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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崩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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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夏儿时邻居家有一个与自己同龄的男孩子,学习成绩佳,身材相貌好,每次出现在人群中,就好像钻石掉落在了沙地上,在无数黯淡无光的砂砾中,他是最闪亮的存在。
与其他孩子的童年一样,对比在所难免,哪怕是别人家的孩子比自己多吃了一碗饭,也会被夸奖好养活。
“你该羡慕我,嫉妒我,幻想成为我。”
那个小小年纪就戴着厚厚镜片的男孩站在她面前,十分急切地问她,“为什么你在大人们嘴里与我相比毫无长处,还每天都过得这么开心?”
镜片背后的眼睛流露出什么样的情绪她已经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同他说:“活在别人的期待里,你一定很累吧?”
那日之后男孩回到家将自己关在屋中哭了很久,家长又带着方知夏买上水果上门好一阵赔罪才算作罢。妈妈点着她的头问:“你一个小小孩子怎么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
当天晚上睡着后没多久方知夏又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浸透在冷汗中,梦里她又回想起了邻居家男孩在钢琴会上的表演,他表现出色,夺得了第一名的成绩,本该是开心激动的时刻,他的脸上却流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妈妈你有没有觉得,他一个人抱着那么大花站在台上很可怜?”
嘈杂的欢呼声掩盖了她的问话,妈妈歪着头问“什么”,下一秒注意力又被台上吸引。那个孩子的笑容像是只挂在舞台表面的幕布,脸上的肌肉好像因为维持过久的笑容而微微抽搐着。
他的目光落在观众身上,落在台下满是笑意的父母身上,又落在奖杯上,那些反馈回来的光线好像有温度,灼烧得眼眶发热,他被迫移开视线,想要在拥挤的场所里寻找一处落点,最后急得快要哭出来。
身旁传来主持人的安慰:“我们的小冠军也是情绪十分激动了,不过没关系,成功也是需要时间习惯的,毕竟日后还要继续努力,不断再创辉煌。”
他终究是哇地一声哭出来。
下台时他仍抽噎着,方知夏挤开身旁人,将地上捡到的不知道被踩了几脚的向日葵递给他,装作大人同老友说话时的模样与他说道。
“祝贺你,我不会像他们那样祝你下次也成功,因为那会给你很大的压力,所以……今天辛苦了,你做得很好。”
平日里被对比,被批评,被教育都没有成为方知夏的噩梦,唯独那日他的眼神成为了方知夏持续了很久的梦魇。
时隔好多年,她又见到了这样的目光。
“哥哥你画得好好,能不能也帮我画一张?”
原本裴昭然将画好的画交给那对父女就该离开,可身边又围上一对母女,随后又有零散的声音在旁响起“是啊,我们可以给钱的。”
他的手僵在空中,环视了圈看向他的人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拉回到了座位上,手里被塞进了一支画笔。
那支笔像是烫手的山芋般怎么抓都不对劲,望着争吵着要第一个画的几队人,裴昭然迟疑了,面上露出了凝重的模样。
握着笔的手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就在将要抓不住笔时突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耳边响起的声音同晚风一起飘进耳朵里,“不想画就不画了。”
于是那些嘈杂的声音突然都安静下来,余光之中人们仍在争执着,可他突然只听得见一个声音。握着自己的手的身影同他们解释着:“不好意思啊,我们本来就是解围,又不是干这个的,等下次,有机会我给你们画!”
人们不好追问又不忍放弃,方知夏索性拉起他的手推开了人群,朝外跑去。
她好像不常跑步,脚步声像是非洲大迁徙时犀牛在奔跑,可是仔细一听又如战鼓擂动,与自己的心跳逐渐同频。四周的景色在飞速向后移,人们的声音被远远地抛在身后,这个普通的夏夜好像随着湖上的灯光一同亮了起来。
一直跑到人渐渐少了下来,跑到方知夏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出来,她双腿一摊躺倒在草坪上:“都怪你,画那么好,你以后要是没工作就跑这画画算了。”
“刚才我只是兵,你才是指挥我上前帮忙的将。”
裴昭然在她身旁坐下来,见她气呼呼坐起身:“我就理解成,你以后来这画画挣钱,想让我做你的经纪人了!”
“那可能不行,经纪人可不能这么有同情心,不能只画一张就带着我逃跑。”
“可能是因为你刚才太无助了。”方知夏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十分认真地说道,“就像是我很多年前看见的,一个在台上即将要被大家期待目光淹死的小男孩。”
裴昭然突然笑了起来,也许是灯光在江面的反射倒映在了他的眼里,方知夏突然在他眼睛里看见了一片光的海洋。
“所以你也毫不犹豫地选择救我?”
“如果你需要的话。”方知夏始终直视着他的眼睛,“裴昭然,你并不喜欢画画对吧,小时候通过画画来思念许珂阿姨,长大后通过画画试图与她再建立联系?”
没有被戳穿的愠怒,裴昭然的表情始终如一,只是静静地看着方知夏,目光变得温和起来。
“那你刚才为什么又会这么害怕呢?”
裴昭然转过头,湖面上一艘客船正缓缓经过,甲板上的人们朝着岸边挥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轻松与喜悦。
“比你想得更早一些,我爸妈虽然在我面前装出和谐的模样,但演技十分拙劣,以至于我总能在拐角听到他们激烈的争吵。”
“每次这种时刻过后我妈妈总会在书房里哭泣,突然有一天我发现画画能让她开心,她会抱着我说‘然然还是随了我,画画真的很有天赋’,于是我开始不停地画,直到有一天以我的能力再也不能让她满意。”
他的语气轻松到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可双手交握间指节都泛着白。
“我想我既没有天赋也没有爱好,就像灯油始终有燃尽的一天,我开始害怕她期待的眼神,每一次她眼中的光都会变暗一些,直到她最后选择离开家,我看见她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我想你也猜到了,我将画分享给阿姨,分享给以凡学姐,都是希望通过她们让我母亲看见我的画作。”
他的话在夜风中破碎,在路人看来他的脸上带着笑,大概是在向心爱的姑娘讲述着什么有意思的故事,可为什么女孩的脸上会露出这样难过的表情呢?
“裴昭然,你还好吗?”
他转过头并没有接话,“之前的你总是说着喜欢我喜欢我,上课下课都会粘着我,说实话真的很烦,而且也许是离得太近,我觉得你根本不了解我。”
“叔叔阿姨很爱你,但你也从来不珍惜,把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轻易地抛弃,我真的很讨厌你,很嫉妒你。”
裴昭然似乎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这样长的话,他的语气中没有半点不耐,只是把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
“从哪一天开始变了呢?方知夏你真的很聪明,又或许是我变了,我像是藏在暗处期待着被你找到的孩子,只为了跟你说一句……”
沙堆的倒塌始于沙粒的崩落,面前的裴昭然似乎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变得脆弱又敏感,“你发现我了,方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