声音依然平静,但眼神变得锐利,"等待法律那缓慢而不确定的审判?让更多孩子受苦?"他摇了摇头,"你知道的,祁医生,有时候系统会失灵。"

      祁临感到一阵眩晕。这不是精神病发作的症状,而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一个精神病人用完全清醒的状态做出了残忍的行为,并且坚信自己是正确的。

      "你的药呢?"祁临换了个话题,"最近有按时服用吗?"

      沈默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我不需要那些药了。"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沈默靠回座椅,"我已经学会了控制它,或者说,与它和平共处。"

      祁临仔细观察沈默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没有幻觉的迹象,没有思维紊乱,语言组织能力完好,情绪稳定——除了对杀人表现出异常的冷静外,他看起来比大多数"正常人"还要正常。

      这恰恰是最令人担忧的。

      "祁医生,"沈默突然凑近,压低声音,"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么吗?当我割开他的喉咙时,我感到......平静。就像终于完成了一件拖延已久的事情。"

      祁临的胃部一阵紧缩。这不是他熟悉的沈默——发病时的沈默会被自己的暴力行为吓到,事后常常不记得细节。而眼前的这个人记得每一个细节,并且为之感到满足。

      "我需要给你做个全面评估。"祁临说,尽量保持专业的语气。

      沈默靠回去,微笑道:"当然,医生。我一直很享受我们的谈话。"

      祁临离开警车时,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陈志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

      "很复杂。"祁临摘下眼镜擦了擦,"他表现出反社会人格的某些特征,但又不符合典型的精神病发作症状。我需要更多时间。"

      "反社会人格?你是说他装疯?"

      祁临摇摇头:"不,他的精神疾病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他斟酌着用词,"他似乎发展出了一套应对机制,能够在保持理智的情况下释放暴力冲动。这非常罕见。"

      陈志皱起眉头:"那现在怎么办?"

      "按程序,他应该被送往精神病院接受强制治疗。但我建议先做72小时观察评估。"

      "你觉得他危险吗?"

      祁临看向警车,雨水模糊了车窗,但他仍能感觉到沈默的视线穿透水幕落在他身上。

      "极度危险。"他轻声说,"但不是你们理解的那种危险。"

      回到医院后,祁临立即调出了沈默的全部病历。他反复观看治疗录像,寻找可能被忽略的细节。在一段两年前的记录中,沈默曾说过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能把那个黑暗的房间从脑子里挖出来,也许就能解脱了。但后来我意识到,那个房间就是我的一部分。与其抗拒它,不如学会在里面生活。"

      当时祁临将这段话解读为沈默开始接受自己的创伤,现在看来,可能意味着某种更危险的转变。

      护士敲门进来:"祁医生,沈默已经被送到观察室了。要现在见他吗?"

      祁临点点头:"准备镇静剂,以防万一。"

      观察室里,沈默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大雨。他换上了病号服,手腕上戴着保护性约束带——一种柔软的束缚装置,允许有限活动但防止自残或攻击他人。

      听到门开的声音,沈默转过头,脸上浮现出那种令人不安的平静微笑。

      "我猜你会来。"他说,"毕竟我是如此有趣的案例,不是吗?"

      祁临在桌边坐下,打开录音设备:"我们需要谈谈今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开始。"

      "从哪一部分开始呢?"沈默歪着头,"是从我看到那个男人在公园里打他的儿子开始,还是从我跟着他回家开始?或者从我决定他必须死的那一刻开始?"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刺进祁临的耳膜。如此冷
      静的预谋,如此清晰的思维过程,这与精神病发作时的失控暴力截然不同。

      "你跟踪了他?"祁临尽量保持声音平稳。

      "三天。"沈默说,"我观察他的习惯,他的路线,他对待孩子的方式。确认我的判断没有错。"

      "为什么不报警?"

      沈默笑了:"就像当年有人报警救了我一样?"

      这句话像一把刀插进祁临的胸口。沈默的童年创伤是他一切问题的根源,而现在,这种创伤被扭曲成了一种危险的正义感。

      "沈默,暴力不能解决问题。"祁临说,尽管他知道这句话有多么苍白。

      "但它解决了那个孩子的问题。"沈默直视着祁临的眼睛,"现在那个孩子不会再挨打了,不会再半夜被痛醒,不会再害怕回家。我比整个警察系统和儿童保护机构加起来都更有效地帮助了他。"

      祁临感到一阵寒意。最可怕的是,从某种扭曲的逻辑来看,沈默是对的。那个虐待者确实不会再伤害任何人了。但这意味着什么?一个精神病患者自行决定谁该活谁该死?

      "你不再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了。"沈默突然说,打断了祁临的思绪,"现在我们是共犯。"

      "什么?"

      "你知道我是对的。"沈默的声音降低到近乎耳语,"在你内心深处,你知道这个系统有多么失败,多么需要有人站出来做那些'不正确'但必要的事情。"

      祁临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够了!这不是治疗的目的。你病了,沈默,你需要帮助。"

      沈默只是微笑,那种洞悉一切的微笑:"那我们谁病得更重呢,医生?杀了一个虐待儿童的人的我,还是保护像我这样的精神病患者的你?"

      祁临感到一阵眩晕。这个问题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职业伦理中最阴暗的角落。作为医生,他的职责是治疗和保护患者,无论患者做了什么。但当一个患者利用自己的清醒状态犯下暴行,并且坚信这是正义时,医生的职责又是什么?

      "我需要时间思考。"祁临最终说道,转身走向门口。

      "时间不会改变事实,医生。"沈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只会让更多孩子受苦。"

      祁临关上门,靠在走廊的墙上深呼吸。沈默的话在他脑海中回荡,与他的职业道德激烈碰撞。这个病例挑战了他作为精神病医生的一切认知——一个在清醒状态下选择暴力的精神病患者,一个坚信自己是在执行正义的杀手。

      护士站的电话突然响起,打断了祁临的思绪。他听到护士惊讶的声音,然后她匆匆跑过来。

      "祁医生!警方刚刚搜查了受害者的家,他们发现了......"她压低声音,"虐待儿童的证据。照片,视频,很多。"

      祁临闭上眼睛。沈默是对的,又一次。那个男人确实是个虐待者。但这改变不了什么,又似乎改变了一切。

      "通知陈队长,我需要参与沈默的全面评估。"祁临说,做出了决定,"这个病例......很特殊。"

      走向办公室的路上,祁临的思绪回到了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沈默的情景。那时沈默刚从一次暴力发作中恢复,蜷缩在病房角落,颤抖得像片落叶。祁临花了三个月才让他开口讲述自己的经历,又花了两年帮他建立心理防御机制,控制暴力冲动。

      而现在,那些治疗似乎导向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向——不是治愈,而是某种危险的进化。沈默学会了控制自己的精神病,不是为了融入社会,而是为了更有效地执行他扭曲的正义。

      祁临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准备撰写评估报告。窗外,雨依然下个不停,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哭泣。他知道,无论怎么写这份报告,都将对沈默的未来产生决定性影响。

      更可怕的是,他开始怀疑,也许沈默需要的不是精神病院的束缚衣和镇静剂,而是一个能真正理解他的人——一个能看清那个黑暗房间的人。

      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他自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血色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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