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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阴云密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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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察觉到她的注视,那人微微侧过身。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恰好从车帘缝隙挤进去,斜斜落在他的鬓角,将那抹霜色染得泛金,可脸的大半仍浸在昏沉里。
眼窝陷在阴影中,鼻梁的轮廓被光切出一道冷硬的线,下颌线绷得很直,嘴角却似有若无地勾着,像噙着半分笑意,又像藏着片化不开的冰。
是吴道子。
他竟会在太子的马车上。
光线明明灭灭地晃,他的脸也跟着明明灭灭——方才被阴影遮着的眼。
此刻恰好迎上那缕残光,瞳仁是深褐色的,静得像口老井,望过来时,没有惊讶,甚至没有波澜,仿佛早知道她会看见。
许连城的指尖开始发抖。
前世先皇驾崩后,正是这张脸,带着朝臣跪在太极殿外,一字一句劝进。
将许连城推上那个她从未想过的位置;也是这张脸,在她登基后骤然销声匿迹,像水滴融入大海,再无踪迹。
她原以为今生不会再见到他,更没想过,他会藏在自己亲哥哥的马车里。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后半句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吴道子却先开了口,声音和记忆里一样沉缓,带着点老派的温厚,仿佛只是寻常见了熟人:“长公主殿下。”
他微微欠了欠身,动作得体,眼神却在扫过她时,轻轻顿了顿,像在掂量什么。
许修颜这才反应过来,笑着打圆场:“哦,你说吴先生?是孤寻他来议事的,吴先生学识渊博,孤近来在看些前朝的典籍,总有些地方要请教他。”
“议事?”许连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目光仍没从吴道子脸上移开:“请教典籍,需要殿下亲自将人请在东宫马车上?”
她的话里带了刺,许修颜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会这般直白。
车厢里的吴道子却没动怒,反而抬手抚了抚胡须,阴影落在他眼底,更显得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长公主说笑了,老夫不过是个闲人,蒙太子殿下垂青,才敢登车回话,怎当得‘请’字?”
风又起了,吹得车帘簌簌作响,将那缕仅存的残光也卷了去。
车厢里重新落满阴影,吴道子的脸隐在暗处,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却像一块浸了冰的石头,沉沉地压在许连城心上。
许连城指尖掐着裙角,指甲几乎要嵌进布纹里。
她望着许修颜,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哥,皇宫禁地,外臣无故出入总不妥,吴先生既是布衣,若真有典籍要论,不如改日去我名下的‘听竹楼’,那里清净,也免得旁人看了说闲话。”
这话绕了个弯,既没指摘吴道子,又点出了“外臣”与“皇宫”的忌讳。
许修颜却只当她是小姑娘心性,怕外人沾了东宫的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这丫头,又瞎操心,吴夫子是孤请来的先生,论些学问罢了,哪来那么多闲话?快回去吧,晚了宫里该惦记了。”
他说着便要放下车帘,语气里带了点哄孩子的无奈,和往常她闹着要糖葫芦时没两样。
许连城望着他眼里的坦然,心里那点急火像是被泼了盆冷水,慢慢沉了下去。
她知道劝不动了——许修颜自小性子温厚,不常疑人,吴道子要糊弄他,太容易了。
“罢了。”她松开手,后退半步,站在车旁没再说话,只将目光转向车厢深处。
就在这时,车帘尚未落严的缝隙里,吴道子恰好抬了眼。
天色又暗了些,最后一点夕阳的金辉贴在车檐上,车厢里已是沉沉的阴影。
他的脸一半浸在暗里,一半被那点余光扫过,眉骨的阴影投在眼下,看不清具体的神色,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有些出奇。
许连城迎着他的目光,没躲。
她眼里带着未散的警惕,像只竖起尖刺的小兽,明明知道对方深不可测,却偏要直直望过去——她想从那双眼底看出点什么,是算计,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
吴道子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没笑,也没动怒,指尖仍搭在膝头,连捻胡须的动作都停了。
目光落在她脸上,不锐利,却像一张网,轻轻罩过来,带着种“什么都知道”的了然。
仿佛她那句“听竹楼”的提醒,她方才指尖的发颤,她眼底的急,他全看在了眼里,却偏不说破。
风卷着车帘晃了晃,那道缝隙忽明忽暗。
两人的目光隔着这半尺的距离撞在一起,没刀光剑影,却比校场上的对峙更让人屏息。
许连城忽然懂了——他知道她在防他,或许……他甚至知道她为何防他。
“殿下,宫门要关了。”
吴道子先移开了目光,转向许修颜,声音又恢复了那副沉缓的调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许修颜“嗯”了一声,彻底放下车帘,声音隔着布帘传出来,还带着笑意:“连城快回吧,明日孤去你殿中瞧你。”
马车轱辘又动了起来,朝着宫门缓缓行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渐远,许连城仍站在原地,望着那辆马车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
身后的丫鬟轻声问:“公主,咱们回府吗?”
许连城没回头,指尖却慢慢松开了——方才掐出的印子还在掌心,浅浅的一道红。
她望着宫墙那道沉沉的轮廓,忽然轻轻勾了勾嘴角,眼里没了方才的急,只剩点冷意:“回。”
她倒要看看,这只销声匿迹的老狐狸,重新钻出来,到底要在这盘棋里,落哪颗子。
寝宫里的烛火被夜风拂得晃了晃,将许连城的影子投在雕花屏风上,忽明忽暗的,像她此刻乱成一团的心思。
她卸下钗环,随手扔在妆台上,金步摇撞在玉梳上,发出清脆的响,却没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半分。
“寻影。”她扬声唤道,声音里带着未散的紧绷。
黑影无声无息地落在阶下,寻影半跪在地:“公主。”
“去查吴道子。”许连城转过身,烛火照在她脸上,眼底的红血丝看得分明。
“查他这些年在哪,和谁有往来,太子殿下何时与他搭上的,事无巨细。”她顿了顿,指尖攥得发白:“若他有异动,或是查到他与……与那些人有关,不必请示,就地解决。”
“是。”寻影应声,没多问一句,身影又融进了窗外的夜色里。
殿门合上,最后一点人气也散了。许连城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春寒灌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却没驱散心头的闷。
她望着宫墙外沉沉的夜色,眼前却反复晃着吴道子在马车上的眼神——那双眼太沉了,像藏着一整个冬天的冰,让她想起前世太极殿上,他跪在百官之首,叩首劝进时的模样。
“长公主殿下仁德聪慧,当承大统。”
那时他的声音也是这般沉缓,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她被他和一众老臣推着,懵懵懂懂地坐上那个冰冷的位置,以为是众望所归。
而吴道子,在她登基后的第三日便递了辞呈,说要回江南养老,此后便真的销声匿迹,像从未在朝堂上掀起过风浪。
他到底图什么?
许连城抬手按在额角,指尖冰凉。
若他是为了自己,辞官后为何不挟恩求富贵,反倒彻底隐了?
难不成……他从一开始就在布一盘更大的棋?前世她是那颗被弃的子,今生呢?太子许修颜,又算什么?
越想心越沉,像坠了块铅。她原以为重生一回,总能攥住些主动权,先稳住卫锦绣,再慢慢揪出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一步一步,总能避开前世的祸事。
可吴道子的出现,像一盆冷水浇在她身上——她以为的“循序渐进”,或许在对方眼里,早就是被看穿的把戏。
好多事都脱离了掌控。
她想起卫锦绣在校场上的背影,想起黄昏时槐树下无声的对视,心口忽然一软,又一疼。
这些日子她瞒着卫锦绣,不说是怕吓着她,更怕前世的阴影缠上她,只想护着她在军营里安稳些。
可如今吴道子都冒出来了,谁知道下一步会不会牵连到羽林营?会不会有人冲着卫锦绣来?
她一个人扛着,怕是撑不住了。
或许……是时候说了。
卫锦绣不是温室里的花,她是能扛得住枪、镇得住军营的将军,是前世陪她守到最后的人。
与其让她蒙在鼓里,将来被打个措手不及,不如坦诚些——哪怕会惊着她,哪怕她会不信,也好过两人隔着一层雾,各自提防,各自担忧。
夜风又起,吹得烛泪滚落在案上,积成一小滩。
许连城攥紧了那块玉佩,指腹蹭过上面的纹路,眼底渐渐有了些决断。
还是…不要了…
万一…万一…伤害到了卫锦绣怎么办…
可一切似乎都命中注定,隔日的清晨,皇宫之中的走廊转角,卫锦绣就这样与吴道子相遇了。
命运的齿轮还是快速转动,卫锦绣同样震惊,只是在这份震惊中多了这份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