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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祖父 ...

  •   打我记事起,就没见祖父说过话。

      有什么事他要交代给家人的话,就折树枝,在地上写几个字。

      他年纪大了,常在山林里迷路,可他从不开口呼救,走不出来就坐地上抹眼泪。

      父亲和我只得漫山遍野寻他回家吃饭。

      祖母偷偷告诉我,祖父不是哑巴,国破家亡披发入山后,他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说话了。

      “为什么?山里的人都会说话啊!”

      祖母回忆着,当年,戴云起在朝中主张变法,改兵制,田制,以求富民强兵。朝中权贵没一个不反对的。

      戴云起和你祖父是同窗好友,他特意登门求你祖父,劝他表态支持变法。

      哪怕不上奏,在朝上开开金口,声援几句也行,或许说的人多了,圣上就能下定决心。

      你祖父想了几天几夜,最后还是怂了,没为变法说过一句话。

      “然后呢?”

      自然就没有变法了。

      “再然后呢?”

      内忧外患,国势渐微,没几年下去,就亡国了,咱们就住在这野人山了,你祖父也就再没开过口。

      不远处,母亲唤我和祖母回家吃饭了,可我还想听故事,拉着祖母不让回去。

      “然后呢?”

      “后面的事,就记不太清了。”祖母说这句话时,眼眶含泪。

      “要是祖父当年在朝中为变法说话,会怎样?”

      这一次,祖母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那我们李家早就被满门抄斩了。”

      “啊?怎会如此,我还以为变了法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傻岫儿,变法哪是这么容易,一阶千人血,一律万人命。古往今来,哪个搞变法的有过好下场?”

      说话间,母亲已经拿着烧火棍正欲杀过来,吓得我赶紧跑回家了,跑到半路,忽然想起了祖母的眼疾,又折返回去搀扶祖母。

      到洞里,全家都已经坐好准备开饭了,我瞧着今日的菜色,吓了一大跳,祖母眼睛看不太清,倒是从容地坐下了。

      可她刚吃了第一口,便发觉了不对劲,她放下了筷子,很快又拿了起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吃下去。

      平日的午饭大都是笋干,槐花,榆叶,野菜,蚂蟥,野蝉。

      春夏时节运气好点,能吃到麻雀,野蚕,蛇肉,蚂蚱,蕈菇,野果子。

      若是赶上坏时节,大雪封山,一家人只能吃草根树皮,父亲和祖父得冒着风雪出去到处捉蜘蛛,蜈蚣,蚂蚁和毒蝎来吃。

      逢年过节的时候,族人们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起到山林深处围猎,抓些山鸡,山鹿,野猪,野兔这样的。

      可我不喜欢过节,去围猎的族人有人被猛虎吃了,有人被毒蛇叨死了,有的小孩被野狼叼走了,再也没回来。

      兄长也去过围猎,据说是被一只蚕豆大小的毒蚊咬了一口,回来后就高烧不退,浑身发肿。

      那几日,家里所有的肉都给兄长吃了,我知道,兄长要死了。

      南山的赵二婆死之前,他家里人也是天天给她炖肉吃,母亲还把家里存的腊肉取下来,让我翻山送过去。

      全家人都知道,就兄长自己不知道,他是嚼着肉咽气的。祖母说,他走得很安详,吃得很饱,下辈子一定能投个好胎。

      而今日,我和祖母的碗里都有肉,家里还有一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白白的,长得像蛆。

      我和祖母也要死了吗?

      虽然心里怕得要死,我还是一口一口把饭吃完了,香香软软的,真好吃啊!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一顿饭

      如果死之前能顿顿吃上这样的饭,值了。

      与我狼吞虎咽相反,祖母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母亲和父亲把她剩下的饭分着吃完了。

      母亲吃饭时用袖子盖住了自己的脸,她眼眶红红的。父亲则是一直不敢抬头,刻意避着家人的目光。

      吃完饭了,祖父放下筷子急匆匆地出去了,父亲这才抬头盯着祖父的背影,眼神很复杂。

      祖母也拉着我去外面编草鞋了:“岫儿,你扶着我点。”

      到了太阳地里,祖母随手薅了一把地上的野草塞进嘴里,徐徐嚼着。

      我把几根搓好的草绳递到祖母手心,祖母却摆摆手。

      “岫儿,你偷偷回去,趴在洞外,仔细听你爹娘在说些什么?”

      对于偷听,我早就轻车熟路,家里自从有了我,都没有秘密了。

      “娘和岫儿都出去了,三郎,到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瞒着我。”

      父亲的声音有些无奈:“夫人,我真没瞒你,我是真不知道,爹今天不知怎么了,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刀肉和一袋米,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就在地上写了几个字,说让娘和岫儿吃。”

      “爹这几天老往外面跑干什么?这肉又是哪来的,山上没米,这米又是哪来的?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你们不告诉我,让我干着急啊!”母亲声音抖着,急得不行。

      我悄悄探出头,看见父亲蹲在地上,抱着头。

      “最近有义士上山,告诉爹和众位叔伯们,邙人要清算前朝遗老,他们的朝廷设了赏金,不说别人,光是咱爹的一颗人头就值五百两银子,天杀的邙狗朝廷,居然还考虑到天热尸身易腐,说只带回去两只耳朵一条舌头也能交差,领三百两银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怕咱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平了。”母亲感慨道。

      “这事别告诉娘和岫儿,娘心思重,眼睛又不好,她总是怕拖累家里,岫儿又太小了,经不起事。”

      “我懂,就是心里难受,咱都披发入山三十多年了,能碍着他新朝什么事,到现在还要赶尽杀绝。”母亲哭了。

      “爹最近在忙啥?早出晚归的。”她接着问道。

      里面好长时间没声音,我又往前探了探身子,耳朵直接贴在石头上努力去听。

      过了好久,久到我都打算回去找祖母了,里面才传来弱弱的一句:

      “你说,咱爹会不会偷偷降了。”

      父亲是真敢说啊!我在心里悄悄替他捏了把汗,还好这话是让我偷听着了,要是祖父知道了,非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母亲狠狠踢了父亲一脚,“你饿得把自己脑子扣下来吃了?说什么胡话?”

      “可是,你我都知道,娘的眼疾就是因为缺了盐,山上哪有盐?再不吃盐,娘就彻底瞎了。”

      “还有,岫儿自打生下来就吃不饱,三岁多了还只会爬,四岁才勉勉强强能站起来,头发稀得跟枯树杈似的。到现在都七岁了,瘦得跟猴一样,不对,她还没猴高。夫人,再过五六年,她都到年纪得成家了!你说,怎么办啊?”

      或许在石头上趴着,我的耳朵和心都寒凉寒凉的,父亲的嘴比山里的毒蛇还要狠。

      同样是李家男儿,他怎么不像祖父一样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说话了。

      我越想越难受,跑到祖母怀里大哭一场。

      祖母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哄着我。

      我把祖母的手移开:“祖母,别摸了,本来就没几根头发,别再给捋掉了。”

      “出什么事了,我的岫儿,谁惹到你了,你告诉祖母,祖母给你做主。”

      “呜呜呜,祖母,爹说我秃,还说我没猴高。”

      祖母紧紧把我搂在怀里:“好孩子,不哭不哭,都是大人的错,不怪你。”

      “要不过几年,等你再大些,我让你爹送你下山,你在山下找户好人家嫁了,别回来了,在那多吃点粮食,以后就是又高又胖的大姑娘了!”祖母商量道。

      我摇摇头:“我不,我李家女不当贰臣,不吃邙粮。”

      祖母叹了口气:“傻孩子,你是女子,不必守那些忠孝节义。男人们都把江山丢了,你下山,一点儿也不丢人。”

      “那祖母你和我一起下山吧,咱们一起找盐吃。”

      祖母怔住了,过了一会,她摇了摇头:

      “我有两个儿子死在了守城之战,我要是下了山过上好日子,怎么对不起他们兄弟俩?”说完,她又抹了把眼泪。

      我不敢说话了,我知道祖父和祖母一样倔,一旦打定了主意,死也不回头。

      聊着聊着,祖母又说起了她当年做姑娘时的事。

      她说,她小时候身体也不好,瘦瘦小小的,吃的东西油星子稍微大了点就吐,点心吃得稍微多点就胀气,闽南最好的老枞茶一喝就头晕。

      饭后,家里的丫鬟嬷嬷们得轮番抱她到院内走走,抱着颠着拍着哄着帮她消食。才十多岁,就好像什么好东西都看过吃过了,也都看腻吃腻了,有时一听到钟鸣就想吐。

      祖母可真会宽慰人,几句话刀刀要我命!

      “祖母,你说得我都流口水了,我天天做梦都想吃有油水的饭,吃不着,哪怕舔一口也行。”

      祖母摇摇头:“大户人家的饭,油光光的,光是看着就让人想吐,连那炊饼摸着都比岫儿的头还油!”

      我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头,不想再说话了。

      祖母自顾自地感叹道:“可见,这万事都是一个理,过犹不及,物极必反。”

      北上嫁入京城李家后,祖母不喜李家大厨房的重油重盐,于是乎祖父便常到外面的点心铺子里给祖母买些桂花糕,枣糕,龙井茶糕,桃花糕……

      奇的是,每回祖父带来的点心,祖母一吃必胃绞痛,有时严重到要请郎中开药施针催吐。

      朝中有人和祖父不和,知晓了此事,多次写奏本,参祖父下毒谋害发妻。

      江南的外曾祖听说后连夜派马车接祖母回扬州老家好生照料,见祖母果真憔悴了许多,便频频给朝中门生故旧写信鸣不平,很快,圣上便下令彻查此事。

      “其实,即使那时我饱受胃病折磨,也没今日这般消瘦,爹和娘亲要是看到了如今的我,怕是认不出来了。”祖母低头笑道。

      “肯定不是祖父下的毒,他不敢,他连变法都不敢。”我为祖父说句公道话。

      “是的,后来官府查明了,原来京城的点心铺不干净,我这才吃坏了胃。”

      不干净?当时京城的百姓都在热议,他们从小吃到大的点心,居然还能把官家贵妇吃坏?

      祖母当时更是惊惧不已,原来外面的点心铺子竟如此家徒四壁,每个下人屋内就一个木盆。洗菜,和面,拌馅,做点心,在这个盆里,洗脚,洗沟子,洗衣裳裤袜也都在这个盆里。

      穷人不舍得糟蹋粮食,馅料放坏了,被老鼠啃了,也不舍得丢,更不会施舍给下人吃,挑掉蛆,蒸一蒸,拌点猪油,就可以继续做点心,依旧香得很。

      寻常百姓家大多吃不出来什么问题,可是自幼体弱又养尊处优的祖母一吃便胃痛不已。

      祖母又是好一番感叹:“以前在闺阁里,什么事都由父兄做主,没怎么出过门子,就连你祖父,我也是到京城掀了盖头才知道他到底长啥样,唉,真人还没画像上的一半好看。”

      “对外面的事更是一点也不知道。”

      也是从这件事开始,祖母才渐渐知道,原来外面的人并不是像话本子里说的那般,哪怕穷了点,只要有手有脚总归是饿不死。

      别说有手有脚,就算有三头六臂,每天不睡觉只干活都能饿死。

      原来有的下人是没有屋子和床的,几个人铺点干草挤在黑咕隆咚的厨房里睡觉,主人连灯油都不舍得给他们用。

      而李府向来都是用上等芝麻油作灯油,这些芝麻油比寻常人家吃的猪油都金贵。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点也想象不出老家的豪奢,只知道如今我也没有屋子和床,挤在黑漆漆的山洞里睡觉。

      原来天子脚下每天都在饿死人,原来有的人家会卖女儿,原来有人生病了不会请郎中,不吃不喝就呆在家里等死……

      一桩桩,一件件,时至今日,祖母说起来仍觉触目惊心。

      咋还可怜上别人了?反正我是一点也不晓得这有劳什子值得念念不忘的,咱现在过的日子,还不如京都那群乞丐。

      “祖母,当年那些乞丐去李家要饭,还能吃到炊饼,那炊饼还是用小麦,黄豆,玉蜀黍磨成粉做的,我可到现在都不知道小麦,黄豆是啥味!咱别可怜别人了,可怜可怜咱自己吧!”

      祖母温柔地笑道:“正是见过李家门外站满一街讨饭的百姓,所以之后京城陷落我一点也不意外。”

      祖母双目无神,时常盯着一个地方发呆,但她的神色一直都是温柔的,像明月给人的感觉。

      祖父的眼睛经常瞪得圆圆的,像山里的猛兽,仿佛谁得罪了他似的。

      “这些年你祖父一直都想不明白,大楚明明有那么多忠臣良将,先帝也励精图治,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祖母继续说道:“可是我想明白了,自从我在山里也过上了吃草根树皮,睡干草住山洞的日子,我就渐渐悟出来了,咱们的朝廷到底亡在哪。”

      祖父想破头都想不出来的事,祖母眼睛看不见,在山里编编草鞋都能想明白。

      这么一对比,我忽然觉得祖父天天跟自己置气当三十多年的哑巴,真是有点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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