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眼之梦》苏晓蒙

14、无宣之盟

　　Anākhyāta-Sa?kalpa｜未言之盟

　　火在说话的那一刻，并非高声呼号，而是一种近乎祈祷般的低鸣，如骨语在灰中慢慢苏醒。阿卡丹那久已明白：燃梦，并非唤火，而是让梦从沉默中复光。他不再许愿建一座“不被遗弃的城”，那太宏大，太轻盈；他只是静静地，为一个又一个被丢弃的梦在碑中留下容身之火。

　　祭者莎兰娜曾问他：“我们是否终会抵达？”

　　他答：“若你此刻能梦见自己，就已抵达。”

　　她没再问第二句，却开始在城中夜行，用骨灰画下裂火图，将那些无法梦见的人安放在咒语中心——不是为庇护，而是为他们保留一条“能看见自己的路径”。

　　这一年，罗刹城西北角多了一道裂缝，无人知其起因。有人说那是灰梦兽夜行所啃，有人说是七神放出的潜律试图侵入。但阿卡丹那知那是“回应”。他未言明，只命莎兰娜设一灰灯台，将微火调至最低——不为照明，只为“彼岸之火可循”。

　　在更远处的灰壤之地，罗尼娅夜里听见过那裂缝的回声。

　　那不是声音，而是梦语错落后的一次心跳。她本无意前往，但梦中维勒里忽然说出一句：“他在梦中燃火，你却仍为旧梦缝骨，是否不值？”

　　她怔住。那是她为之编织多年的咒语诗人，曾在梦疫中失去语言，现在却在她重构的梦中对她说出这句。维勒里不知这意涵，她却懂。

　　她走了三日，未朝罗刹城前行，只在第三夜于灰岩台上坐下，指尖轻挑一线微火，在无主梦域中织下一句：

　　“你燃火，我守灰，我们不在彼此梦中，却共守一城。”

　　她未寄出，但那线不知怎地越过裂域，于火碑后缓缓显影。莎兰娜夜里察觉碑咒异常，唤阿卡丹那。后者低头一看，却什么也未言，只淡声道：“风路已通。”

　　风，不是通向谁，而是能吹来一息无梦之地的温度。

　　格赫提，这位曾在七神摩罗恒殿担任梦律监察官的旁观者，近年悄然行走于裂梦各域。他未持神权，也未亮身份，只记录。他在一次阴梦裂痕中，目睹一个孩童的梦火在城碑与灰绢之间交错燃起，问那孩童“你梦见谁”。

　　孩童答：“我梦见火与绢一同落下，像雨，但不烫。”

　　格赫提低下眼，把这一句，记在了第三十二卷裂梦注中，页首只写一词：“相系。”

　　在这一切之中，阿卡丹那与罗尼娅仍未见面。他一人日燃碑火，于灰骨下守千魂异梦之城；她一人夜织咒网，于梦野中重拾语者失火之言。他们从未言爱，未称盟，却在每一道梦痕中留下一点相似的温度，一点让“灰中人”知自己并非孤焚的信号。

　　他们未说话，亦不需说话。

　　这世上有些盟誓，不由咒成，不由神定，而由漫长的等待与不动的信念，在火与灰之间，缓缓织出一条——彼此通向的路。
　　他们原本只是各自穿行在废梦之下的影子，却在同一夜的微光中被众神之火悄然注目。没有谁发出召唤，没有神开口质问，但在“第十昼裂梦启”前夕，战神安帕瓦感到了咒律的微颤。那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律失平衡，而是一种“神以外之逻辑”悄悄生成的轨迹——像是一道不属于七眼之内，却能改变七神秩序的梦线，正悄然从两个无神者的脚下浮出。

　　他未立即奏告长神，只在裂焰镜中默察七昼。镜中浮现的，不是烈火成城，而是灰中缓织之梦，那些被神抛弃的、被梦疫撕裂的灵魂，在火与绢的缝隙中挣扎——而竟真的有人愿意为他们点燃残梦，有人愿意低头倾听。

　　“不是神，也不是魔，”他说，“那是火之后的信仰，梦之外的契约。”

　　他走出镜坛，步履深沉，身后骨刃微鸣。他知这不该由他处理，然战神之身不容迟疑。他曾见过太多被违律之火烧尽的梦城，太多自诩“拯救”之徒走向疯火毁灭。但今次不同。这不是夺权之梦，也不是咒界的狂欢——这是一种沉默中的接力，一种从不说出的继承。

　　而在这七昼中，罗刹城西域出现了第一次“自燃梦者”。他名为柯仑塔，是裂梦初期失语症患者，一直居于火碑群中，终日沉默。那夜他梦中见绢，而非火，于碑火之上自燃成焰。不是痛苦之燃，而是平静地化为一座“灰火碑”，梦息不散，梦核不熄。莎兰娜将此称为“自愿融梦”，这是罗刹城成立以来首次出现的“非命令燃化”。

　　与此同时，织梦谷中，有疯者在罗尼娅面前念出梦中所见：

　　“我梦见那位燃火者，他在为我守城。”

　　疯者曾被咒疫灼尽识觉，如今却道出他人之梦。这是罗尼娅首次在无交汇的梦中感知到“她所织之梦，已进入他所守之地”。

　　这并非奇迹。她知这不是神迹，而是一种更古老、更朴素的因果——当有人不图回报地编织梦时，总有火会为之亮起。

　　她不动声色，只将疯者护入织梦湖底，让其沉睡。夜里她却悄然离开梦野，独自踏入“灰涌原”，在那里，她埋下七根梦骨，每根都记载一个未被燃尽的名字。这些名字无姓氏，无来历，但她知，终有一日，他们会被火唤醒，走上罗刹之门。

　　他们从未对彼此许诺，却在灰中完成了最漫长的誓言。

　　此时，安帕瓦已抵达摩罗恒殿第三环，未呈奏章，只在律神伊什伽座下留下一段短句：

　　“裂律之下，梦中有绢；神若不察，火或不止。”

　　伊什伽睁眼，未答。他的眼中没有神怒，只有一点极淡的，近乎隐忍的沉思。

　　他比任何人更早知，那不是违律——而是“未被书写的律”，悄然自梦中生出。那不是颠覆，而是梦神早已预设的后手——一火一绢，一燃一织，不为神明，只为那些曾被神忘却的灵魂，留下最后一条能够“自梦中站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