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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蛇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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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编好几双草鞋后,祖母手上的动作还是没停。
“够穿了,祖母您该歇歇了。”
祖母把刚编好的草鞋全都放我怀里,让我爬到南山送给赵二婆的孙女华林。
“哎呦祖母,我就今天吃饱一回,你就让我送东西,一爬山,这什么饱食都得立消。”
“饿了就在路边薅把草吃。”祖母态度坚决。
临行前,祖母又让我把剩下的米和肉全背过去,母亲欲拦,想想又放弃了,递给我一把砍竹刀,让我在路上千万小心毒蛇猛兽。
原来草鞋是幌子,实则是让我送粮食啊,这可太沉了!
尽管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我还是麻利地背着背篓出洞了。
当年赵二婆病重的时候,祖母抱着我去看她,她死死握着祖母的手:
“姐姐……,姐姐,我……走了,华……林,她……还那么小,该……如何是好?”
赵二婆硬撑着一口气,口中一直喃喃,我听不太清,只听着祖母一直在哭。
“好妹妹,你且放心,你的孙女就是我的孙女,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华林一口吃的,有我一双鞋,就有华林一双鞋。有我在一天,断不会让华林饿死冻死。”
祖母轻易不作承诺,一旦作了,便绝不反悔。从那以后,家里打到什么猎物,都会特意留一份做成熏肉,让兄长送过去。
兄长离世后,就由我去送。
第一次去,我效仿着兄长素日常说的:“姑娘,给您送山货来了。”
华林姐姐一见来的人是我,怔在原地,渐渐红了眼眶。
“你兄长埋哪了?”她好像猜到一切了。
“野人山的竹林里,野人山上的文官之后,不论男女都埋在那。而武将之后,则埋在莽林里。”
华林姐姐望着野人山的方向叹息,难怪野人山的竹林和莽林苍翠欲滴,逼人眼目,原是忠臣良将的血肉润养。
华林姐姐得知兄长走后,很快就病倒了,她怕拖累我们,留下一封信便跳崖了。
这件事祖母不知道,家里没人敢告诉她,都瞒着她。每当祖母让我到南山给华林姐姐送草鞋吃食时,母亲让我怎么背过去的就怎么背回来。
沿途还要记住南山的四时节气,冷不冷,下雨否,路上湿滑吗?遇到了哪些猛兽,山上新长了什么果子没,哪条道又被层层草木拦住了去路……
知母莫若儿媳,母亲知晓祖母眼盲心明,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总归是能瞒住她的。
不知不觉走到了莽林,绕过这条林子,就能到南山了,那里便是祖母日日牵挂的地方,如今只剩一个空空荡荡的茅草屋。
可我不想再绕过它,我要横穿莽林,到蛇谷去。
山里人都说,蛇谷里住着一位武将,那名武将异常勇猛,能捕老虎和蟒蛇为食,也会吃人。
我不怕被吃,反正活着也没啥意思,吃了我,给我祖母换点盐巴也挺划算的。
祖母的眼睛快瞎了,我偷偷听过,她和祖父商议好了,若是有一天她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就自我了断,绝不拖累儿孙。
整个野人山,只有那名武将有盐巴,据说他早年在边关戍边,学了不少本事,会用硝土熬盐巴,知晓如何不被毒蛇咬,中毒后找什么草药解毒,如何防御虫蚁叮咬……
莽林是野人山里最密的一个林子,树一个个长得又高又壮又密,祖母说这些树得有一千多年了,那时候,还没有楚人。
我从背篓里取出柴火灰,加点溪水搅成泥,厚厚涂抹全身,涂完还觉得不够,莽林里有太多蚂蝗蜘蛛和蜈蚣,它们咬人可狠了。我只得在身上缠上一圈又一圈的草绳和棕榈叶子,这才敢钻进林子。
越往里走,草木越密,日头都被彻彻底底地遮住了,透不进一丝光亮,黑漆漆的,周围回荡着各种鸟鸣,狼嚎。
我看不到一点路,身上总感觉什么东西在咬我,莽林实在太密了,好几次我都被几棵树卡住了,头刚拔出来,脚就卡在缝里,背篓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
看来我还是比猴子胖一点,猴子在莽林里来去自如,一会爬到这棵树上攀高,一会跳到那颗树上哀鸣。
它们似乎有点灵性,爬到我身旁,仔细嗅嗅我,盯了我好半天,我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它们爪子上的黑黑长毛时不时就糊到我脸上试探我,顶着尖脸老在我耳边嗷嗷叫,我呆若木鸡,屏息装死,手里却紧紧握着砍竹刀。
最后大抵是发现我只是路过,没有要伤害它们的意思,我头上的那只猴子很快爬到高处,长鸣几声,整个猴群便渐渐散开了,不再当我的“尾巴”。
祖母曾告诫我,在野人山上,什么猎物都可以打,唯独不可以猎猴,这里的猴群很聪明,且记仇。
以前有位猎户,上山捉了只猴回去杂耍卖艺,结果没几天,猴群半夜追到猎户家,起先猎户拿弓箭射死了几只,可眨眼间更多的猴子就跳到他们身上,很快便堆成一座猴山,哀嚎声,撕扯声不绝于耳。
第二天,人们发现猎户全家死绝,尸体被掏干了,躯干上的肉都被撕开了,五脏和肠子散了一地。
不久,我发现身上爬满了虫蚁,莽林里的蚁也比其他林子的大一些,摸着真是瘆人,惊得我头皮一阵又一阵地发麻,后来爬得多了,我反而习惯了,心里竟暗暗庆幸,还好不是一身蚂蝗,还好蚁不怎么吸我血。
就这样暗无天日地拄着砍竹刀往前走,一路走一路哭,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想我这一生,活得真算是生不如死,猪狗不如!
如果这一次我能活着回来,我一定要下山,我要降,向新朝俯首称臣,我要过上人过的日子,吃五谷杂粮,睡木板床,住没有虫子的屋子,穿能蔽体的衣裳。
我要活得像个人,吃得好睡得好拉得好。
肩膀碰到了一处小树,立马就有一条蛇掉在我身上,滑滑的,凉凉的,它拼命往我脖颈处钻,我只得停下来把它抓下来,甩出去。
刚甩掉一只,突然又有两只,三只蛇往下掉,我东跌西撞地往前跑,蛇越掉越多,头上,肩上,手臂上全是,林子里彷佛下了一场“蛇雨”。
我知道自己到蛇谷了,但来不及害怕,只得不停地挥舞着砍竹刀,蛇很快就跑了,瞬间就消失在林子里,而我也被咬了好几口,头晕得厉害,我大呼救命,祈求有人能听到。
天渐渐亮了,林子里忽然有脚步声,我更加卖力地呼喊,求他能救我,脚步声果然越来越近。
来的是一个男人,看着和我祖父一般年纪,但远比祖父魁梧壮硕。
他撑着一把伞,戴着斗笠,长发长须,什么都没穿。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拿着长剑,我想他应该就是那常住蛇谷的吃人武将。
“你是人是鬼?”他问我。
“是人。”
“哪边的?文的,还是武的?”
李家世代都是读书做官的文臣,可到我这一辈,家里也没人教我读书识字,我确实不敢在外面说自己出自书香门第。
如果一定要把人分成文武两派的话,我会爬山,会打鸟,会砍蛇,能上树,更像是个武人。
“我是野武人。”
“怎么到这了,不知道我会吃人吗?”
“野人山上来了些赏金猎人,要用我们的人头找朝廷领赏,我就逃到这来了。”我故意诳他。
只听那男人骂了邙狗几句,便把我带回去,还给我熬了些草药喝。
“你真不吃我?”我躺在他的石屋里问他。
“不吃,我只吃贪官。”男人还在继续熬草药。
“谁是贪官啊?”
“大楚文官。”
我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了,从小到大,凡我所见过的,认识的人,不是文官就是文官的眷属,他们有怨,有执念,有悔,有恨,有傲骨,即便有这样那样的不是,但每一个都不曾丧失过文人风骨。
他们怎会是贪官?
“要是贪官,怕是早就降了,去给新朝当贰臣了,哪会呆在这野人山,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说出心中疑惑。
“要不是他们贪了,为何当年军中十年没发过粮饷,北方苦寒,将士们自己种地,自己纺单衣,自己打铁。钱呢?在朝廷里转了一圈,一个子一粒米都没到我们手里。”男人双目猩红,睚眦欲裂。
我如听惊雷。
“要不是都被那群玩心机耍嘴皮子的文官贪了,我们怎么会败?”男人低头盯着草药锅,怒道。
草药已经熬好了,咕噜咕噜冒着泡,整个屋子一股苦味。
“敢问将军带的是哪一支军?”
“哼,屁的将军,带的都是叫花子军,兄弟们吃不饱饭,穿得破破烂烂,兵器也都是一堆破铜烂铁。比不上京城的文官,整天吃香的喝辣的,住大宅子里夜夜笙歌。”
他将草药舀到一个我没见过的碗里,递给了我。
“这是?”
“治蛇毒的,赶紧喝,再不喝你就死了。”
我立马一口闷下去,烫得我想死,事后我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这碗?摸着明明有纹理起伏的感觉,可仔细看上面并未刻过什么花纹图腾。
“这是内阁大学士的天灵盖,他们读书人的脑袋可真大,用来做碗正合适。”
“你把内阁的人给吃了?”我屏住气息,强迫自己不要吐出来。
“吃了,贪官的肉都是又骚又酸,没蛇肉好吃,不过我吃得酣畅淋漓,也算是告慰兄弟们的在天之灵!”
我颤颤巍巍地把“碗”放在一旁,身子开始抖个不停,不知道是体内蛇毒和草药相攻防还是心中恐惧所致。
武将的石屋里,这样的“碗”摆满了一墙。
忠志之士,世家名门,披发入山,誓死不降,没想到最后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还是以这样惨烈的法子!
我神情恍惚,直冒冷汗,没注意到一只巨蚁正爬在我的脸上,武将伸手将蚁捉下,轻轻地放在地上。
“我还以为你要吃它。”我吓了一跳。
“我不吃蚂蚁,也不吃鸟,它们是好东西。”
“为什么?你都能吃人!”
“吃人怎么了?有些毒夫,就该被吃,我吃人是明着来的,刀子一放血,肉剔下来放锅里炖着就好了。那些毒夫吃人可是阴着来的,给我们下了军令让我们死守,拼死抵抗,就为了拖住邙军几日,把一船字画运出去。”
“贪官舞文弄墨一道军令如山,几万人就死在了赤水,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尸山血海才蹚出这半条命。”武将眼里的恨意,令人胆寒。
武将赤身裸体,我看到他身上遍布旧伤,仿佛依稀能见当年赤水一役的短兵相接,剑箭交错。
武将盯着地上的蚂蚁,笑道:“俺娘以前常给俺讲趣事,说以前有个书生进京赶考,志在必得,考完突然想起某个字少了一笔,急得团团转,心想中举无望。后来揭榜,书生依旧高中,原是有蚂蚁一只,通人性,伏在了书生所缺的那一笔中。”
一听就是没读过书的白丁胡诌出来的,祖母从不会讲这些鬼头鬼脑的事,她说蚁,说南柯人似蚁,荣华不过一梦。
药效渐渐发作,我头痛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沉吟:
“山势兮无情,流水兮无主,江山兮如故,夷族兮血仇,叹三军兵败兮如山,痛黎民琐尾兮流离,唯楚骁勇兮,虽三户,一战亡秦兮……”
唱得真难听啊,感觉有毒蛇在咬我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