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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盥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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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阿含一夜未眠,她本就自陇右回来睡不安稳,新婚之夜又是因为褚顷面红耳赤了半宿。褚顷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但二人一个埋头,一个望房梁,倒是对对方是否入睡毫无所知。
褚顷起得早,军队里的习惯要早起演武,他在卯时将自己胳膊轻轻抽出,喜烛早已燃尽,黑暗里阮阿含听见他细细簌簌穿衣的声音,随后院子里就传出褚顷练枪的动静。
阮阿含思量着要不要也起身,刚要试图爬起就被寒气钻进被窝冷了一个激灵,索性天光未出,她一夜未睡此刻眼睛也酸累不已,便又缩了回去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补觉片刻。
却不想她这一补回笼觉竟过了巳时,婢女来喊她才懒懒起身。褚顷在院中也是足足练了快一个时辰,进屋双手通红,坐在炭盆边烤手。
“娘子,咱得快些了,今早拜姑舅,迟了不好说。”
婢女伺候着阮阿含穿衣,阮阿含才回了神。
“糟了,我怎么偏偏今日睡晚了,我自己穿衣,你先去打水来吧。”
阮阿含一边手忙脚乱穿衣,偏冬装又厚,急的细白的脸上惹出了一团红晕,褚顷行装简单,坐在一旁看她们主仆忙上忙下。
“急什么,去晚了又能如何?”
“新媳妇拜姑舅,怎么能去晚呢,《礼记·内则》讲‘妇事舅姑,如事父母’,你看你说的什么浑话?”
阮阿含今日穿着鹅黄色的齐胸裙,外搭一件葱倩色花草纹翻毛披袄,虽然今日起晚了但其实加起来也只补觉一个时辰左右,加之长期睡眠不好,脸上就不得不敷粉去遮盖,完妆后粉面明睐,一看就是家底殷厚千娇百宠的官女子。
这样娇美的女娘,正皱着眉头指责自己夫君不靠谱。
褚顷未接触过什么女娘,此刻也不由得盯着她出神,若论相貌,确实担得起京中“仙鸾”一称,至于她讲的什么《礼记》的,叽里咕噜褚顷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待梳妆结束,转去褚夫人处,果不其然褚夫人已然高坐喝茶,身旁坐了位妙龄娘子,应当是褚家四娘子褚怀韫。
褚夫人受褚将军宠爱,如今风华依旧,见褚顷掀开厚重门帘迈步进来,面色便是不住的不喜,阮阿含紧随褚顷,进门先将手中的手炉递给婢女,然后规规矩矩见新妇礼、新人奉茶,又跟褚怀韫互相见了礼。
碍于庆安公府及圣人的旨意,褚夫人没有多为难阮阿含,反倒是对她态度不错。
“阮娘子昨夜用水还方便吧?往后有什么不方便的,尽管来找我。冬日起早不易,既来了就传朝食吧,听闻阮娘子被突厥人劫走后身体不大好,等你行完盥馈礼尽早能回去休息。”
仆人鱼贯而入,捧着丹鸡素饼、真粉、冷淘、糖粥、芹齑、鱼鲊、蒸梨果上桌。
“男子在行盥馈礼时需分桌而食,你先回吧。”褚夫人用手一指褚顷,连姓名也不称呼。
且不说阮阿含想要讨得褚顷欢心,自小良好的教养也使她觉得褚夫人对褚顷的态度令人不快。
“阿家在上,我夫妻的小院儿里没有开火,再说分桌即可,没必要让夫…夫君回避吧?”
她还不习惯改称呼,差点咬了自己舌头。
褚顷却不在意,他本就只是陪着阮阿含过来,能给褚夫人见个礼已经算他为人礼貌,他对阮阿含说:“我有事出门一趟。”就撩帘离开了。
所谓盥馈礼,是成亲后的第二日一早,新妇需要伺候公婆也就是阿翁阿家用朝食,一顿饭结束,拜舅姑也就算完成了。
阮阿含站在褚夫人身侧,为其布菜。
将军府四娘子褚怀韫这时开口:“阮娘子你为何要嫁给褚顷啊?当真只是他在陇右救了你一命?”
她因为退婚光王,这段时间成了京中娘子们凑在一起的谈资,这些好奇的话她也早听过了,阮羌回来给她学的是有模有样的,当然她也不打算多做解释。
“且不论救命之恩,夫君他为人也是值得托付终身的。”
“切,他一个六品的小官,怎么托付终身,打仗时还得冲锋陷阵,保不准哪天死了你就成寡妇了。不像我阿爹,身为大将军只需要指挥将士排兵布阵。”
阮阿含手中的动作一滞,她这人看着柔柔弱弱,但并不意味着什么话都听得。
“褚娘子慎言,论辈分褚顷是你兄长,他在战场上保家卫国,于公于私你都该敬重他。”
褚娘子也是家里娇惯的,将餐勺往碗里一扔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傻子也知道在褚顷和光王之间该选谁,我只不过替你感到可惜罢了。”
“多谢褚娘子美意,时间会替我证明,我选择褚顷是正确的。”
两人几句话间关系已经针锋相对,褚夫人非但不帮着褚顷说话,还解释道:“阮娘子与褚顷身份云泥之别这是事实,好了,安静用膳,用完膳便回吧。”
盥馈礼毕,待阮阿含离开,褚怀韫还留在她母亲屋内,跟褚夫人抱怨。
“阿娘,你说这个阮娘子是不是被突厥人劫走脑子坏了,还是真如京中人所传她坏了清白啊,不然成婚前一个在陇右一个在宫里,连交集都没有,怎么会请旨赐婚嫁给他呢?”
褚夫人皱眉,“往后她在时你说话要注意些,处得来就处,处不来躲着些,什么失了清白一类的话不要说,这阮家五娘子毕竟是庆安公府嫡女,在太后跟前儿长到及笄的,有些话传到太后耳朵里就不好了。”
褚怀韫思索下,也皱起眉,“那要不要给褚顷换个院子,那地儿住阮娘子不合适吧。”
“她若提起这事儿再办吧,咱们做到有求必应就行了。人都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看这回褚顷是要鸡犬升天了。”
“真麻烦,府里来了尊活佛,还得供着她不成。”
褚夫人哂笑道:“宫里都说这位是太后娘娘养的小仙鸾,可不就是个活佛?嫌烦?我也烦我能怎么办?人家是皇帝赐婚,你嫌烦待我把你嫁出去就清净了。”
褚夫人点点女儿的额头,褚怀韫拉着母亲的手摇摇晃晃一副女儿家姿态,“那阿娘你可要替我选个良婿,我可不要嫁褚顷这样的,脾气又臭又没本事。”
“你呀,真是不知羞。”母女俩又絮絮叨叨的聊起为褚怀韫择婿的事情。
阮阿含回了褚顷的小院子,昨日成婚一路被却扇挡着视线,今早又急急忙忙还未来得及细细看这个小院子—褚顷长大的地方。
院子是个倒座,这样的布局一般大户人家都是拿来给下人仆役住的,院子四四方方,屋两间,除去褚顷住的这间外,另一间昨夜阮阿含带来的婢女住着。
庆国公原要给她陪八个婢女,她记着褚顷说成了婚要回陇右去,她计划着跟着一起去,到时候一堆婢女肯定不方便,便只带了一个来。
阮阿含从破败的窗纸看进去,里面积灰严重,像是多年未住了,床上简单铺了个被子,里面灰大的都能赶上突厥人关她的柴房。
阮阿含心想,这屋子住人实在是有些委屈随嫁来的婢女,而且这窗户原来是油纸糊的,怪不得夜里那么冷。
庆安公府是通透琉璃封窗,宫里她的住处更是工艺复杂,不仅窗花讲究,封窗用的也打磨的极薄的贝片,不仅透光好,还会折射出淡淡的珍珠光彩。
她让婢女去找褚夫人要几个粗使仆役,一来自己要跟着褚顷住在这里,二来也不能这么委屈自己婢女,必定得打扫打扫。
她搬来小凳坐在门边,门大敞,看着仆役扫洒。
日头渐上,褚顷回来了,看到满院子的人他也是一愣。
“你做什么呢?”
阮阿含忙站起来,走到褚顷跟前说:“你回来了。”
她眼睛大大的,眼下有青,仰头看他,说的话是他头一次听。
“幸亏你回来了,正好想要问你如何用膳呢?我去找阿家借了仆役来打扫。”
“带你出去吃,将军府没我的饭。”褚顷朝后退了半步,和阮阿含稍拉开了点距离,思索下又说:“不过应该有你的。”
阮阿含才不愿意去和褚夫人褚怀韫他们用膳,脱口而出“我跟你一起。”
早上才说的《礼记》讲“妇事舅姑,如事父母”,在将军府她是尊不了《礼记》教导了。
连带着阮阿含的婢女,三人一道去了食肆。婢女却是不敢坐下,她是庆安公府里跟着伺候阮阿含的,但阮阿含及笄前都在宫里,因此婢女伺候阮阿含时间不长,不敢和主人家同桌而食。
反倒是褚顷洒脱惯了,没太大讲究,对着婢女只说了声“坐”,婢女便乖乖拘谨着坐下,只因褚校尉比五娘子吓人多了。
褚顷要了鸭花汤饼,问阮阿含要什么,她胃口还是不大好,要了份毕罗,替婢女也要了汤饼。
褚顷吃饭快,三两口一碗便进肚,阮阿含因食欲不佳毕罗也是吃的有一口没一口,得了褚顷一句“猫吃食儿呢”的评价。用膳过快的褚顷给了婢女不小压力,同桌而食本是逾越,让郎主等更是不敬。
看她吃的着急,阮阿含温温柔柔开口:“不急的,你慢点吃,昨日忙,夜里让你将就住,委屈你了。”
婢女忙摇头,她一个作下人的也觉得郎主那条件太差,将军府对褚郎君的态度明显是有意为之,不免为自家娘子担心。
等着婢女吃完还有一会儿,阮阿含便问褚顷:“你早晨出去干什么去了?”
“去了西市一趟,又去看了金光门布防。”
阮阿含疑惑,“看布防做什么?”
“你不奇怪你怎么被突厥人带出京城的?你那日在西市逛对吧,一路向西,不是从金光门出城就是从延平门。”
她也想过查探自己是怎么被抓走的,但是自己又不知该从何查起,褚顷既然有查的意思,正好帮了自己大忙。
“那西市和布防有问题吗?”
“没有,京城万邦来朝异族人众多,现在就是担心突厥势力渗透到京城,还是得陇右战场早日大捷。回门之后我要回去了。”
阮阿含其实理解他,他对自己的认知并不是阮阿含的丈夫,而是一个陇右战士,他的部下前不久在石城镇一战死伤无数,他一定是急切的想回去跟将士们并肩作战。
“不若我们明日回门,然后便启程?”
“回门?我们?何时回门我倒不在意,你不是张口就来《礼记》,《礼记》上有说成婚第二天去回门?不急于一时,我还要去延平门看看。问题是我没说要带你一起去陇右。”
“我要跟你一起,你不允我也会自己去的。”
“我去打仗你跟着我做什么?”褚顷有些不耐烦。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婢女恨不能将头埋进饭碗里。
然而阮阿含却备好了借口:“将军府明显就是苛待你,昨日迎新妇让我从后门进的府,府里也未宴请宾客,今早盥馈礼又...”阮阿含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让褚顷以为朝食时阮阿含被为难了。
“再说将军府给你的院子,只有两间房,我带来的东西和我的婢女挤在一间屋子里,我若是进宫同圣人太后娘娘讲了,圣人不说治你藐视圣意之罪,太后娘娘也定要传你进宫问话,到时候岂不是更走不了?”
“你!”褚顷拿她没法,谁叫她背后有太后撑腰。怒而撩起前袍便走了,也不再等阮阿含。
婢女这才把视线从碗里移出来,“娘子,郎君好像生气了。”
阮阿含依旧语气温柔,仿佛刚刚拿圣人太后来压人的那个不是她,她安慰道:“没事,回去哄哄他就好了。”
婢女可不觉得褚顷是什么好哄的人物。
用完饭食,主仆两个打道回了将军府,直到宵禁击鼓也不见褚顷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