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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醉流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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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停在身后三步远,绣着缠枝莲的粉底宫靴踏在青砖上,声响带着几分熟稔的轻快。
卫锦绣握杯的手指骤然收紧,酒液晃出杯沿,顺着指缝滴在月白裙裾上,洇开一小片深痕。
她原以为是巡逻的禁军,待那声带着笑意的问候落进耳中,整个人却如被冻住般僵在原地——这声音清甜温润,像极了上巳节在曲江池畔,听她弹琵琶时的语调。
“明华公主。”
明华是她的封号。
她转身时垂下眼帘,屈膝行礼的动作带着刻意的疏离,发间珍珠簌簌轻晃,撞得她耳垂生疼。
许连城立在月门处,藕荷色蹙金双绣鸾鸟纹宫装被晚风鼓起,腰间攒珠璎珞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
她手中随意握着一柄白纱团扇,扇面上新绘的折枝梨花还带着水墨的湿气,方才在偏殿替皇后抄录经卷时,她眼角余光瞥见卫锦绣离了席,那抹玄色的身影顺着宫灯往僻静处去,便提着裙摆寻了过来。
“这‘醉流霞’倒是许久未见了。”
许连城走近两步,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酒杯上,唇角勾起抹温和的笑意。
“那年在慈安宫,你还说这酒闻着呛人,怎么今日倒独自喝上了?”
她话音未落,已自袖中取出一方绣着缠枝莲的粉绸帕子递过去:“当心污了衣裳。”
卫锦绣接过帕子的指尖微颤。
“不过是殿内闷热,出来透口气。”她低头拭去裙角的酒渍,声音轻得像风中的絮语:“公主怎会到这里来?”
许连城指尖轻轻叩了叩栏杆上的云纹雕刻,藕荷色宫裙扫过青砖时,腰间攒珠璎珞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望着卫锦绣垂落的眼睫,那睫毛在月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极了自己前世替她包扎伤口时,额发滑落的模样。
只是此刻这双眼眸里,没了往昔的热烈,只剩疏离的恭谨。
“怎么。”明华公主忽然笑了,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下的涩意:“现在于我这般生疏了?你我幼时在相府后花园爬树掏鸟窝时,可不是这副模样。”
她记得清楚,前世卫锦绣十三岁便偷穿兄长的铠甲上了演武场,那时攥着她的手说“等我打赢了胜仗,就用军功换你宫里的玉簪”,可如今……
卫锦绣捏着帕子的手指紧了紧,珍珠流苏在袖口晃出冷光:“幼时不懂事,如今您是君,我是臣,自然要恭敬些的。”
她屈膝行礼时,发间累丝嵌珠钗擦过明华公主的袖摆,“还请公主殿下莫要怪罪从前的荒唐。”
“荒唐?”
许连城的心像被冰棱刺了一下,那些她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反复咀嚼的记忆,在卫锦绣口中竟成了“荒唐”。
她看着眼前人月白裙裾上的酒渍,记忆中,这人要走时,她也是这般低着头,只是眼神里燃着不死的火。
喉间的质问几乎要冲出口,却在触到卫锦绣茫然的目光时咽了回去——这一世的卫锦绣,还未经历过家破人亡,还未在尸山血海中攥着她的玉簪活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学着前世卫锦绣耍无赖的模样,斜倚上栏杆:“给我喝一口你的酒。”
卫锦绣一愣,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臣……臣没有多余的杯子,这酒臣已用过了……”
“哦?”许连城挑眉,指尖勾起卫锦绣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你还嫌弃本公主脏不成?”
“怎、怎么会!”
卫锦绣慌忙摆手,帕子差点掉在地上,磕巴的语调倒真有了几分幼时被她逗弄时的模样。
“我……我只是怕酒太烈,公主殿下喝不惯……”
许连城低笑一声,劈手夺过酒壶仰头便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呛得她猛地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涌上眼眶。
卫锦绣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掌心贴在她后背轻轻抚着:“怎这般急!这‘醉流霞’最是烧喉,慢些……”
熟悉的触感从后背传来,明华公主的肩膀骤然绷紧。
她猛地转头,撞进卫锦绣盛满担忧的眼眸里——那双眼睛,和前世在寒夜里为她暖手时一模一样。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手,指尖擦过卫锦绣颊边的碎发,触到那片细腻的肌肤时,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锦绣……”她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两人皆是一怔。
卫锦绣僵在原地,能清晰地感受到许连城指尖的冰凉,以及那滴落在她手背上的温热泪滴。
许连城慌忙缩回手,用团扇掩住泛红的眼眶:“这酒……果然呛人。”
卫锦绣抿了抿唇,从她手中取过酒壶,指尖蹭过她方才握过的地方:“这酒烈,倒是合我的性子。”
“是好喝的。”
明华公主连忙接过话头,像是要掩盖什么。
“自幼你就挑食,偏生这烈酒倒合胃口。”
她想起前世卫锦绣总说“酒能壮胆,也能暖血”,那时她不懂,直到看着她浑身是血地倒在城墙上,才明白这酒里泡着多少孤勇。
“公主殿下。”卫锦绣忽然转身,望着远处殿内明灭的灯火:“这里风大,臣送您回去吧。”
她提起裙摆便要下楼,却被明华公主一把扯住了衣袖。
“你讨厌我?”许连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颤抖。
卫锦绣还在愣神,便被一股大力揽进怀里。
许连城的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藕荷色宫装的料子蹭过她的脸颊,带着浓郁的栀子花香,混着醉流霞的酒气,烫得她心口发慌。
“殿下!这不合规矩!”卫锦绣挣扎着推拒,指尖却触到许连城后背微微的颤抖。
“就让我抱抱你……”许连城的声音闷在她肩窝,带着浓浓的鼻音:“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晚风忽然停了,塔楼里只剩下两人交叠的呼吸声。
卫锦绣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目光落在明华公主发间那支竹嵌珍珠簪——那是方才她别在自己鬓边的同款兰草簪。
远处投壶区的喝彩声隐约传来,而她望着天边那轮被云翳半遮的月亮,忽然觉得这宫宴的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宫灯的光影揉碎在卫锦绣的裙裾上。
怀中的许连城睡得极沉,鼻息轻轻拂过她的颈侧,带着醉流霞与栀子混合的甜香。
卫锦绣小心翼翼踩着石阶往下走,紫檀嵌玉的发簪在鬓边轻颤,映着月光的碎银光芒里,她未察觉自己唇角扬起的弧度——
直到公主像只小猫般往她衣襟里蹭了蹭,温热的脸颊贴上她锁骨,她才猛地回神,指尖下意识收紧了环着公主腰肢的手臂。
宫道两侧的九曲珠灯在夜风中明明灭灭,照着汉白玉栏杆上凝结的露水。
卫锦绣原想寻个许连城的贴身婢女交接,可这一路连个巡逻禁军的影子都无,唯有檐角铁马在风中轻叩,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低头看了看公主泛红的眼角,想起方才塔楼上那滴落在手背上的泪,心尖忽然有些发软,便不再犹豫,抱着人径直往揽月阁方向走。
眼看绕过御花园的太湖石,揽月阁的飞檐已在灯影中若隐若现,三道黑影却骤然从九曲桥畔的梧桐树后转出,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崔进尹摇着泥金折扇,一身锦袍绣着夸张的缠枝莲,在月光下泛着俗艳的光。
“这不是刚跟着兄长在北境打了几场小仗的卫小姐吗?”
崔进尹拖长了语调,目光在卫锦绣怀中的明华公主身上转了一圈,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
“啧啧,这是哪家的美人儿,竟让卫小姐这般怜香惜玉?”
卫锦绣眸光一冷,怀中的公主似乎被吵到,不安地动了动。
她最厌崔进尹这副纨绔做派,更恨他父亲崔浮在朝堂上屡次构陷卫家。
此刻见他带着大理寺卿吕青芝和户部侍郎贾金拦路。
“滚开。”她的声音冷得像太液池的冰水,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吕青芝摇着描金小扇,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卫小姐此言差矣。”
他故意拖长尾音,目光在明华公主散落的青丝上逡巡:“这深更半夜的,您抱着一位姑娘在宫里走,若是传出去……”
他顿了顿,刻意压低声音:“说卫家小姐有断袖之癖,怕是对卫将军的清誉也有碍吧?”
“吕大人这话有理!”贾金立刻附和,三角眼在卫锦绣身上滴溜溜乱转:“说不定还是哪位贵人呢,这要让陛下知道了……”
崔进尹笑得更欢,伸手便要去掀明华公主覆在脸上的青丝:“让我瞧瞧,到底是哪家的娇花,能让卫小姐如此……”
他的指尖尚未触到公主的发丝,手腕已被一道铁钳般的力道攥住。
卫锦绣不知何时将公主往臂弯里拢了拢,另一只手如鹰爪般扣住崔进尹的脉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再说一遍!”她的声音里淬着冰,眼底翻涌的戾气让崔进尹身后的吕、贾二人下意识后退半步。
“滚。”
崔进尹疼得龇牙咧嘴,却仍梗着脖子叫嚣:“卫锦绣!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是当朝丞相!你爹不过是个丘八……啊!”
他的话没说完,腕骨便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卫锦绣眼中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你找死!快松开!”崔进尹疼得额头冒汗,折扇“啪嗒”掉在地上:“卫家不过刚得点恩宠,就敢在宫里行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