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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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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场里人太多,冷气似乎不够劲。两人没有过多游荡,目标明确地直奔四楼餐饮层。
林以安随口问:“想吃什么?”
楚似随口答:“都可以啊。”
都可以?好,你说的。
林以安客客气气谢绝了电梯口一位热情过度的推销员,走在前面,走向一家弥漫着浓郁香茅气息的泰式料理店门口。
推门进去时,身后的楚似神色如常,丝毫看不出一丝端倪——其实泰餐,是她舌尖上的雷区——而林以安知道。
两人在服务生的引领下落座,点餐。
林以安随便翻了几下菜单,点了门口亮的招牌冬阴功汤。
余光看到楚似几不可察地抬了下眉。
太好了,雷区中的雷区。
随后她一五一十对点餐员补充:
“麻烦跟后厨师傅说一声,汤里多加些姜末、葱花,蒜泥也多放点……”
随着她一句句神出鬼没的加料,楚似的眉心渐渐蹙起。
奇怪了,这女人的味蕾是跟自己反着长的吗?怎么能够精准无误地踩中她的每一个雷点?
林以安交代完之后,眼神轻飘飘扫过来:“你呢?还有什么要加的?”
“你定就好,”楚似垂眸,“少些吧,多了浪费。”
午餐时间,这家吃饭的人离奇稀少,因此上餐速度快得……令人发指。
面对一道道陆续上桌的菜品,楚似执起筷子,迟疑地在几个碟子上方游移,最终,只夹了一小块金黄的菠萝肉送入口中。
酸辣甜咸在舌尖同时迸开,她抿紧了唇,喉咙微动,强压下不适感,将筷子搁回了筷枕上。
同时,将筷子头并拢对齐,庄重诚恳地对这一餐进行了告别仪式。
林以安一直在观察她,含着柠檬水的吸管,佯装关切道:
“怎么啦?不合胃口?”
“我不太饿。”楚似浅浅微笑。哪怕刚才一路上,她的胃里一直在咕咕乱叫。
林以安忽然抬起手,优雅地:“Waiter~”
楚似疑惑抬眼。
不远处的服务生快步走来。
林以安下巴微扬,指向门口的方向,笑眯眯地:
“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门口的告示上有说,‘不好吃,尽管退餐’,对吧?”
楚似低头拢了拢发尾。
不好吧,很不好。明明是她个人吃不惯泰餐,无关这家店的菜好吃与不好吃。
年轻的服务生连声道歉,上身弯得很低。
楚似坐在对面,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也跟着欠身回礼,口型轻轻说着:“没事,真的没事……”
两人一上一下,有些滑稽地对着鞠躬,妻妻对拜似的。
服务生最后确认:“那这些菜,需要帮您撤下去吗?”
未经思考,楚似即刻回她:“不用了,放着吧,味道还不错的其实。”
“啊?那……”服务生有点不敢置信。
林以安托着腮,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点着颧骨,静静欣赏着面前这场小小的拉锯战。
楚似费了一番口舌说服了服务生留下这些菜之后,林以安撑腮的手放下,戏谑的笑容散去。
对面这位的忍耐程度超出了她的预期。
楚似深深吸了一口气,标准的潜水前准备动作。
她拿起一把长柄汤勺,小心翼翼地刮开了漂浮在汤汁表面的翠绿葱花,以及悬浮着的细碎姜末,试图从汤碗深处,舀起一勺未被污染的汤汁。
然而,汤勺每次沉入,再提起,总有一两粒细碎的葱花如漏网之鱼,死乞白赖又漂进勺心。
楚似心中某个角落,舔出了一个不太耐烦的火舌尖。意识到后,她默念:没事的,没事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
屏息凝息,终于提起一勺纯净的清亮汤汁,正蹙着眉往唇边送——
嗡……
桌边的手机忽然一震,千里之外的楚晚虹发来一个视频通话的邀请。
救星。
楚似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拿起电话的同时还不忘礼节,对林以安说:
“我出去接个电话。”
林以安正慢条斯理将一块裹满红咖喱的虾送入口中,闻言,细眉一挑:“好呀。”
“别出去了,在这里打吧,外面热。”她善解人意地拦截了楚似起身的动作。
视频接通。
一张鹤发童颜的脸瞬间占据了大半个屏幕,背景是高原特有的湛蓝天空,还有蓬软的大朵白云。
“小似,你看!哇这边好多的牦牛!漂亮的嘞!” 楚晚虹声如洪钟。
确实。几头体型健硕的黑牦牛正悠哉悠哉地从她身后踱过。
还有一声悠长的“哞——”
楚似笑着说:“姥姥,你真去青藏高原啦?”
林以安在对面看着。
认识几天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楚似有这样粲然的笑容,标准的八颗牙齿,洁白整齐。
“来啦来啦!都两天咯!这边空气,稀薄得很,不过吸一口都感觉可干净!”
“有没有高反?身体还吃得消吗?”
“我?壮得跟头老牦牛似的!”
楚晚虹大笑两声,“就是同行有几个朋友不大舒服,在酒店吸氧呢……”
“你也要注意点,别逞强哦。”
楚似神色认真起来,喃喃叮嘱她,“氧气瓶要记得随身带着,别去爬太高的地方,注意保暖,那边早晚温差大,小心着凉……”
正说着,眼角余光瞥一眼对面安静用餐的林以安,忽然噤了声,压低声音问:
“我会不会吵到你?”
林以安左手叉子慢悠悠卷着盘里的米粉,闻言只摇了摇头,目光专注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右手指尖在点着什么。
姥姥在那头察觉了:“小似,你跟朋友在一块儿呢?”
楚似眼神飘忽了一下:“嗯…是,跟,跟同事一块吃个午饭。”
“同事?你回去上班了?” 姥姥追问。
“呃,没呢。”
楚似的手指轻轻抠着桌布的蕾丝边,“是酒吧一块驻唱的伙伴……”
“姥姥你好——”
林以安拿起餐巾按了按唇角,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的清朗和礼貌,抵达了楚似的手机。
楚似一愣,后知后觉地庆幸她没喊“我是你孙女的前女友”。
屏幕那头,楚晚虹也一愣,随即眉开眼笑:“哎,你好你好!”
虽然她并不知道是谁在打招呼。
楚似无奈地将手机屏幕转向了林以安,并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姥姥,这位是林以安。”
林以安放下手里的银叉,对着手机屏幕,唇角的弧度异常柔和,声音也软得不寻常:
“姥姥,你叫我以安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屏幕那边,楚晚虹的声音有点磕绊:
“啊,哎,好啊…以安,以安…”
楚似感觉有点怪。
在医院当了近四十年妇科大夫的姥姥,阅人无数,面对大大小小的手术也总是沉着冷静,似乎还从未见过她说话时打磕绊。
正思量间,姥姥的声音再次传来,恢复了流畅平稳:
“小似!”
楚似将手机转回自己,“等我回去了,记得带以安来我这儿玩,姥姥给你们做好吃的。”
姥姥几缕银发被风吹散,又似乎被风沙迷了眼,抬手揉了揉眼角,眼眶微微泛红。
“姥姥,您快找个避风的地方,别站在风口吹着了。”
楚似边说着,心里边想,带林以安回家?才认识几天呀,她们的关系哪里就好到了这一步?
林以安却自来熟地应下了,声音依然甜得人想打胰岛素:
“那姥姥,您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也想去看您。” 上身微微前倾。
楚似又把手机竖到了林以安面前,站好人形手机支架这一班岗。
视线越过手机,她望着林以安笑得弯起来的眼睛,亮得像缀了几颗星辰。
几天以来,这也是她第一次在林以安脸上看到这样纯净的、不窝藏一丝坏心眼的笑意。
这样带点撒娇的、明亮的林以安,看得楚似心底某处莫名地塌陷了一小块。
她思绪有些飘远,穿透了时光。
记忆深处泛黄的童年影像里,穿着蓬蓬裙、头发烫成罗马卷、漂亮得像个芭比的童星林以安,在那些镜头前露出的,就是这样天真无邪的、能融化人心的笑容。
好神奇。相隔二十余年的岁月,在此刻重叠了。
当楚似兀自沉浸在恍惚的回忆时,林以安的视线从手机上移开,落回了楚似脸上。
楚似陡然回神,眼神还有些失焦:“啊?”
一个茫然的单音。
“Dummy.”
林以安嗤笑一声,拿起叉子,“姥姥那边早就挂电话了,还举着,累不累?”
楚似如梦初醒,收回手机,屏幕果然已暗了下去。
“你姥姥很可爱。” 林以安还在回味。
“嗯,我也觉得。”
楚似嘴角自然牵起,“特别有生机,有活力。”
林以安叉起米粉送入口中,细嚼慢咽,目光若有所思。
咽下后,她轻巧地问:“那你妈妈呢?也这么可爱吗?”
楚似怔了怔。
“……有可爱的时候……吧。” 她敛下眼,声音很轻。
这话是一个精妙的回避。她承认了楚令祎的可爱是存在的,但暗示这份可爱有一点稀缺。
平心而论,姥姥楚晚虹和妈妈楚令祎,她们血脉里流淌着一脉相承的幽默天赋。在楚似稀薄的七岁前的记忆碎片里,她小小的身影似乎常常被妈妈逗得咯咯直笑。
那时的妈妈,无疑是温暖又可爱的。可是,自从楚似背上小书包踏入校园的门口,那个会咯吱她的妈妈渐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锐利、严肃、不苟言笑的、犹如军官的楚令祎。
这样的变化并不是一天之内完成的,是潜移默化的。当楚似猛然意识到妈妈似乎变了个人时,她已经二十六岁了。
楚似的筷子尖戳着盘里冷掉的菠萝肉,自己也未意识到,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然而这一切都被林以安收进了眼底。
一位服务生提着一个精致的餐袋走了过来。
“打扰一下两位女士,请问这是你们从隔壁日料店点的餐吗?” 她礼貌询问。
“不是……”
楚似否定,而林以安却已伸手接过袋子:“嗯,谢谢。”
楚似怔怔地看着林以安。
只见她手指翻飞,动作利落地解开餐袋的结。
端出了楚似熟悉的一家日料店的标志性餐盒。
色彩缤纷的寿司拼盘、小山般堆起的芥末、绵密的土豆泥沙拉……瞬间占据了半张桌子。
林以安的胳膊随意搁在桌沿,下巴一点:“吃呀。”
楚似看着眼前这完全符合她口味的盛宴,抬起头,眼神询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
还有,你什么时候点的?
知道她在困惑什么,林以安轻描淡写为她解惑:
“要调查,当然要事无巨细,从喜好到厌恶,吃穿用度,一丝一毫都不可以放过哦。”
她眼神坦荡,理直气壮。
楚似的眉心越蹙越深。
盛放蘸料的小碟里,芥末堆得冒了尖,是她喜欢的、近乎自虐的份量。
从前每一次点单,她都会在备注栏里打上:多放芥末。
楚似伸手探入餐袋,夹出一张折叠的订单小票。
纤细的手指展开纸条,目光落在备注一栏,那里清晰打印着三个字:多放芥末。
林以安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不过是雇佣她几天而已,有必要连这种细微到极致的习惯都打探得一清二楚?楚似感觉自己就像置身于一个巨大而无形的监控之下,所有生活细节都被录下了。
被窥视的不悦让她嗓音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林小姐。你有点过界了。”
她将那张小票轻轻压回桌上:“别再调查我了,好不好?”
林以安不说话,目光细细描摹着楚似每一寸细微的神情。
像是终于要迎来期待已久的反应,林以安的嘴边升起了危险兴味的弧度。
终于忍不了?她好奇地等着眼前这个人会如何爆发。
然而等来等去。
楚似垂下了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再抬眼时,只余下倦态的平静。
“你想知道什么,不必拐弯抹角,可以直接问我。” 楚似淡淡地说。
“……”
期望又熄灭了,林以安的肩骨渐渐向下沉去。
她很夸张地叹了口气,身体后仰,靠回椅背,可怜兮兮地盯着楚似:
“我只是想知道,怎么才能把你惹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