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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秋的星砂 ...

  •   初秋的风,带着点凉薄的爽利,卷过教学楼外那排高大的银杏树。金黄的扇形叶子簌簌作响,打着旋儿飘落,在灰扑扑的水泥走廊上铺开一层柔软脆响的地毯。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透稀疏的枝叶,在靠窗的课桌和课本上投下晃动跳跃的光斑,像一群捉摸不定的、细碎的金鱼。

      高二(三)班的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被阳光晒暖的尘埃气息,混着粉笔末的干涩和少年人身上隐约的汗味。数学老师的声音平稳地在讲台上流淌,像一条没有波澜的河,催眠着午后昏昏欲睡的神经。

      林小满缩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里,努力把自己嵌进椅背和墙壁形成的夹角。她怀里紧紧抱着几本厚重的课本,像抱着某种可以汲取安全感的盾牌。新换上的石膏夹板坚硬冰冷,边缘顽固地摩擦着她右手小臂内侧细嫩的皮肤,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带来一阵清晰锐利的摩擦痛。她偷偷地、极其缓慢地将左手的校服袖口往上卷了卷,试图让那圈粗糙的石膏边缘稍微远离皮肤一会儿,哪怕只是一点点缝隙也好。

      微凉的空气接触到被石膏捂得有些发烫的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然而,这点微不足道的轻松,在目光触及前排那个身影的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沉光就坐在斜前方第三排的正中。他坐得笔直,像一棵挺拔坚韧的小白杨,肩膀撑开洗得微微发白的蓝白校服,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初具棱角的线条。午后的阳光慷慨地落在他身上,将他干净的短发染上一层浅金的光晕,粉笔灰细细地落在他头顶,像一层薄薄的、不会融化的初雪。

      讲台上,数学老师正用粉笔在黑板上书写着复杂的公式,粉笔尖与黑板摩擦发出单调而规律的“笃笃”声。林小满的视线,却牢牢粘在顾沉光挺直的后背上。她能看到他校服领口上方一小截脖颈干净的皮肤,能看到他随着思考或书写而微微耸动的肩胛骨轮廓。

      三天前器材室那场混乱而惊心的意外,如同烧红的铁刺,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和刺痛。手腕上石膏摩擦的痛楚,瞬间被这记忆的刺痛所覆盖、放大。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柔软的掌心肉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泛白的印痕。那清晰的痛感,反而成了对抗汹涌回忆的唯一锚点。

      ……

      记忆瞬间被拉回那个光线昏暗、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和橡胶气味的狭小空间。林小满蹲在体育器材室冰冷的水泥地上,四周是垒得不太整齐的篮球和排球。她正费力地将几个滚到角落的篮球拨拢到一起,指尖沾满了灰尘。铁质货架上堆放着各种杂乱的器材,在幽暗的光线下投下令人不安的、沉重的阴影。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铁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发出令人心悸的金属呻吟。刺眼的光线猛地从门口涌入,勾勒出一个抱着高高一大摞木质计分板的、略显狼狈的身影。

      是顾沉光。

      林小满猝不及防,被这巨大的声响惊得心脏狂跳,几乎是本能地慌忙起身想躲开。膝盖却在慌乱中狠狠撞上了旁边一个半空着的铁质货架腿!

      “咔嚓——哗啦——!”

      那一下撞击仿佛触发了灾难的开关。整排沉重的铁架子,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像喝醉了酒的巨人,猛地摇晃了几下,随即带着上面堆放的各种体育器材——沉重的铅球、散乱的羽毛球拍、几卷旧体操垫——轰然朝着她站立的地方倒塌下来!

      巨大的阴影兜头罩下!冰冷的金属气息和死亡般的沉重感瞬间扼住了林小满的喉咙,恐惧让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如同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粘稠。视野里只有那急速倾覆、带着毁灭气息的巨大铁架和漫天落下的杂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股决绝的风声,猛地从门口的光亮处扑了过来!是顾沉光!他几乎在撞开门看到险情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完全不顾自己怀里还抱着那摞沉重的计分板。

      计分板被他不管不顾地甩开,砸在地上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巨响。他眼中只有那个即将被铁架吞噬的、吓傻了的女孩。没有丝毫犹豫,他伸出手臂,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拽住林小满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猛地向旁边一扯!巨大的惯性让两人同时失去平衡,重重地滚倒在旁边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砰!”

      林小满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后背和手臂传来与粗糙地面摩擦的剧痛。她甚至没来得及感受这疼痛,耳边就被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巨响彻底淹没!

      “轰隆——!哐啷啷——!”

      沉重的铁架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在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金属扭曲变形的声音、各种器材散落撞击的声音、尘埃猛烈腾起弥漫的呛人气息……瞬间填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几颗铅球从散架的货架上滚落,沉重地砸在水泥地上,又弹跳着滚远,留下令人心悸的回音。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只剩下尘埃在从门口斜射进来的光柱里疯狂舞动。

      林小满被顾沉光紧紧护在身下,他的手臂牢牢地箍着她,形成一个小小的、隔绝了外面毁灭性撞击的空间。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擂鼓般的心跳,急促的呼吸带着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

      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她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缩的叶子。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

      过了好几秒,或许更久,那令人窒息的烟尘才稍稍散去一些。林小满艰难地抬起头,视线越过顾沉光的肩膀,看向那片狼藉。倒塌的铁架扭曲变形,器材散落一地,一片狼藉,昭示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有多么致命。后怕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急促地喘息着,试图平复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下意识地动了动被顾沉光护住的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传来,低头一看,小臂外侧被粗糙的水泥地擦破了一大片皮,鲜红的血珠正缓慢地从伤口边缘渗出来,混着地上的灰尘,一片狼藉。但这痛楚,比起刚才那灭顶的恐惧,显得如此轻微。

      “你…你怎么样?”林小满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颤抖,挣扎着想从顾沉光身下起来查看他的情况。

      顾沉光没有立刻回答。他先松开了护着她的手臂,支撑着地面,动作有些迟缓地试图坐起身。就是这一个起身的动作,他英俊的眉头骤然紧锁,嘴里发出一声极力压抑却还是泄露出来的闷哼。额角处,一道新鲜的、不规则的擦伤正迅速红肿起来,细细的血线蜿蜒而下,汇聚成一颗饱满的血珠,在他紧抿的唇线下方的下颌线上摇摇欲坠。

      林小满的心猛地揪紧了。她慌忙爬坐起来,顾不上自己手臂的疼痛,目光急切地扫过他全身。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他的右肩上。浅蓝色的校服布料在那个位置,明显被尖锐物撕裂了一道口子,边缘染着刺目的深红。那红色还在缓慢地、不祥地洇开。

      恐惧瞬间攥住了她的心脏,比刚才铁架倒塌时更甚。如果不是他,此刻被压在下面的、流血的,甚至……她不敢想下去。一股巨大的愧疚和担忧像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顾沉光!”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几乎是扑过去,冰凉的手指颤抖地抓住了他沾满灰尘的校服下摆,用力拽了拽,另一只手指向门外,“医务室!快去医务室那边!”

      顾沉光被她拽得微微侧过身。额角那颗凝聚的血珠,就在他转头的瞬间,因重力倏然坠落。

      啪嗒。

      一滴温热、粘稠的液体,带着少年滚烫的体温和淡淡的铁锈味,不偏不倚,正正滴在林小满死死抓着他衣角的手背上。

      那温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她的皮肤,直抵灵魂深处。林小满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强电流击中,几乎是出于一种生物本能的恐惧和惊悸,她猛地缩回了手,指尖都在发麻。手背上那滴小小的、刺目的鲜红,像一滴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视线。

      顾沉光似乎也因为这意外的接触愣了一下。他抬手,用还算干净的左手手背随意地抹去额角滑下的血迹,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刻意为之的漫不经心。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肩上渗血的伤口,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扯开了自己的校服领口。

      领口被他随意地拉向一边,露出一小片线条清晰的锁骨。就在那凸起的锁骨下方,一道暗红色的、边缘带着擦伤血痕的淤青赫然映入林小满的眼帘。那是被硬物猛烈撞击留下的痕迹,在少年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小伤。”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运动后的微喘,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他甚至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但那笑容在触及林小满惨白惊恐的脸时,显得有些生硬。

      他撑着地面,动作有些滞涩地站起身,拍了拍校服裤子上的灰尘,然后弯下腰,朝还坐在地上的林小满伸出手。阳光从他身后敞开的门口照进来,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模糊的光晕。他站起身时,额前略长的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扫过林小满因惊吓和羞窘而微微发烫的脸颊,带来一阵细微的、带着灰尘和淡淡汗味的痒意。

      那微痒的触感像羽毛拂过,却让林小满的脸颊温度骤然升高。她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乱撞。

      “别愣着了。”顾沉光的声音把她从混乱的心跳中拉回现实。他看着她手臂上那片显眼的擦伤,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带着点命令式的急促,“快起来。倒是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手臂的伤,“别让血弄脏了校服,更别被班主任发现你‘又’逃课跑到这里来。”

      “又”字被他刻意加重了一点,带着点无奈,又似乎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

      林小满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借着顾沉光伸过来的手的力量站起身。她低着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胡乱地用另一只手的干净袖口去擦手背上那滴已经半干涸的血迹,仿佛要擦掉那滚烫的印记。手臂上擦伤的疼痛和手背残留的灼烧感交织在一起,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

      ……

      讲台上,数学老师终于写完了最后一行板书,转过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教室,带着一丝审视。午后的倦怠感似乎也被这目光驱散了一些。

      林小满猛地从器材室那令人心悸的回忆中惊醒,心脏还在不规律地怦怦跳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奔逃。她下意识地蜷起手指,指尖用力抵着掌心,试图用这清晰的痛感压住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后怕,感激,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因他靠近而起的慌乱。

      讲台上老师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她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摊开的错题本,上面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和复杂的几何图形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密码,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视线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前方那个挺直的背影。

      就在这时,前排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几颗小石子,清晰地钻入林小满的耳朵。

      “……真的假的?顾沉光真要转学?”
      “八九不离十吧,我听隔壁班张浩说的,他爸的司机来接他时亲口提了一句。”
      “啧,也是,他爸可是‘恒远集团’的老总!那种级别的人物,儿子在咱们这种普普通通的市重点混着,说出去都不够排面吧?”
      “就是!人家肯定要去那种贵族私立,或者直接出国镀金了……”

      铅笔尖在林小满的错题本上猛地一顿,随即不受控制地向右划去,发出“嗤啦——”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一道长长的、深刻的黑色裂痕,瞬间贯穿了纸页上复杂的函数图像和旁边她小心翼翼写下的解题步骤,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前排两个窃窃私语的女生似乎被这声音惊动,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林小满立刻深深地低下头,几乎把脸埋进臂弯里,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她瞬间褪去所有血色的脸颊和微微发红的眼眶。她死死盯着那道划痕,仿佛那是她此刻被同样划开的心绪。

      顾沉光……要转学?

      这个念头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进她刚刚因器材室事件而泛起涟漪的心湖,瞬间激起惊涛骇浪,又迅速冻结成冰。那些刻意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上周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校园的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很快就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雨幕。她抱着书包,狼狈地缩在小小的门卫室屋檐下,冰冷的雨水被风斜吹进来,打湿了她的裤脚和帆布鞋。正当她望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发愁时,一把深蓝色的、宽大的雨伞毫无预兆地塞到了她手里。

      她愕然抬头,只看到顾沉光被雨水打湿了一小半的侧脸和微微滴水的发梢。他甚至连看都没看她,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拿着,顺路。”

      不等她反应,他已经转身,拉高了校服外套的连帽罩在头上,瘦高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瓢泼大雨中,很快就消失在灰蒙蒙的水帘里。

      顺路?林小满握着那带着他掌心微温的伞柄,呆呆地站在原地。后来她才知道,那天顾沉光家司机开的黑色轿车,分明是朝着城东那个有名的、绿树成荫的高档别墅区方向去的。而她的家,在城西,那个被本地人戏称为“鸽子笼”的、拥挤破旧的老式居民区深处。一东一西,隔着一整座城市的繁华与落寞。

      还有无数次放学。他总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直到走到她出租屋所在的那个幽深、堆满杂物的巷子口。巷子口常年盘踞着几条眼神警惕、龇着牙的流浪狗。每当这时,他就会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脚步,慢条斯理地弯下腰,仿佛鞋带永远系不完似的,低着头,耐心地整理着他那双永远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球鞋鞋带。直到她安全地走进那栋灰扑扑的单元楼,身影消失在楼道昏黄的灯光里,他才会直起身,转身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每一次,他都用那蹩脚的“系鞋带”作为掩护。而她,每一次都假装不知道,只是脚步会不自觉地放慢一点点,心跳会不自觉地加快一点点。

      “叮铃铃——叮铃铃——”

      放学的铃声骤然响起,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急促,瞬间打破了教室里的沉闷。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书本合上的噼啪声、同学们迫不及待的交谈声瞬间喧嚣起来,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

      林小满像被这铃声惊醒的木偶,动作有些僵硬地开始收拾桌上的书本。她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锁在前方那个正不疾不徐整理书包的身影上——顾沉光。

      他拉上书包拉链,随意地将包甩在一边肩上,动作利落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洒脱。他没有像其他男生那样呼朋引伴,只是独自一人,迈开长腿,很快便融入了涌向教室门口的人流。

      林小满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破胸膛。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她,像一个无法抗拒的指令。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抓起自己的书包,也顾不上是否整理好,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夕阳的余晖将天地染成一片浓烈的金橙色,给匆忙行走的学生们拉出长长的、不断晃动的影子。顾沉光的影子就在林小满前方几步远的地方,随着他的步伐沉稳地移动着。她小心翼翼地踩着他的影子边缘,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校园广播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周围是同学们嬉笑打闹的声音,但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那个背影和擂鼓般的心跳声。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喧闹的操场,走过两旁栽满梧桐的林荫道,出了校门,走上那条熟悉却又在此刻显得格外漫长的通往城西方向的街道。夕阳的光线越来越斜,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更加细长,几乎要延伸到道路的尽头。

      在一个熟悉的路口——那个通往她家幽深巷子的拐角处,顾沉光的影子停了下来。

      林小满的脚步也像被钉住了一般,猛地刹住。心脏在那一刻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看着前方少年颀长的身影在夕阳的逆光中站定,轮廓被镀上一层模糊而耀眼的金边,像一尊沉默的剪影,看不清表情。

      空气仿佛凝固了。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叮铃铃,像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就是现在!

      一股巨大的勇气,混合着恐慌和孤注一掷的决绝,猛地冲上头顶。林小满攥紧了书包带子,粗糙的帆布带子勒得她手心发疼。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晚秋微凉的空气和尘埃的味道,直冲进肺腑。她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逆光的背影,清晰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喊出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一路的话:

      “顾沉光!”

      少年的身影似乎微微顿了一下,但没有立刻回头。

      林小满又吸了一口气,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听说……听说你要转学了?”

      终于,顾沉光缓缓地转过了身。

      他站在夕阳的光晕里,背对着光源,整张脸都陷在温和的阴影里,只有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被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睛,此刻也隐在眉骨的阴影下,看不清情绪。只有他校服外套的轮廓,在金色的逆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穿过两人之间几步远的距离,稳稳地落在林小满的耳中。“下周就走。”

      这简短而肯定的回答,像一把冰冷的锤子,彻底击碎了林小满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那股支撑着她一路跟来的勇气瞬间开始溃散,酸涩的感觉猛地涌上鼻腔和眼眶。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视线慌乱地落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帆布鞋上,鞋头边缘已经有些开胶。手指用力地绞紧了书包带子,粗糙的帆布纤维几乎要嵌进指甲缝里。

      “那天……”她再次开口,声音变得又低又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在器材室……谢谢你。”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接下来的话,带着一种豁出去的、不管不顾的坦诚,“其实……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她顿了顿,似乎需要积攒更多的勇气,才能揭开那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喃喃自语的坦白,却又清晰地传到顾沉光耳中:

      “你每次送我……都不是顺路。”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远处的自行车铃声也消失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晚风吹过路边梧桐树叶的沙沙声,和她自己如擂鼓般清晰的心跳。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就在林小满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寂静压垮,以为他根本不屑于回应时,顾沉光动了。

      他没有说话,而是向前迈了一步。夕阳的光线随着他的移动,终于照亮了他大半张脸。

      林小满依旧低着头,只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接着,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抬了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异常轻柔的力道,落在了她的头顶。

      他微凉的指尖穿过她柔软的发丝,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轻轻地、有些笨拙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那动作,小心翼翼得如同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一件极易破碎的琉璃。

      林小满浑身猛地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头顶传来的触感陌生而清晰,带着他指尖微凉的温度和少年特有的、干净的气息。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电流从头顶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头皮发麻,脸颊的温度不受控制地急剧攀升。

      “笨蛋。”

      顾沉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又像是叹息,轻轻地敲打在她嗡嗡作响的耳膜上。

      “我只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想一个更合适的措辞,那揉着她头发的手也停了下来,却没有收回,“怕你被巷子口那几条野狗吓到。”

      轰——!

      林小满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那层薄薄的、维持着最后一点距离的窗户纸,被他这句简单直白、甚至带着点笨拙的话,瞬间捅破了!所有的猜测、所有的心照不宣、所有独自品尝的悸动与酸涩,在这一刻都找到了确凿无疑的答案!

      她猛地抬起头!

      动作太急太快,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她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眸里。

      顾沉光不知何时微微弯下了腰,那张俊朗的脸离她只有咫尺之遥。方才笼罩在他脸上的阴影完全褪去,被夕阳熔金般的光芒温柔地照亮。晚霞的瑰丽色彩毫无保留地涂抹在他的侧脸上,从挺直的鼻梁到线条清晰的下颌,染上了一层温暖的、令人心醉的绯红。

      而最让林小满窒息的,是他此刻的眼神。

      那双总是沉静深邃、让人猜不透情绪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小小的、惊愕的她。里面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毫不掩饰的温柔笑意。那笑意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一层层扩散开,将他平日里略显清冷的眉眼都晕染得无比柔和,亮得惊人,仿佛落进了整个黄昏最璀璨的霞光。

      扑通!扑通!扑通!

      林小满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剧烈得如同密集的鼓点,撞击着胸腔,撞击着耳膜,甚至盖过了周围的一切声响。血液似乎全部涌上了脸颊,烧得滚烫。她甚至忘了呼吸,只是呆呆地、一瞬不瞬地回望着他眼底那片温柔而璀璨的星河。

      晚风拂过,卷起地上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掠过。在即将消散的、带着凉意的秋风里,她清晰地听见少年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烙印在她的心上:

      “等我回来。”

      他的声音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专注地锁住她惊愕而明亮的眼睛,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

      “带你去看真正的星空。”

      真正的……星空?

      林小满的瞳孔微微放大,怔怔地望着他。晚霞的光在他眼中跳跃,仿佛提前点燃了星空的碎片。那句承诺,如同一个神秘而遥远的坐标,瞬间在她荒芜贫瘠的心野上,点亮了一颗名为等待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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