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新年 ...
-
阮阿含跟庆安公府去了信,说是今年和褚顷在沙州过元日,路上寒冷折腾,就不回京了。
因着阮暠还在告假,阮阿含若是回京必然又要好一阵担忧,庆国公便想着不回来也好。
阮羌得知阿姐不回来过元日,倒是闹腾着要去沙州寻姐姐,说着兄长外任的外任,留京的又与自己年岁差的大,自小便只有阿姐亲近,好不容易盼到阿姐出宫,却不能一起过元日看杂技舞狮,当真是没趣。
闹腾了几日,阮暠忍无可忍,将其训斥一顿,便又跟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偃旗息鼓了,再也不提要去沙州之事。
阮阿含在沙州却是忙的脚不沾地,褚顷接到任书和新的鱼符,就算是上任了。
她忙着给陇右军士准备赏赐,五万来人,花下去不是比小数目,幸好在京资产也多,离京时都变卖出去,现在用时也方便。
除去赏赐,还有高品级军官,临近元日也该发一些节日礼下去。
还有沙州的官家夫人们,褚顷升任不喜大搞宴会,这些官员们便请自己夫人从自己这里入手,屡次邀约也不好多拒,总得见一见不是。忙了这些事,还得加紧赶制要送褚顷的冬靴。
可真是脚不沾地。
新制的冬靴静静躺在案上,靴筒用银线密匝匝绣着云鹰纹,是她熬了三个深夜赶出来的。
案角堆着厚厚一叠礼单,五万将士的赏赐明日就要发放,请了账房先生已经对过账对账。
烛火噼啪一跳,她揉着发涩的眼角,忽听见院中马蹄踏碎薄冰的声响。褚顷披着一身寒气进来,大氅肩头落满未化的雪粒。
他目光扫过案上靴子,眉头蹙起:“又熬夜?”
不等她答,已伸手握住她指尖——常年握剑的粗粝指腹摩挲着她指节上被针顶出的红痕。
“就快到年节了,我想着明日给各家夫人下帖子,你说请她们看杂技好还是…”
她话未说完,被他截断:“年节前还请他们做甚,各家都忙得很,你也受累,不若年后再请。”
阮阿含顺着他的意思:“可刺史夫人三请五请,回绝了不好吧。”
“那就你哪日出门看杂耍或是舞狮,喊着她一道儿便行了,其他人先不请了,省得折腾你。”
“那也好,既这样,那你明日把崔参将跟杜晓小郎君请来。”
褚顷真是堵了这头儿又有那头儿,“你还真是闲不下。”
褚顷虽嘴上说她“闲不下”,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
“好,都依你。”他捏了捏她的指尖,“我明日便让亲兵去传话。”
翌日申时,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边塞夜间的凛冽寒意。
宴设得并不铺张,但菜肴扎实——炙得焦香的羊肋,热腾腾的胡饼,一大瓮炖得烂熟的羊肉汤,并几样京式点心,羊肉汤是阮阿含亲手炖的,跟着水芝学习下厨以来,她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如今羊肉汤也炖的,可是大有进步。
崔欣厌和杜晓来得早,崔欣厌因与褚顷相熟,来了倒也自在。杜晓一个没品级的小斥候,便有些拘谨了。
进门先是给阮阿含行了大礼。“晚辈杜晓,叨扰将军、夫人了。”
阮阿含今日着了件樱粉的襦裙外翻着狐毛领,额间点花钿,显得亲切。
她笑着招呼二人入座:“年节底下,都不必拘礼。杜小郎君的兄长又与我有救命之恩,只当家常便饭就好。”
褚顷在主位坐下,神色较平日缓和些许,举杯道:“自家人用饭,随意吃喝。”他先敬了一杯,席间气氛便活络开来。
崔欣厌扒着褚顷坐没坐相,几杯热酒下肚,话便多了起来,说起军中趣事、沙州风物,引得众人发笑,又缠着褚顷说什么也要升官儿。
阮阿含含笑听着,不时布菜,目光却偶尔掠过安静用餐的杜晓。
酒过三巡,阮阿含笑问:“杜小郎君近日可
好?岭南家中过元日可有缺什么东西?”
杜晓忙放下筷子,恭敬答道:“有劳夫人动问,家中一切安好。”
崔参将闻言,浓眉一拧,哼了一声,却被褚顷一个眼神止住。
阮阿含唇角笑意不变,亲手盛了碗汤递给杜晓:“若是有缺什么一定要同我说,在我心里也拿你当我亲小弟了,不要与我见外。”她语气温和,真就像位家中长姐一般。
“这是我亲手炖的,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杜晓忙接过捧着碗喝了一大口。
“好喝,真好喝。”
羊肉汤温热鲜美,杜晓捧着碗,只觉得一股暖意从胃里直达四肢百骸。
他连声称赞:“夫人手艺真好,这汤……比营里伙夫炖的香多了。”
阮阿含闻言笑意更深:“喜欢就多喝些,炖了一大瓮呢。”
一旁的崔欣厌瞧见了,插科打诨道:“五娘子可别光顾着这小子,也赏末将一碗呗?我馋虫都要从嘴里爬出来了。”
褚顷睨了他一眼,“就你话多,自己没长手?”话虽如此,却还是抬手给崔欣厌盛汤。
阮阿含被崔欣厌夸张的表情逗笑,席间气氛活络起来。
她又与杜晓聊了些岭南年节的风俗,絮絮叨叨,尽是关怀。
杜晓渐渐放松下来,话也多了些,虽仍守着礼数,但拘禁却少了很多。
他说起岭南元日时会采撷冬青、柏枝插在门上,说起家中母亲做的年糕,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思乡之情。
宴至中途,褚顷与崔欣厌谈起军中事务,阮阿含便不再打扰,只细心听着,偶尔为他们添些酒水。
她注意到杜晓虽安静坐着,但听得极为认真,眼神清亮,透着股机灵劲儿这孩子虽然长的丑了些,但做事是不含糊的。
过了近半个时辰,崔欣厌喝得有些多了,勾着褚顷的脖子嚷嚷着要送他回去,宴席方散。
杜晓清醒些,褚顷吩咐他看顾好崔欣厌,两人安全回营。
送走了客人,院中重归寂静。
雪不知何时又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落在院内地砖上,悄无声息。
廊下灯笼罩着昏黄的光,将相拥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温暖的窗棂上。屋内,案上那双绣着云鹰纹的冬靴静静立着,旁边的账册已收拾整齐。暖炉里火星偶尔噼啪一声,爆开一点暖意。沙州的元日,就在这忙碌、喧嚣与细微的温情交织中,一步步临近了。
除夕守岁后,元日清晨,褚家小院内已是一派新年气象。
门楣上早早贴上了桃符,朱砂书写的“神荼”、“郁垒”二神名讳笔力遒劲,是褚顷亲手所书。院内阶前也撒上了驱邪的盐粒,在晨光下闪着微光。
褚顷一早便换上了阮阿含赶制的新靴,黑锦云鹰纹合他的兵器錾金鹰首枪,内里是兔毛,暖和的很。
阮阿含身着崭新的宝红色联珠对雀纹锦缎襦裙,外罩一件狐肷披袄,正让婢女水芝将椒柏酒倒入注子中。
水芝手脚麻利,一边温酒一边笑道:“娘子今日这身真是好看,这沙州城里再找不出第二匹这样好的越州锦了。”
阮阿含含笑嗔她一眼,手中仔细整理着要送给各家的年礼清单。
“昨日让你备好的五辛盘可都齐了?”
“早备好了,大蒜、小蒜、韭菜、云苔、胡荽,一样不少,都用胭脂染了红点,应景着呢。”水芝说着,将温好的酒注入双鱼戏莲纹的银杯中。
这时褚顷从外间进来,一身墨色常服,领口露出绛纱中单的边沿,更显得眉目疏朗。他接过阿含递来的椒柏酒一饮而尽,眉头微蹙:“这柏叶的苦味,有些喝不惯。”
“你怎跟我阿爹一样,都喝不惯这个。元日饮椒柏酒,祛灾祈福,再苦也得饮一杯呀。”阿含笑着说道。
“方才刺史府上送来拜帖,刺史夫人邀我同去看傩戏,正好我想着要给刺史夫人递帖子呢,没想到人家先了。”
水芝在一旁插话:“奴婢听说今年州府请了凉州来的傩班,光方相氏就选了八尺高的胡人,戴黄金四目假面,可气派呢!”
褚顷挑眉:“约了就去吧,元日也热闹些。”
又略一沉吟,“今日军中无事,我陪你们同去。”
巳时初刻,市中已是人声鼎沸。
傩戏队伍尚未至,街道两旁早已挤满了围观百姓。
卖胶牙饧的担郎敲着铜锣穿行,蒸饼摊子冒着腾腾热气,还有不少波斯胡人摆出各式精巧的琉璃器皿叫卖。
刺史夫人王氏到时,阮阿含忙迎上前去。
刺史夫人约莫四十年纪,穿着倒是寻常,发梳惊鸿髻,插着一对金粟步摇,通身气度打眼。
“劳动夫人亲至,实在是过意不去。”阿含执礼甚恭。
王夫人笑着虚扶一把:“早就想见见褚夫人,你刚来沙州时我们便听闻打京城来了位妙人!平日府中事务冗杂,难得元日松快些。”
她目光扫过褚顷,“褚将军今日倒得闲?”
褚顷叉手为礼:“护卫之责,不敢假手他人。”
正寒暄间,忽闻鼓声震天,傩戏队伍自街东而来。当先的方相氏果然魁伟异常,戴着黄金四目假面,玄衣朱裳,执戈扬盾。
身后跟着戴面具的侲子百余人,齐声唱诵傩辞。人群纷纷将准备好的铜钱抛向队伍,小儿们追着拾取,欢笑不绝。
水芝看得目不转睛,悄声对阿含道:“夫人您看那领队的胡人,腰间还系着五色丝呢!”
王夫人闻言笑道:“这是沙州今年的新俗,说系五色丝能令傩神附体。”说着从袖中取出几个绣囊分与众人,“这是寺里开过光的护身符,元日戴着辟邪。”
傩戏过后,众人信步闲游,褚顷跟在阮阿含身后,不与一众女子同排而行。
路遇卖迎年幡子的摊子,阿含选了一对绘有岁寒三友的幡子,让水芝好生收着:“回去挂在寝帐前,讨个彩头。”
又途经一家胡商开的食铺,蒸腾的雾气里飘着异香。铺主是个高鼻深目的粟特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吆喝:“刚出笼的古楼子!羊肉葱韭馅的!”
褚顷驻足,买了几份用荷叶包了递给女眷。
王夫人初时推拒,尝了一口后颔首:“倒是比府里做的更鲜香些。”
午后日头渐暖,照的地面两旁积雪莹莹发亮。
众人转到刺史府别院小憩,婢女端来元日特供的五辛盘、胶牙饧和元阳饼。
王夫人命人取来双陆棋,与阿含对弈一局。
水芝跪坐在阿含身后,悄悄指点:“夫人该走这颗骰子...”
王夫人落子笑道:“你的婢子倒伶俐,比我家那几个强多了。”说着褪下腕上一串珊瑚手钏赏了她。
申时末,棋局玩完,临别时刺史夫人拉着阿含手道:“开岁后上巳节,届时更热闹,各家夫人都想见见你呢,夫人定要过来赏脸。”
阮阿含乖巧应好。
返家途中,街肆已次第点起灯笼。
水芝捧着今日所得的各色小玩意,在手中摆弄个不停,她还是头回一日之内得这么多贵重东西,乍富的感觉太奇妙了,若是亲人还在,她真想跟他们显摆显摆。
阿含靠着车壁,听着车外渐起的暮鼓声,忽觉袖中被塞进一物——却是褚顷不知何时买的银丝香球,镂空处漏出淡淡茉莉花香气。
阿含抿唇轻笑,将香球系在腰衿上。香球随着马车颠簸轻轻转动,如同揣着颗温润的月亮。
回到府中,但见寝堂内早已备好岁火盆,松柴烧得噼啪作响。
水芝搬来酒食,府里就三人,阮阿含也没那么多规矩,三人围炉而坐。
阮阿含又将日间买的迎年幡子挂在帷帐两侧,褚顷喝不惯椒柏酒,阮阿含另备了桃汤温上。
褚顷忽然道:“今日见你与王夫人对弈,倒想起在京都时,见大食人玩的一种波斯棋...”他讲起那种棋得的玩法,说阮阿含若是感兴趣,他也搞一套来。
窗外夜色如凝,衬得室内暖意更浓。
水芝嚼着胶牙饧,看自家娘子倚在郎君身旁,聊一些过元日的有趣事情,不时相视而笑。
房内无事可做,院里燃着庭燎,水芝便跑出去借庭燎的火放爆竹,引得阮阿含趴窗上看。
月光无声流转,在这元日的夜里,连时光都显得格外慢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