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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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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正午,正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耀眼的阳光直射下来,砸在皮肤上,带着滚烫的灼烧感,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吐火焰,路边的树叶蔫蔫地打着卷儿,蝉鸣声嘶力竭。
车门被拉开,充足的冷气喷涌而出,包裹住几人,带来一阵舒爽。
“啊——”温翎手脚并用地爬进后座,整个人瘫在座椅上,她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心有余悸地感叹:“我的老天奶啊!这太阳底下走两步真感觉要命,天气预报说今天33度,但我怎么感觉像43度,我真受不了了。”她一边抱怨一边用手扇着风。
顾青川坐在驾驶座,额头也满是汗珠,他沉默地拿起一张湿纸巾,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留下短暂的清凉。随即又他拿出一包未开封的湿纸巾,头也不回地递向后座:“擦擦,单主的信息和要求我发群里了,都看看。”
温翎接过那包湿纸巾,拆开包装,抽出几张依次递给旁边的人,把它贴在滚烫的额头上,舒服地喟叹一声,一只手拿出手机,点开工作群,目光扫过顾青川发来的信息。
她的视线落在委托人姓名那一栏。
委托人:封白羽。
“......”温翎的动作瞬间僵住。
她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了一瞬,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她将手机屏幕凑近眼前,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
坐在她旁边的陆怀霜,敏锐地察觉到了温翎的异常,他探头凑过去:“怎么了?这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温翎猛地回神,她迅速低下头,手指用力在冰凉的湿纸巾上按了按,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挤出了一个略显生硬的笑容,声音带着点夸张的轻松:“啊?没、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名字好熟悉。”她干笑了两声,试图掩饰刚才的失态。
她迅速将手机锁屏,塞回口袋,身体微微侧向车窗,不再说话。
车子驶离繁华的市区,拐进一片略显陈旧的居民区,这里的房子多是上了年头的多层小楼,老旧的空调外机在窗边嗡嗡作响,这种小区的房租相对低廉,设施也老旧,小区离市中心和学校都有些距离,住户以老人为主。即使是暑假期间,也看不到多少孩子的身影,四周安静得有些过分,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嘶鸣。
他们按照地址,快速找到了委托人所在的单元楼,爬上几层楼梯,敲响了门。
门很快被打开。
出现在门口的年轻男子,他有一个听起来沉稳可靠的名字——封白羽,但他本人与这份沉稳完全不同,带着点艺术家的不羁,半长的黑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小辫子,几缕挑染成银灰色的发丝垂在额角,他穿着宽松的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脸上带着真诚而热情的笑容。
“你们好!是归途的吧?快请进!”封白羽的声音清亮。
然而,当他侧身让开通道时,门内的景象让门口的几人都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不大的空间里,几乎每一寸可利用的地方都摆满了形态各异的盆栽绿植,龟背竹、绿萝、仙人掌、还有几盆正在盛开的的花卉,它们占据了各个角落,还有散落满地的书籍和卷起的画纸,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艺术半成品。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板可以落脚,。
乱得令人叹为观止,简直是“无序”的具象化呈现。
封白羽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房子的混乱程度,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歉:“抱歉抱歉,东西堆得有点乱!” 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抢救,在几番努力之下,总算清理出几块勉强能让人站立的空间。
封白羽的宠物是一只寿终正寝的玄凤鹦鹉,名叫小羽。据他所说,小羽陪伴了他十几年,这算是喜丧,不用太过悲伤,他本人很有主见,对于仪式的流程和细节要求清晰明了,沟通起来非常顺畅。
工作很快分配好,封白羽并没有需求一张画像,只是订购了一个羊毛毡,交给东方跃辰来完成,众人各司其职。
工作进展顺利,合作也很愉快,但成舟察觉到,温翎从进入这个房间开始,就变得异常沉默,她不知何时戴上了口罩,一直低着头,刻意走在最后,将自己隐藏起来,她的目光始终飘忽不定,像是极力避免与房间主人有任何视线接触。
成舟正好没事做,他悄悄地把温翎拉到一旁。
温翎没有拒绝,默默跟着成舟,走到了稍微偏僻的地方。
“你认识他?”成舟没有拐弯抹角,看着温翎。
温翎的身体明显一颤,她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轻轻点着地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出一个近乎叹息的声音:“是。”
一个向来活力的人,突然变得如此安静,这本身就不正常。
“和我说说?”有些遗憾,需要自己看开,成舟的声音放得更轻,安静的等待着。
温翎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成舟脸上,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几次尝试,但最终,只是颓然地闭上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力地摇了摇头。
她抬起手,用手掌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脸,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极力压抑的哽咽:“阿舟......我......”
成舟默默地看着她,“那就不说。”声音平静而温和,只是尊重。
这回答出乎意料,温翎愣了一下,她错愕地看着成舟,嘴唇翕动:“你......”
“嘘——”成舟竖起一根食指,轻轻抵在自己的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他看着温翎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我不会逼你。”
“毕竟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冲垮了温翎心中那堵摇摇欲坠的堤坝,温翎看着成舟的脸,终于开口。
“呵......”她发出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笑,深吸了一口气:“这件事说起来,好像有点久远。”
“我出生在一个小农村,一个还算不错的家庭,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守着祖辈传下来的几亩田地,看天吃饭,他们很恩爱,对我也很好,我还有一个哥哥,他叫......温羽。” 提到这个名字时,温翎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比我大了九岁,我妈告诉我,他们当初其实没有二胎的打算,养一个孩子压力已经很大了,但是哥哥很想有个弟弟妹妹,整天缠着他们念叨,于是就有了我。”
“家里条件不好,爸妈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多少钱,勉强够糊口,供一个孩子读书还好,供两个就非常吃力了,所以从我记事起,哥哥他放学后从不会像其他孩子一样去玩,他会跑去镇上的小作坊打零工,什么都干。”温翎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心疼,“后来我才知道,哥哥跟爸妈说过,说我以后的学费,都由他挣,我哥哥,他是个......特别好、特别好的人。” 她重复着“特别好”这三个字,声音哽咽。
“日子虽然苦,但有哥哥在,总是充满笑声,他会用打工赚的零钱给我买最便宜的糖果,会给我讲从同学那里听来的新奇故事,会编花环戴在我头上,他的手好笨,编的花环丑死了。”温翎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沉浸在短暂的温暖回忆里。
“可是,随着我和哥哥都长大,学费越来越贵,他再怎么拼命,赚的钱也填不上那个越来越大的窟窿,而且他的功课也越来越重,爸爸看着妈妈愁白的头发和哥哥越来越深的黑眼圈,一咬牙,决定跟着村里的人一起出去打工,我们帮着妈妈守着那几亩地,日子虽然依旧紧巴,但爸爸打工的钱,加上哥哥的奖学金,生活也渐渐有了点盼头。我们都觉得,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温翎再次强调,眼神变得悠远,“哥哥成天把笑挂在脸上,好像天塌下来都不怕,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开心的事,但看着他笑,我就觉得特别安心,特别幸福。”
“哥哥读高一那年的暑假,往家里带来了一个同学,那是他第一次带同学回家。我和妈妈都特别高兴,觉得他终于交到好朋友了,我们很热情地欢迎那个同学,那个同学看着很稳重,但又有点内向,被我们这么围着,手忙脚乱的,脸都红了,闹了不少笑话。”
“我七岁生日那天,哥哥送了我一只玄凤鹦鹉,叫做小翎,我问他为什么要叫小翎,他说她也买了一只,叫小羽。玄凤鹦鹉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不算便宜,他给我解释解释,是他上学期考了年级第一,学校发的奖学金,还特意叮嘱我,哥哥从不做违法的事,放心吧,我当然相信他,他是我最崇拜的哥哥。”
“但高三那年,哥哥要高考了,那是我们家的大事,爸爸特意请了假,连夜从打工的城市赶了回来,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给哥哥加油打气。哥哥笑着说,他状态很好,一定能考个好大学,我们都很高兴哥哥能考出好成绩,可以走出这个小地方。”
“高考结束候,我们帮哥哥收拾着旧东西,爸爸帮哥哥整理他那个用了很多年的旧书包时,从夹层里掉出了很多信,都是用很漂亮的信纸写的,哥哥看到那个脸色就变了,手忙脚乱地把那些信收好,爸妈没有偷看孩子隐私的习惯,但哥哥的反应太反常了。”
“鬼使神差地,我捡起掉在脚边的一封信,偷偷瞄了一眼,做了一个让我后悔终身的决定,我指着信封,大声问我哥,为什么那个男生说喜欢他啊。”
温翎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颤抖,泪水早已爬满了她的脸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用那双盛满巨大痛苦的眼睛望着,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
“整个家瞬间安静了,死一样的安静。”她的声音嘶哑,“爸爸在外面打工这么多年,也见了世一些面,他明白了,明白了我的那句话。”
“他的儿子在和一个男生谈恋爱,爸爸的脸色变了,妈妈也捂住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哥哥,哥哥他就那么站着,脸色很白,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之后,爸爸让妈妈把我拉出了房间,只留下他和哥哥在里面,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里面的动静很大,然后,砰的一声,什么东西被狠狠砸在地上。”
“到哥哥像疯了一样从里面冲了出来,他满脸是泪,但还是强忍着哭腔,用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爸爸倒在地上,已经晕了过去。”
“救护车来了,爸爸被送去了医院,是突发性脑出血,医生说再晚一点就......万幸抢救及时,命保住了。那天之后,家里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件事,谁都不敢说,但总有些什么变了,哥哥他......”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他不笑了,再也不笑了。他不再跟我讲笑话,不再逗我开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少出来,我害怕,我好害怕这样的哥哥......”
“我学着哥哥以前的样子,笨拙地给他讲笑话,我想让他开心,我想让我的哥哥回来。他看着我,会扯动嘴角,勉强笑一下,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能感觉到,他一点都不开心,他再也没有真正开心过,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温翎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变成了破碎的呜咽:“我去找爸爸,去找妈妈,我哭着问他们哥哥怎么了,他们不停地叹气,不回答我的话,我只想要我的哥哥回来,我想要那个会逗我开心的哥哥,无所不能的哥哥,我可能也病了,什么都吃不下,晚上睡不着,脑子里只想着怎么样才能让哥哥变回来。”
“本来以为时间会消磨一切,直到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去敲哥哥的门,给他送早饭,但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门反锁着,我叫了好多声,都没有回应。”
“然后......然后我叫来爸爸打开哥哥的门,”温翎猛地捂住眼睛,身体蜷缩起来,“......我看好多红色,哥哥身上,床上,地板上,到处都是。”
“爸爸打了急救电话,但没有什么用,爸爸妈妈哭着求医生,但医生只是摇着头。”
过了许久,温翎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泣,她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她的眼睛红肿不堪,用尽全身力气:
“那一刻......我明白了......”
“我的哥哥......温羽......他死了......”
“他再也......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