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亲爱的你》杳数

12、日记

　　大一的暑假，比高中时代漫长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

　　南方的夏日潮湿闷热，蝉鸣聒噪不休。

　　许听楠回到家乡小城，日子过得平淡而规律，她找了一份在附近书店做暑期工的轻松活儿，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弥漫着纸墨清香和空调冷气的空间里，整理书架，帮顾客找书，或者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读一本自己喜欢的小说。

　　生活似乎真的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她很少再想起沈意宴，那个名字连同与之相关的一切，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被时间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纱。

　　直到那天，母亲念叨着家里要重新粉刷墙壁，让她把自己的房间彻底整理一下，该扔的扔，该收的收。

　　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午后，许听楠决定开始这项工程，她的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但角落里堆着几个从学校带回来的纸箱，一直没来得及仔细整理，她挽起袖子，打开了其中一个最大的箱子。

　　里面大多是高中的课本、练习册和试卷，带着陈旧纸张特有的气味。她随手翻看着，那些曾经让她头疼的数学公式和化学方程式，如今看来竟有些亲切，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为未来拼搏的单纯气息。在一摞笔记本下面，她看到了一个眼熟的、略显陈旧的纸箱——正是那个她曾经用来封存“过去”，后来又从大学宿舍带回来的箱子。

　　动作停顿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在扔掉请柬的那一刻，就已经与这一切彻底告别了。

　　但此刻，这个箱子的出现，像是一个迟到的句号，等待着被最终画上。

　　她深吸一口气，将箱子拖了出来，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几本带锁的日记本，钥匙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但她记得密码。她拿起最上面那本，封面是简单的淡蓝色，已经有些褪色，她摩挲着封面，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地打开了它。

　　稚嫩而工整的字迹跃然纸上，记录着那个连多看沈意宴一眼都会脸红心跳的、卑微又小心翼翼的自己。

　　「9月15日，晴。今天在篮球场又看到他了。他投进了一个好远的三分球，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夏霁雨说我跟他不配，我知道的，可是……还是忍不住想看。」

　　「10月3日，阴。他今天好像心情不好，一个人坐在操场边上，我不敢过去，只敢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看起来有点孤单。」

　　「11月20日，晴。图书馆……他居然坐在我旁边了！我紧张得差点不会呼吸。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游戏……我输了……大冒险……我对他表白了……他居然说‘好啊’！这是真的吗？像做梦一样……」

　　字里行间，充满了那个年纪少女特有的、近乎虔诚的暗恋和得到回应后的不敢置信的狂喜。

　　许听楠一页页地翻看着，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像是透过时光，在看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傻气的女孩。

　　后面，记录着他们“在一起”后的点滴。

　　「他叫我‘小朋友’……」

　　「第一次约会好尴尬，他好像不喜欢小吃街的东西……」

　　「他送了我一条手链，好漂亮，但是太贵了，我不敢收……」

　　「他亲了我……可是，他的动作好熟练……他是不是……不是第一次？」

　　「他已经三天没回我消息了……」

　　「看到他和别的女生说话，心里好难受……」

　　「……我说了分手，他回了一个‘好’。……」

　　笔迹从最初的雀跃、羞涩，逐渐变得迷茫、不安，最后是浓重的失落和痛苦，甚至有几页被水滴晕染开，字迹模糊，那是她当时无法抑制的眼泪。

　　合上日记本，许听楠的心情异常平静，像是一个旁观者，阅读着别人的故事。那些曾经让她痛彻心扉的细节，如今看来，都带着清晰的、必然走向悲剧的轨迹。

　　她接着翻看箱子里的其他东西，一个空的、他常喝的那个牌子的矿泉水瓶，当时她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一张模糊的、从很远距离偷拍的他打球的照片，像素很低，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还有几张电影票根，是她自己去看的，当时幻想着如果能和他一起看就好了……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上，她以为她已经扔掉了，原来当时只是将它从宿舍的垃圾桶里捡了回来，或许潜意识里，还是有一丝不舍。

　　她打开盒子，那条星星手链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

　　两年多过去，钻石依旧闪烁，链子依旧光亮，只是那份曾经让她悸动不已的意义，早已消失殆尽。

　　她将手链拿在手里，冰凉的触感依旧，她仔细地看着它，看着那颗小小的、切割精致的星星，然后，她轻轻地将它放在那本摊开的日记本旁，旁边是那张模糊的照片和空水瓶。

　　所有这些物件，像散落的拼图碎片，静静地陈列在她面前，无声地诉说着她那场盛大而无望的暗恋，和那段仓促而狼狈的“恋爱。”

　　她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目光在这些“遗物”上游移。

　　窗外是夏日的烈阳，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房间里却因为空调而显得有些冷清。

　　她在想那个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

　　当初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到底有没有喜欢爱过自己？

　　现在，答案似乎清晰得不容置疑。

　　可能，没有爱过。

　　甚至连喜欢，都可能是极其短暂和稀薄的。

　　或许，只是在那个图书馆的下午，阳光很好，游戏的气氛正浓，面对她这个红着脸、怯生生表白的女孩，他一时之间，产生了一点点的好奇，或者一丝“试试也无妨”的随意，就像走在路上，看到一朵开得还不错的、不起眼的小花，随手摘了下来，闻了一下，觉得味道寻常，便随手丢弃了，他甚至可能都未曾仔细看过那朵花的样子。

　　他从未主动靠近过她，从未试图了解过她的世界，从未在她身上投入过任何真正的情感，他的冷淡，他的疏离，他的忙碌，都是最真实的答案，只是因为她的喜欢太过浓烈，为他镀上了太耀眼的光环，才让她一次次地为他找借口，自我欺骗。

　　而他对桑念念，才是爱。

　　是青梅竹马的习惯，是势均力敌的吸引，是家族认可的必然，是深入骨髓的珍视，是迫不及待的承诺。

　　那才是他真实的情感世界，热烈，专注，毫无保留。

　　她和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短暂的相交，是一场美丽的意外，也是一次残酷的错位。

　　想通了这一点，许听楠感觉心里最后一点沉重的、淤塞的东西，仿佛瞬间消散了。

　　不是怨恨，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彻底的释怀和清明。

　　她拿起那条星星手链，最后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合上丝绒盒子，将它和日记本、照片、水瓶等所有东西，一起重新放回了那个纸箱里。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用胶带将箱子严严实实地封好。

　　然后，她抱着箱子走出房间，走到楼下，将它放进了小区垃圾集中处理点的大号垃圾桶里，动作干脆，利落。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夏日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炽热的阳光洒在身上，驱散了刚才在房间里的那一丝冷清，也仿佛驱散了她心底最后的一丝阴霾。

　　她终于找到了最后的答案。

　　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未曾真正爱过她。

　　但没关系了。

　　她曾经真挚地、热烈地喜欢过他，这就够了，那份喜欢，是她自己的，与他的回应无关。它真实地存在于她的青春里，给她带来过短暂的欢欣，也带来过成长的阵痛。

　　而现在，她释怀了。

　　不是因为他的婚礼，不是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是因为她终于看清了真相，并且有勇气接受这个真相。

　　——她只是他波澜壮阔的人生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而她，也不再需要活在那粒尘埃的阴影之下。

　　她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脚步轻快，心情是许久未曾有过的、真正的轻松。

　　再见，沈意宴。

　　再见，我的十六岁。

　　答案已然揭晓，故事彻底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