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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雨,像是从厚重的铅灰色天幕上直接倾泻下来,永无止境。

      城市浸泡在一片冰冷、黏腻的灰暗里。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扭曲、破碎,又被飞驰而过的车灯瞬间撕裂,留下短暂的、浑浊的光痕。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子铁锈混合着潮湿泥土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净珩煜站在市局刑侦支队那间巨大玻璃幕墙的会议室门口,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拒绝融化的冰。他苍白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传来一种近乎生理性的粘腻感,仿佛这无处不在的湿气已经穿透了皮肤,渗进了骨头缝里。他讨厌雨天,尤其讨厌这种连绵不绝、仿佛要淹没一切的暴雨。这让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巨大、肮脏的玻璃鱼缸底部,看着水面之上模糊晃动的人影,窒息感挥之不去。

      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嗡嗡的人声、纸张翻动的哗啦声、投影仪风扇的低鸣,混合着浓重的烟味和速溶咖啡的廉价香气,一股脑地撞在紧闭的门上。那是属于活人的、充满焦躁和热度的喧嚣,与他格格不入。他的视线穿过玻璃,落在室内。

      投影幕布上,一张张触目惊心的现场照片无声地轮换着,像一场残酷的默片。倾盆大雨冲刷下的荒地、幽暗的后巷、废弃车库冰冷的水泥地……每一处场景都浸泡在浑浊的雨水和暗红的血迹里。尸体以扭曲的姿态定格,赤裸的背部皮肤上,深可见骨的刻痕赫然在目,组成一个个冰冷、充满审判意味的单词:Gula、Avaritia、Luxuria、Invidia……

      “第七个了……” 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透过门缝钻出来,带着绝望的沉重,“同样的手法,同样的标记……宗教审判?这他妈就是个疯子!”

      净珩煜的目光没有在那些血腥的画面上停留太久。他微微偏过头,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角落里那个身影。

      晏予洛。

      市局最近特聘的犯罪心理顾问。他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起一截,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此刻他正微微侧身,专注地听着旁边一位老刑警语速极快的讲述,薄而好看的唇角自然地上扬着,勾勒出一个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弧度。那笑容仿佛带着温度,柔和了他过于立体的五官,连额前几缕不经意垂落的黑发都显得温顺服帖。会议室顶灯的光落在他眼里,折射出一种近乎琥珀色的暖光,干净,清澈,甚至带着点不谙世事的真诚。他整个人像一块温润的暖玉,无声地散发着一种令人安心、想要靠近的磁场。

      与周围那些被案子熬得双眼通红、胡子拉碴、浑身散发着烟味和焦虑的刑警相比,晏予洛干净得过分,也从容得过分。

      净珩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胃里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滞涩感又悄然泛起。晏予洛是唯一一个,会对他露出这种笑容的人。那种笑容太温暖,太纯粹,反而像一层精心打磨过的、冰冷的玻璃,隔绝了所有真实的温度,只反射出观察者自身的期望。净珩煜讨厌这种伪装,更讨厌自己偶尔会被那伪装的温度晃到眼睛的瞬间。他本能地排斥一切过度的“正常”和“阳光”,那底下往往藏着更深的、无法预料的阴影。

      正当他准备收回视线,用沉默把自己和门内那个嘈杂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时,晏予洛的目光毫无预兆地转了过来。

      隔着会议室的玻璃门,穿过攒动的人头和弥漫的烟雾,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他,像猎人锁定了早已在视野中的猎物。

      晏予洛脸上的笑容瞬间加深了,弧度更柔和,眼神更专注,暖意仿佛能穿透冰冷的玻璃门板。他甚至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看口型似乎是“珩煜”。

      净珩煜像被那目光烫到,猛地别开了脸。心脏在胸腔里毫无规律地撞击了两下,带来一阵短暂而尖锐的悸动,随即被更深的阴郁和厌烦取代。又是这样。这种刻意的、过界的关注。他不需要,更不想要。他只想缩回自己那个角落,和这些腐烂的案子、这些虚伪的笑容保持距离。

      他不再犹豫,转身就走,像一道无声的灰色影子,迅速消失在光线昏暗的走廊尽头。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完全吞噬,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单调地敲打着整个世界。

      回到法医中心那间属于他的小办公室,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瞬间包裹上来。这里是他的堡垒,一个用秩序和绝对清洁构筑起来的、与外界隔绝的孤岛。净珩煜反手锁上门,金属锁舌咔哒一声轻响,将门外的一切喧嚣、湿气,连同那个令人不适的笑容,都暂时隔绝在外。

      他脱下被雨水洇湿了肩头的外套,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谨慎,生怕沾染上任何一点走廊里可能存在的污迹。衣服被仔细挂好,确保没有一丝褶皱。然后他快步走到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手指,一遍,又一遍。透明皂液被揉搓出丰富的泡沫,覆盖了手背、指缝、指甲的每一个角落,直至皮肤被搓洗得微微发红,传来清晰的紧绷感。那股萦绕在鼻尖的、若有若无的雨水铁锈味似乎才被彻底驱散。

      他抽出一张崭新的消毒湿巾,开始擦拭自己的办公桌面。浅灰色的桌面本就一尘不染,在湿巾一遍遍的擦拭下,反射出冰冷、无机质的光泽。键盘、鼠标、笔筒……每一件物品都待在它固定的位置上,分毫不差。

      做完这一切,他才在椅子上坐下,身体微微绷紧,尽量避免与椅背过多的接触。目光落在桌角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上,标签是冷冰冰的印刷体:雨夜连环杀人案 - 物证报告。胃里的滞涩感又沉了一些。这案子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抹布,捂在他的口鼻上。他厌恶那些被雨水泡发的尸体,厌恶现场泥泞肮脏的环境,更厌恶被强迫卷入其中,去触摸、去分析那些令人作呕的细节。但他是市局最好的犯罪现场痕迹还原师,那些扭曲的刻痕、现场遗留的微妙痕迹,只有他能从混乱中理出头绪。拒绝?在七条人命面前,他的厌恶微不足道。

      “笃笃笃。”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克制。

      净珩煜的身体瞬间僵硬。他抬眼看向门,没应声。

      门把手转动,推开的门缝里,首先探入的是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伞尖还在往下滴着水,在门口的地垫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紧接着,是晏予洛那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

      “打扰了,珩煜。”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朗悦耳,仿佛自带安抚人心的魔力,“刚开完会,顺路过来看看你。”他走进来,目光在净珩煜擦拭得反光的桌面上扫过,笑意加深了些许,“还是这么一尘不染。”

      净珩煜没看他,视线垂落在自己刚刚擦过的桌沿上,仿佛那里突然多了一道看不见的划痕。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轻微的刺痛,试图压下胃里因来人出现而翻涌的冷意。

      晏予洛似乎对他的沉默习以为常,自顾自地将那把湿漉漉的雨伞小心地靠放在门边一个不锈钢垃圾桶旁——那是离净珩煜的办公区域最远的位置。他空着手走近,在距离办公桌还有两步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保持着一个礼貌又不会让对方感到压迫的距离。

      “会上压力很大,”晏予洛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疲惫,像是在寻求一丝理解,“第七个了……人心惶惶。老李他们熬得眼睛都跟兔子似的。”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也带着暖意,像是冬日里呵出的一小团白气,“还好,你这边总能给出最清晰的方向。上次对‘嫉妒’案现场脚印的重建,帮了大忙,锁定了嫌疑人活动范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净珩煜苍白的、没什么血色的侧脸上,声音放得更柔和:“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这种天气,湿气重,寒气也容易入体。”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装精致的纸盒,上面印着素雅的烫银花纹。他轻轻将纸盒放在桌角——距离净珩煜的手还有半尺远的位置。

      “路过‘静和斋’,记得你喜欢他家的无糖抹茶素点,”晏予洛的笑容温煦得像午后透过云层的微光,“新出的口味,清苦回甘,应该合你胃口。垫垫肚子,别空着胃做事。”

      那纸盒散发着淡淡的抹茶清香,混着高级纸张的味道,确实很诱人。但在净珩煜的感知里,它就像一个被精心包装过的异物,强行入侵了他刚刚清理干净的领地。那点心的甜香,晏予洛身上若有若无的木质调香水味,连同他话语里的关切,都像细密的针,刺探着他紧绷的神经。他讨厌这种被侵入的感觉,更讨厌这种伪装出来的体贴。

      “不用。” 净珩煜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低哑,像是许久未用的生锈门轴。他依旧没有抬头,视线死死锁住桌角那个物证报告的文件夹,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锚点。

      “案子。”他挤出两个字,语气生硬,带着驱赶的意味。

      晏予洛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一丝理解和包容。“好,不打扰你工作。”他语气依旧温和,从善如流地后退了一步,“有任何需要支持的,随时找我。你的意见,对整个案子至关重要。”

      他的目光在净珩煜紧绷的侧影上停留了一瞬,那琥珀色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快的东西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然后他转身,走向门口,拿起那把还在滴水的黑伞。

      “对了,”他握住门把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净珩煜,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真诚,“那家‘静和斋’的包装纸用的是天然大豆油墨,环保,也安全。放心。”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个带着暖意和湿气的存在。办公室里只剩下净珩煜一个人,还有那盒散发着清苦香气的点心,以及门边地垫上那一小摊渐渐扩大的、来自晏予洛雨伞的深色水渍。

      净珩煜盯着那摊水渍,胃里的冰冷滞涩感瞬间翻涌而上,变成一股强烈的恶心。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冲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开到最大,冰冷的水流哗哗作响。他一遍又一遍地搓洗着双手,透明的皂液泡沫覆盖了手背、指缝、指甲的每一个角落,皮肤被搓得通红发烫,几乎要破皮。水流冲掉泡沫,留下皮肤被过度清洁后的紧绷和刺痛。

      他抬起头,镜子里的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下的青黑在冷光下显得更加深重,像两个淤青的印记。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角,几缕发丝黏在苍白的皮肤上。镜中的眼神空洞、阴郁,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厌弃——对这无休止的雨,对这肮脏的案子,对那虚伪的关心,对……镜中这个被卷入这一切的自己。

      他走回办公桌,动作僵硬地扶起椅子。目光扫过桌角那盒精致的点心,像扫过一包散发着香气的垃圾。他拿起那个冰冷的“雨夜连环杀人案 - 物证报告”文件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翻开硬质的封面,里面是现场照片、法医报告、痕迹分析……一页页触目惊心的死亡记录。雨水浸泡的泥地、扭曲的肢体、深深刻在皮肤上的拉丁文罪名……还有那些指向不明、令人不安的物证碎片:一枚在“暴食”案现场发现的、不属于死者的铂金袖扣;一段模糊的监控里,某个打着黑伞、身形模糊的男人背影;一份“贪婪”案死者手机里被删除又恢复的、语焉不详的威胁短信……

      晏予洛温和的笑脸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与文件夹里那些血腥冰冷的现场照片、模糊的监控影像诡异地重叠在一起。那铂金袖扣的冷光,竟与晏予洛袖口偶尔闪过的金属光泽有几分相似;那监控中打着黑伞的男人轮廓,也莫名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净珩煜猛地合上文件夹,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胸腔里那颗冰冷的心脏,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肋骨,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咚。咚。咚。

      像是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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