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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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过后，帆扬对叔叔愈发好奇。除了每日照常观察叔叔做什么外，和奶奶通电话时，他也会多问几句关于叔叔的事。比如，叔叔今年多大了，叔叔是做什么工作，叔叔为什么是叔叔，以及，叔叔会照顾他多久，一些帆扬有些畏惧知道，可又十分疑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需要知道的事情——尽管这拿着叔叔的手机，打听叔叔消息的行为感觉哪里怪怪。
他和奶奶见面次数不多。妈妈只在逢年过节时，才有空带他坐飞机，到潮阳给奶奶拜年，第二天一早，牵他上山看父亲，在奶奶家没人住的空房凑合两晚后离开。被奶奶接回潮阳的一周里，帆扬一个人睡里面。半夜辗转反侧，无意间打开上层书柜，才后知后觉原来这间房以前是爸爸的卧室。
妈妈说奶奶以前在大学教书，她还曾是她学生。跟妈妈一样，奶奶也是温和、爱笑的人。有头花白的头发，会戴上挂脖上的老花镜，将从律师手中接过的妈妈的遗嘱逐字看完，怔怔地坐上半响，然后摘下眼镜，用手背缓缓抹去眼角的泪。最后起身走到独自坐在遗像旁的帆扬身边，摸摸他的头说没事，说有阿嬷在。
听不懂奶奶的潮阳话，但小帆扬能感受祖辈的关爱。在他模糊的儿时记忆里，榕树河畔的老房子似乎还曾出现一杵拐的身影。对方曾用手中木杖，为他打下过树上的雨水，摘下枝头的荔枝。
奶奶很乐意和他聊叔叔，但她更鼓励帆扬自己去问。于是帆扬到现在也只知道叔叔的生日——是十一月的第三天——叔叔的年纪——原来真和那个郭辰哥一样，只比他大十岁——叔叔的工作——在和郭辰哥合伙创业——以及，叔叔不是广省人。他跟随工作变动的家里人迁到潮阳，后来双亲意外离世，叔叔再无亲故，是当时负责陪同社区工作人员上门通告的爷爷屡次与社区协商，找单位的领导做担保，将15岁的叔叔领回家抚养，叔叔因此没被带回户籍地的福利机构。
帆扬同老人分享完最近两天吃的饭菜和学校里的平淡日常，终于问了他最最关心的那一问题。
叔叔会照顾他到什么时候？
问完后，那头人没有立即给出回应，帆扬便无意识地咬起下嘴唇上的死皮。
奶奶在电话里轻声问道：“小扬啊，跟阿叔一起住得好不好呀？”
“挺好的，阿嬷。”帆扬看了眼被他关上的房门。门外边，厨房里的大人正在炒菜，准备今晚的晚饭。
“和阿叔住得开心不开心？”
“开心。”帆扬回答得没有犹豫。
叔叔现在开始学做了辣菜。就算有两次被辣椒呛得咳嗽不止，也坚持让餐桌上出现盘用辣椒炒出的菜。
帆扬昨天实在没忍住，告诉了叔叔，他最近吃辣实在太多，毫无悬念地上了火，也不知道今晚餐桌上会出现什么新花样，还是说，回归到以前的清汤寡水——有几天没吃了，其实还有点想念咧。
他对每天的晚餐都满怀期待。因为有一个尽管不擅长，却十分上心的监护人，用心地研究，认真地准备，仔细地制作，所以帆扬每顿饭都尽可能吃光。
帆扬抠着校服上的金属拉链，心里感觉空闹闹。像接起了一捧冰凉清澈的泉水，可他的手不够大，只能眼睁睁，看泉水漫出流走。
奶奶像知道他想什么。隔着电话线，陪他安静半会儿后，才开口对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小扬啊，你跟阿叔相处好，阿嬷心安啰。阿嬷是上年纪，担心没能力照顾好你，给不了你一个你需要的，很好的成长环境。同阿翯讲电话时，他自己提议，说带你到恒川念书。他在恒川工作，恒川是大城市，阿嬷年轻时，也在恒川生活过。阿翯人很好，把你交到他身边，阿嬷放心的欸。小扬，你有什么事，都能同他讲，知不知道？不用顾着，你阿叔他也是你家人。”
“……”真的是一家人吗？
帆扬没应声。
他握着发热的手机，抬头看书桌上端正摆放的相框里，父母亲的合照。
思绪跳跃，忽而就想到了住进来的那天，那盏被悄悄摆在床头的夜灯——照亮了他到恒川的第一夜。
——
叮——咚——
“诶，来了～”
国庆假第一天，冯勉家里，躺沙发上刷手机的冯勉正要起身，厨房里的冯母比他更快一步。
“是帆扬吧！”
李彩霞甚至没脱身上围裙，听到了门铃声便放下锅铲并关火，十分迫切地从厨房里出来，打开玄关的第一道门。
门外的青年手里拎着东西，在隔着铁门与屋内的中年妇女对上视线时，笑眼弯弯地喊了声“李阿姨”。
喊得人神情一恍。
“真是帆扬呀。”
亲眼见到门外站着的故友之子，李彩霞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先是呆住了下，回过神后，手忙脚乱地把有油烟的手往围裙上擦一擦，打开第二道铁门。
“快快，快进来！冯勉这崽子，昨天晚上回来，就说一句在路上碰见你了，喊了你今天到家里玩。其他的什么也没，搞得我云里雾里没搞明白……”
也已经从沙发那儿起身迎接的冯勉冤枉道：“不是，还要让我说啥呀？”
李彩霞没空理儿子，只顾着把人招呼进屋，从鞋柜里找拖鞋给人穿。
“来来，穿这双，新的。你这孩子，来就来，带什么东西，和阿姨分生什么？”
“好久不见，想带点礼物给你们。”
云帆扬弯腰放下手中的礼盒，换了拖鞋。还没完全地直起身，右手便被一双粗糙却柔软的手给缓缓握住。
“是真好久没见了……阿姨刚刚那一下子，还没认出来。变化真大呀……在阿姨印象里，你还是丁点儿小呢，你妈她老愁你不长肉也不长个儿。怎么这一眨眼，帆扬都成大小伙了。”
李彩霞仰着脸，将青年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渐渐地，眼含泪花。
云帆扬也回握她的手。面对对方欣喜与恍惚的表情，他微微弓下了身，方便这位曾看他长大的阿姨够着他肩。
李彩霞抬起只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然后又用手背，抚了抚青年发鬓。
“哎，这头发，怎么都白了呢？帆扬，平时很辛苦吗？”
云帆扬没听明白。
冯勉递来纸巾，实在忍俊不禁：“妈，人时髦着呢，这头发颜色是染的！”
李彩霞接了纸巾沾沾两只眼睛的泪水，听了儿子的话，愣愣地又仔细往年轻人头上瞧两眼，这才恍然地点头。
她说：“哦，哦，好。染的好，好看。”
“你染头白毛是时尚，而我要染了，我妈能追我屁股后数落我一个月，直到新头发长出来，染的全剪掉。”冯勉勾住云帆扬脖子，斜眼看自己老妈，吐槽，“李女士，瞧瞧你，也太双标吧？”
李彩霞说：“别在这站着了，到沙发上坐。冯勉，去去，到冰箱拿水果！”
“晓得嘞！”
被使唤的人去了厨房，云帆扬被拉到客厅里坐下。
李彩霞还在看他，像怎么都看不够，越看越有感慨。
她说：“冯勉说，你回江城读书来啦？还是在江大呢。好孩子，真有出息。你奶奶她老人家呢，身体还好吗？当年她一个人来这接你，说要带你回潮阳去。哦对，冯勉说你是一直在恒川，和你叔叔在一块儿住？我记得你奶奶接你时，没见你有什么叔叔呀。”
“叔叔他那时有急事，没能赶来。”云帆扬垂了垂眼，说，“我奶奶在去年的冬天里走了。”
李彩霞一愣。
“走了？”
她缓过来，神色变黯然，叹了声气。
“唉，孩子……阿姨当时——秋实是我的好朋友，我一直很后悔，那会儿没帮上点什么忙……”
“冰镇葡萄来了！”冯勉举着个大玻璃碗从厨房跑出来。
快要凝聚起的氛围被搅散了。看着自己咋咋呼呼的儿子，李彩霞又不禁感叹：“小孩啊，真是一天一个样。还记得冯勉读小学的时候，是有你三倍宽吧？但这小子到初三，忽然就瘦下来，个子也窜老快。我跟他爸还担心营养会跟不上，而这崽子，跟头猪似的，每天能吃三大碗米饭。”
冯勉不满地嚷：“妈——”
“时间过真快呀。你们都长大，我也变老咯。”
云帆扬：“您还年轻着，冯勉说您已经升为护士长。”
李彩霞笑：“我到这把年纪才做到护士长，有什么好说的？”
她起身。
“嗐，行啦，你跟冯勉先去房间里玩啊，把水果也带进去，阿姨很快把菜都炒出来。你很久没吃阿姨做的饭，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是什么味道？你冯叔叔今天本来也要在的，他领导早上一个电话忽然把他叫起走，他说过两天请你到外面去吃。”
云帆扬也跟着站起。
“我来搭把手吧阿姨，在家里我也会帮家里人在厨房打打下手。”
李彩霞重新系紧围裙腰带，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你去玩，你跟勉勉两人玩儿去！”
冯勉抱着水果碗领人进屋，门一关，便乐呵道：“我就知道，我妈见了你肯定会哭。”
云帆扬站门边，先环顾了圈和记忆里没差的房间布局。离开长辈视线，他放松了肩颈，手揣在牛仔裤兜里，慢悠悠地边欣赏墙上贴的乐队海报，边往里走。
他说：“给李阿姨和冯叔带了些保健品，你记得叮嘱他们，照说明书吃，别放过期。”
屋主人已经是一屁股坐床上，抓了两颗葡萄往嘴里塞。
“嗯。瞧见了，进口的。吃葡萄？”
“不吃。”
来做客的人走到写字桌前，姿态放松地向后靠上，偏头看阳台玻璃门外的居民楼风景。
“诶，你都回江城了，还会回你原来的家里住不？”
云帆扬：“房子卖了。我妈妈的遗嘱上说，如果我成年，房子就直接给我，由我支配；如果我没成年，就卖掉房，卖房钱交给养我的人，作为我的抚养经费。”
冯勉抬头，看了看把话说得轻飘飘的人。
“我好像听我妈说过，是有点印象……那你这几年，应该过得还不算差吧？我妈昨天追着我问你情况。我哪晓得啊，一问三不知。能在路上碰见，都纯属运气跟缘分。”
“我挺好，有劳费心。”
“不客气。那不如先和我说说，透个底儿，你到底怎么就突然蹦出个叔叔了呢？”
云帆扬转回头，瞥他一眼。
“有点复杂。等下吃饭，李阿姨肯定也要问，现在懒得和你讲。”
冯勉“啧”了声。
“给兄弟瞧瞧你手上那块表？最近在物色合适手表，上考场看时间，一直抬头看挂钟实在太费颈子了。”
云帆扬站着不动，只是把左手从兜里拿出，将手腕漏出来。
“就这样瞧，有距离才产生美。”
冯勉的表情一时无语。
“喂，有这么宝贝么？云帆扬，太久没见，你忘了我以前帮你做过多少次值日！”
“没忘记啊。但我请你吃冰棍，你替我做值日，平等交换，互利互惠。”云帆扬一笑，想起过往。“你这一说，我突然想起，有次你拉肚子了跑来赖我，可那明明是你吃你同桌给的过期辣条闹的毛病。”
现在提起这事，冯勉还是会气。吐掉嘴里的葡萄籽，糟心地说：“鬼知道那缺德的东西会给我吃过期半年的？后来高中又倒霉的跟他同班，我见他一次就骂一次。那次我妈还死活不相信我不是故意翘课，拿衣架抽我，等你说了她才信。嘿，真是奇了怪了，明明我们两个中，是你老被叫家长……”
对方说着的时候，云帆扬身上的手机振动一下。他低头掏出手机点开来看，发现是置顶的聊天栏有一条未读的消息。
“记得谁要跟你有点冲突，你声都不吭，一拳便抡去了！你妈老因你打架的事情被叫去学校，没少临时找我妈换班。”
“那是因为他们说我爸妈。”云帆扬说着，点开了聊天栏。
是平时基本选择电话沟通，很少发消息的人，主动闲聊般的关心他假期的第一天有没有到哪儿玩。
云帆扬的拇指在26键上停三秒，才打出“在同学家里”，拍了张阳台外的居民楼风景发去。
冯勉：“我晓得。听了带‘妈’的脏话你也会暴跳如雷。”
回复完消息的人熄灭了屏幕，转头问道：“冯勉，你考到哪了？”
冯勉耸耸肩膀。
“我啊，偏科太严重，上不了江大。在这读其他的没意思，干脆就跑到北方，金师大。”
他边说边伸懒腰，直接向后一躺。
“正好在这地方待了十八年，爷待够了！而你绝对想不到，我现在读的什么专业。”
“商务英语？”
床上平躺的人惊得缩紧下巴抬起头看：“靠，你进化得会读心术了？”
云帆扬丢去看傻子的眼神，反手抄起桌面上的本书，在他眼前一晃。
“你专业书在桌上摆着。”
对方已经像虚惊一场般的松口气并躺回去。
“哎，国庆后有测试，我这还要复习。”冯勉感慨万千道，“我记得我以前明明最烦英语呀。记不住单词，作业抄你的，考试也找你作弊。你走后，我考试失去靠山，选择题全靠蒙。后来就不知怎的，有天，诶，突然能学了？末了还把自己整成个英专生。”
云帆扬随手翻了翻书。
“挺好啊，打通任督二脉。”
“哈哈。”
他把书放下，展平桌上一张被折到一角的草稿纸。
“你家里最近怎么样？”
“……行，你还真问出来了。”冯勉面朝天花板，表情放空，用半死不活的语气，说，“你也看到了，就这样呗。六年级我爸出轨的事就那么翻篇了。反正，他俩是没当我面提。我看，只要我老爹不突然带个私生子啥的回，就都还能过去。不过我家也没个亿万家产要我继承哈，有没有的，好像，也无所谓？嗐，我妈做手术，他除了掏钱，啥屁没干。”
冯勉翻身坐起，手撑在两侧，样子有点颓。
他看向云帆扬。
“挺搞笑的。到现在，我身边知道这事的人也就只有你。你走了，没人知道；你回了，我又有人说。”
云帆扬也看了他会儿。目光上下移动，然后，忽然说道：“我说，冯小胖，你怎么还是个驼背？”
“什么玩意？我驼背怎么了？”
“李阿姨给你买的背背佳看来是一点效果都没。驼背显矮，知道吗？”
被叫以前绰号的人不禁笑起来。
“是是是，就你丫最高。”
他腿一伸，往云帆扬膝盖上踹去，被轻松躲过。
“你不高也神气！就三年级时，和六年级俩嘴欠的傻大个硬碰硬事儿，我到现在还能跟人吹着。豆芽菜撞东坡肉呀，足以成为咱附小传说——”
童年的玩伴在这里话音一顿。
不过很快，云帆扬听到人感叹：“云仔，能再见着面，真不赖。”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