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留下的心跳声》Stellie

2、第 2 章

　　张故浮感到精神恢复一半，突然要拉着我出去吹会风。
　　屋外芦苇已经断了腰杆，爬山虎也不再蜿蜒，整个世界仿佛凝固了时间，变得无比灰败。空中只剩下随时飘来的徐风，但依旧让人遍体生寒，如同幽灵在耳边回荡。
　　转塔下还有几堆干枯的小草，一屁股坐下去痛得直哆嗦。张故浮掏出珍藏的香烟和不知道时候拿的打火机，还问了一声我要不要，随即递了过来。
　　我从小到大没碰过香烟，也没想到张故浮这几年染上了吸烟的习惯。
　　“咔哒”一声，火光照亮了周围。
　　张故浮抬起消瘦的脸，朝空中吐了一口浊烟。我们默契的保持沉默，直到他先开口：“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应该说什么，其实每个人都过得不好。
　　张故浮突然轻笑一声：“还记得十年前你入职的时候吗，大家其实都不看好你。还有些害怕和你相处，因为你总是阴沉沉的，不爱笑，就像个冷面阎王一样。但是有一天产品出现故障，也是你不眠不休三天才修复。”
　　我托起脑袋，淡淡回忆：“因为刚入职那会……我彻底失去了家人，只好把自己投入工作来分心。”
　　张故浮吐出的烟更多了，似乎也没想到是这种情况。
　　“不过还是谢谢你经常照顾我，你是一个很好的前辈。”我看向他的脸，张故浮愣了几秒，而后笑着点点头。
　　“那个叫星望的仿生人看着很聪明，你费了很多心血吧？”
　　“……一千零二十四天，三年了。我从一块螺丝开始，他现在会很多东西，唯一可惜的就是没有意识。”想起星望傻愣愣的模样就忍不住发笑，张故浮把我的表情看在眼底，忽然掐灭手中的烟。
　　“你变了好多。”
　　我说：“人总是会变的。”
　　“我们或许是地球上最后的人类了。”张故浮又点燃一根新的香烟，“现在城市覆灭，到处都没有人类的踪迹，机器也都没有能量。就像做一场梦，醒来什么都没有了。”
　　得了白噬化死亡后，便化作一团骨灰，融化进大地里，甚至植物都会受到影响，不再生长渐渐枯萎。这就是为什么现在虽然是春天，但大地依旧死气沉沉的模样。
　　我心中毫无波澜：“就算没有得白噬化，估计也要活不下去了。”
　　张故浮笑出了声：“好像也是，人类真的要灭亡了吗？”
　　“还没有，但是我不确定到底能不能……成功。”我断断续续说，张故浮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望屋内瞄了一眼道：“你的意思是，星望？”
　　一个伪生人替我们活下去？好像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是现在又有什么办法。
　　“你前面不是也说了，他很聪明。”我开口，“就算我死了，也想要他继续活下去，毕竟他可是‘希望’啊。”
　　张故浮突然不说话了，烟一口一口往外吐。
　　漆黑的夜空中划过一道流星，像是银线割裂，转瞬消失在无边的黑缎里。
　　“小希，认识你真的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幸运了……我们下辈子再见吧。”张故浮笑着说，他就这么静静靠在砖塔旁，只剩下烟头微弱的火光证明他的存在。
　　世界再次安静下来，只听到我们彼此间的呼吸。
　　……
　　第二天，张故浮永远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体被白噬化摧残得不成样子，后面会逐渐变成粉末。我拿来一个空玻璃罐子，这是他亲自挑选的，还笑着说死后把自己装进罐子里，这样就不会污染泥土了。
　　我有时候会想他为什么总是热心肠，利用自己来换取别人的幸福。
　　为什么不能再自私一点……
　　可到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我把玻璃罐子埋在砖塔下面，等风吹过来，枯草摇晃，就能回想起沉默的那晚。
　　淡淡的火光，萦绕在身旁的烟味，以及张故浮释怀一般的笑容。

　　接下来我都在各大机械基地去搜寻零件材料，爷爷的蓝图对于星望来说是一次新生，我需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完成爷爷生前的遗嘱，以及属于我的“梦想”。
　　路上都是零零碎碎的陨石碎片，我套上防护服背着满满一身装备。尽管那些防护服对白噬化没有什么作用，但大部分基地已经报废，会充斥着各种辐射能量，这些防护服还能应对。
　　我仅仅只是想要自己活得再久一点，再久一点……
　　基地有些进不去的地方，我就会用炸药去炸开，经常把自己搞得一身伤。
　　一回我估量错了爆炸范围，整个人被火气炸飞出去几米晕了过去。等醒来发现自己被星望背在身上，他跌跌晃晃朝家里走，眼泪又不争气啪嗒啪嗒掉。
　　前不久，我刚给他装了一个泪腺。是星望要求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身体浑身都在痛，星望说我的肋骨断了一根，大腿处被划了两厘米深的伤口，可能还有些脑震荡。
　　“以后这些危险的事情，我来陪你一起好吗？”他说。
　　我已经痛得说不清话了，额头都是细汗。
　　当然这次受伤我躺在床上好几个月，星望一边照顾我一边又要去寻找基地的信息。直到我恢复得差不多后，我们开始一起出行。
　　无数的夜晚我们都互相依靠在黑暗中，骤降的温度会使我的体温迅速下降，星望清楚我的身体状况，会随身携带保温袋。
　　我们一路寻找，周围很多时候都是动物的尸体，但有时候还能看到有趣的玩意——是得了白噬化的人生前留下的。
　　星望进到一家展览馆，里面的光线十分昏暗，中间展区是一尊雕像，听说是某个名家的作品。那个雕像双手高举头顶，面容模糊，远远一看感觉阴森森的。
　　周围的窗户变得稀巴烂，地上满是玻璃碎片，许多展品摔在地上，整个展览馆像是变成了亡魂的住所。
　　星望踏过这些碎片，他的目光锁在墙上最大的一幅画。
　　画中是一大片碧色的草原，上面牛羊成群，后面是一座皑皑雪山，整个画面静谧而又美好。
　　“你喜欢这个？”我问。
　　画的位置太高，而且很大，星望要是想要带回去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它很好看，不过挂在这才是它的价值。”星望回答。
　　莫名其妙的，我们开始在这个展览馆里游览。看到这些画，我便想到自己也提笔过，如今多少年过去还能不能再挥起来。
　　似乎是顺了我的心中想的一样，前面的房间是一间画室。
　　画室里面还有很多模具颜料和画笔，很多都是新的，大概是前主人来不及拿走。
　　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要不要画幅画给星望看？
　　旁边的星望小眼珠直往我身上瞄，心思全在脸上了。我无奈地叹口气，开口问：“想让我画幅画给你吗？你想要什么？”
　　“真的可以吗，只要小希喜欢画的就好。”星望似乎激动，要是他身后有尾巴一定要摇得飞起了。
　　我只好找出能用的画具，星望拉来一个凳子放在后面。
　　后来我花了一个小时画了自己心里所想的画面——是一场春雨，淡青与银灰交融，像被风吹散的晨雾，轻轻覆在远山与屋檐上。
　　星望静静地站在一旁，眼一眨不眨的仿佛想要把这美好的景象永远留住：“小希，这就是你心中的春天吗？好美……”
　　我突然想起之前曾和他说过自己喜欢春天，点点头。
　　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能看到这个景象，于是只能先画出来。
　　“把它留在这吧。”我提议，星望似乎还有些不舍，最后还是遵循了我的意见。
　　最后我们收拾袋装，继续踏上了路程。

　　今天是2428年7月9日。
　　没想到吧，时间跨度一下子这么大，一转眼三年过去了。
　　因为本子不见了，我找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星望帮忙找到的。
　　还是汇报一下进度吧，在半年前我们成功找到了最后一个零件材料。还记得回家那会我还是被星望背着的，他说我精气神越来越差，白发也多了几十根。
　　可他自己身体也因为辐射，表面也开始慢慢腐蚀。
　　我在这半年开始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经常忙到忘记睡觉，星望会给自己定个闹钟，一到时间后就会破开工作室的门把我扛到床上去。
　　或许我不应该写这个的，有点丢脸。
　　好吧，星望又来找我了，下次再写吧。

　　8月1———&#——*&*##%*&%——————*#%&。

　　9月21日。
　　今天是星望诞生的第四年，他居然是四岁的宝宝了！
　　出去寻找资源的三年过得十分艰难，外面的东西基本都被辐射了，但每次星望过生日的时候我都会问他想要什么，他说自己没什么想要的，仅仅只是想看我。
　　“我又不是天仙，有什么好看的？”
　　“小希的眼睛亮晶晶的，而且说话会一直盯着我看，我很喜欢……想……多看一会……”他思考了很久，说出来的时候很害羞似的。
　　我顿时感觉脸被烧过，这么久就以来，还是第一次被机器人整这么不好意思。没想到星望平日里看起来很老实，夸人的话却这么肉麻。
　　他是不是又偷偷翻书架上的书了？？
　　“小希？我这么说你是不是不喜欢。”见我好久没有反应，星望有些失落。
　　我脸上的温度久久没有退下去，支支吾吾开口：“没有……我不讨厌……”
　　星望忽然伸出手隔着防护服抚摸我的脸，热意传到他的手心。
　　冰凉的指尖顺着我的脸颊一路描摹，星望就这么摸了几分钟，开口∶“我只希望小希开心就好。”
　　2428年的今天，星望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生日，又或是不关心，觉得无所谓。但我一直觉得生日一定要好好过，尽管他只是一个冰凉的“人”。
　　我给星望做了个礼物，是一个由我的心跳声跳动的频率做成的音乐盒，外形是一颗星星。
　　他似乎很意外，但转头又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开口问：“小希，这是给我的吗？”
　　星望接过那个星星模样的音乐盒，他摁下开关，昏暗的房间散发出微弱的光线，随着心跳的频率一丝一丝地跃动。
　　“噗通——噗通——”
　　“你喜欢吗？”我期待问。
　　“喜欢，好喜欢。”星望目不转睛看着我，眼角又流出来泪水。
　　我踮起脚把他抱在怀里，轻声说∶“生日快乐，星望。”
　　他眼泪浸湿了我的衣领，哭得可怜兮兮，只不过拥抱的力度越来越紧。

　　12月2日
　　最后一道程序完成了。
　　我迫不及待冲出工作室告诉星望这个好消息，他一直在外面等着时间，结果被推开门的我扑了个满怀。
　　星望又笑了，他伸出手揉揉我的头发，突然发现了上面又多了几根白发。
　　“小希，既然忙完了就给自己放几天假吧。”他怜爱地亲吻那几根白发，我欢呼的动作忽然停下来，又听到他说：“你最近状态好像比以前更差了，晚上总是失眠。”
　　我看到他拔下那几根白发拔下来，脑壳一阵难受。
　　确实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虽然每天都被星望逼着睡觉，但最近失眠加重并没能睡多少好觉。
　　“要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吗？”他问，我轻轻点点头。忽然身体失重，星望拦腰把我抱起来，我被吓一跳，叫着说：“等下……我能走。”
　　星望像是视而不见：“等下想听什么故事，上次没讲完的吗？”

　　12月4日
　　我没有认真听星望的话，刚休息了没两天又回来继续研究拼装了。后果就是被逮到，我以为他会生气，结果他只是叹息一声，为我端来了蜂蜜水。
　　“星望，你为什么不生气？”我不知怎的莫名说出来了。
　　星望愣了一下，随即温柔笑道：“我怎么会和你生气，但小希要记住身体才是最重要的，等下我会再过来提醒你休息时间。”
　　我心一软，创造出星望简直是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了。
　　但今晚的睡前故事时间，星望突然把之前的本子换掉，拿了另一本来讲。
　　直到听到故事主人公因为疲劳工作猝死后，我渐渐反应过来什么，睁开眼瞄了星望一眼。他还是平常温柔的模样，只不过在昏暗的光线下，却越显得恐怖。
　　“小希，晚安。”他低头在我的额前落下一吻。

　　2429年1月9日
　　我突然想星望了，今天他说要出门一趟，虽然不知道要出去干嘛。
　　没有他在的日子家里像是失去了活力，我就像嗷嗷待哺的雏鸟……哦不应该这么描述，我应该是鸟妈妈……好像这个也不太对。
　　无论是什么，反正是想了，我想要他快点回来。
　　慢慢的时间过了三天，门口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越来越坐不住。
　　他离开很多天了，是不是出了意外?
　　都说眼皮跳左福右灾，我昨晚的右眼皮跳了很多下，心底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最后我从衣柜里拿出来了防风衣和手套，想要在周围找找星望的踪迹。
　　外面白茫茫一片，雪堆了好几层，此时出门估计会受凉。可我已经不管这么多了，收拾了装备就出了门。
　　距离家里100米，我先是大声喊着星望的名字，可除了呼啸的北风并没有东西回应我。
　　距离家里500米，不能再往前了，前面的雪堆积得特别厚。我的鼻子已经被冻得通红，整个人都在发抖。
　　星望是不是发现我难伺候，跑了？我脑中猛地蹦出这个想法，不过很快否决了。
　　发呆中，我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一个黑色的身影。
　　是星望吗？我心想。
　　下一秒，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希！”
　　真的是他。
　　我费力地举起双手又蹦又跳，远处的星望踏雪飞奔过来，看清楚我的那一刻又无奈说：“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多冷。”
　　我应该说什么，在家里无聊、怕你跑了、或者担心你遇到了不测？
　　“我想你了。”我说。
　　周围好像一瞬间凝固下来，只剩下满天的雪花在纷纷扬扬飞舞。
　　星望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应，过了几十秒后轻笑一声：“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心跳杂乱无章，乱哄哄的怎么都缓不下来。我拉住星望的手，像是重新握住心里的那份安心。
　　他的机械臂和雪一样冷，但回家了就会暖起来了。

　　3月25日
　　一切工作就绪。
　　我和星望说，等睡醒就能迎来新的自己。
　　他在休眠模式前不舍地看着我，随后低下头在手边轻轻吻了一下，回答自己很期待。
　　在无数的夜晚，我无不幻想这一天。就仿佛星望第一次睁开眼的那刻，原本平静如水的心彻底混乱，像是火烧似的怎么都停不下来。
　　这场改造经历了整整一个月。
　　我脸上都是刺鼻的机油味，衣服也都脏完了。整个人狼狈不堪，但是却一刻不敢休息。期间心脏会抽痛，自己只会吞下几片止疼药继续手中的工作。
　　星望紧紧闭着眼，他的身上很干净。我给他装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温度系统，还有“皮肤”。除此之外，还有神经拟态、量子意识核心、熵减维持身体机能……
　　他会有全新的意识以及形态，会有更多机会去选择。这是作为家人我能给他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惊喜。
　　我小心翼翼地去启动系统，星望周围萦绕着泛着一圈幽蓝色的光晕，紧接着他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
　　【初始进化度10%…检测到量子意识波动。】
　　星望忽然睁开眼，瞳孔中是川流而过的蓝色数据。
　　【初始进化度65%…警告…量子核心过载…】
　　他的喉咙发出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像是电子噪音与人类呻吟的结合体。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弓起，仿生皮肤下隐约可见蓝色的能量在闪烁。我顾不得危险冲到他身边，几乎吼说：“星望，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有那么几秒，他的颤抖似乎是减弱了。我抬头看向他的眼睛，已经恢复到正常人类的模样。
　　“小希……”他抬起手抚摸我的脸颊，我连忙回握住，轻声安慰：“我在这里，会没事的。”
　　【初始化进度89%…意识同步中…】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在发热……而且……”他抬起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胸口，“这里最强烈，暖暖的，还在跳动。”
　　星望把我拥在怀里，抓住我的手来感受他炽热的心跳：“当我看着你，它跳得更厉害了。它在告诉我，我喜欢你。”
　　我终于是受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落下，小声说：“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他低头将吻落在我的白发上：“这意味着我不再只是那个只会依赖你的星望，我能以全新的自己陪伴你，爱你。谢谢你给予我新生，小希。”
　　【初始化进度100%…意识同步完成，欢迎苏醒，星望。】

　　5月14日
　　星望在改造完后特别喜欢搂着我睡觉，之前的日子因为身体要去补充能量晚上只会给我讲睡前故事。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他可不是原来的星望。
　　冰冷的铁片变成了拥有温度的仿生皮肤，这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我夜里经常手脚冰凉，这种情况在夏天也不会减少多少。星望就会在睡前帮我暖好，在夜里也一直在关心状态，这使得我的睡眠状态好了不少。
　　这天他突然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星望的手臂上透出一块虚拟屏，上面赫然是我之前在展览馆画的那幅画。我震惊得不能自已，他是什么时候把画存进记忆体去了。
　　看着那幅画，心中荡起阵阵涟漪，星望解释：“在之前我虽然把画存进记忆体里，但是都没有机会展示出来，是你再次给了我这次机会。”
　　他关掉虚拟屏，忽然神秘兮兮又拿出一个礼物盒。我伸手接过，缓缓拆开，礼盒里面居然放了一朵花。
　　一朵真正的、纯天然的花朵，还在盛开着娇嫩的花瓣。在现如今堪称末世的世界里，很少再能看到了。
　　“还记得上次我出门吗，其实在几年前出去找了基地的时候，我偶然发现了那边还有植物的嫩芽。在今天，它们开出了花朵。”星望一字一句说，“但不过这些花朵已经遭到了辐射变异，我找到了辐射率值的最小的花朵。”
　　刚萌生的希望被瞬间破灭，但我好像也没太大反应。只是低头嗅花朵的芳香，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谢谢你星望，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惊喜了。”我抬起头在他的脸上落下一吻，星望久久没有反应。过了几秒脸颊上猛然涌出红晕，随后不知所措点头。

　　7月16日
　　我睡了一整天，起来的时候浑身酸软使不上力。
　　起初只是认为躺得太久，肌肉还没有缓过来。可我惊奇地发现过了一周后，那种软弱无力的感觉依旧存在。
　　就仿佛身体被拆开，重新被拼揍起来一样难受。甚至出现了皮肤浮肿，手臂上莫名的红丝。
　　发生异样的那一刻，我是恐惧的。没有人会在面临死亡时安定下来，除非他早已千疮百孔。
　　口渴、呼吸急促紧接着找了上来。
　　这是身体代谢紊乱的信号。
　　我在食指上发现了一小块白斑，它就这么静静覆在上面。我被眼前的画面刺痛得久久没缓过神来，直到星望过来。
　　他一瞬间愣在原地，我知道他的人体扫描系统会无情的告诉他所有数据。
　　嘴巴张张又合合，最后什么都没开口。
　　过了几分钟后，星望覆上来拨开我的食指，直愣愣看着那块豆大的白斑。我听到他喉间的哽咽，系统不断发出处理器崩溃故障的提示音，如此的刺耳。
　　“这一天总会来的。”我解释。
　　他的瞳孔在0.3秒内切换了七种分析模式，最后凝固成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灰蓝色——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强行关闭了所有警报提示音。
　　然后星望像是在欺骗自己说：“只是皮肤炎。”
　　接下来的这几天，我突然收拾工作室的东西。星望会一直跟在我身边，他想让我好好休息，这些事情他来做就好。
　　我拿出一份报告，仔细看过一遍后笑着说：“原来你在背后偷偷为我做了这么多事。”
　　星望并没有被逮住的羞耻，他承认一般轻轻吻我的耳尖，嘴里含糊道：“小希，你明明也知道不是吗。”
　　好像确实是的，我一直很纵容星望。
　　我放下手中的报告，挨在星望身上打了个哈欠。他将我揽腰抱起放到床上，轻声说：“睡吧小希，你已经忙很久了。”
　　我好想就这样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也许在睡梦中，那种疼痛就会消失不见。可是我又不甘心就这样睡去，我还想再多看几眼星望的脸庞，那张由自己亲手捏塑出来的面容。
　　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我想把他的一切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这样就再也忘不掉了。
　　想着想着，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在星望脸上描摹。他没有制止，而是低下头，让我能碰到更多地方。
　　“星望，你陪我一起睡吧。”
　　“需要讲睡前故事吗？”星望问，我点点头又道：“这一回讲讲我们的故事吧。”

　　7月18日
　　我把星望的整篇报告全都看过一遍，在《所有零件都该用来爱你》的内容中，我读到了星望拆下自己的瞄准镜做了一个戒指。
　　“可拆卸，但爱你不可逆。”我缓缓读出最后一段内容。
　　忽然间，星望抓住我的手。他就像无数次演习终于走向舞台的演员，颤抖着指尖，将那枚戒指套进了我的手指里。
　　我调侃说：“我还没有接受呢，你怎么就戴上来了？”
　　星望低下头将唇落在那只戒指上，轻轻问：“那小希愿意吗？”
　　沉默许久后，我回答：“不愿意。”
　　星望的动作突然顿住了，眼中晦涩翻涌。我用另一只手覆在他的右臂，找到原本安装瞄准镜的位置说：“我要你把它装回去。”
　　“为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强行抑制住某种崩裂的杂音。
　　“因为你的瞄准镜更重要。“
　　星望的瞳孔骤然收缩，虹膜边缘泛起一层故障般的暗红。他的手指还停在我的无名指上，戒指的金属触感冰凉，可他的掌心烫得惊人——散热系统过载了。
　　我把戒指慢慢褪下来，放在他的掌心。
　　“你比我更需要它，”我轻声说，“没有瞄准镜，你怎么保护自己？没有你……我又能戴着这枚戒指多久？”
　　星望的呼吸滞了一瞬。
　　“小希。”他回答，“你错了。”
　　他抬起手，指尖点在我的胸口，正对着心脏的位置。
　　“我的瞄准镜从来只瞄准一个目标——你在这里，从不需要红点辅助。”
　　戒指被他重新推回指尖，而这次，我再也没有摘下来。

　　7月20日
　　夜间，我突然在梦中被痛醒了。腹部犹如被人拳打脚踢一样火辣辣痛，痛得想要尖叫，整个人控制不住的要蜷缩，最终还是颤抖着身体爬下床。
　　昏暗的环境中存在着一抹光亮，那是星望，他也在闭上眼给自己补充能量。
　　我一步一步蹒跚从柜子里翻出医药箱，里面的药物寥寥无几，但还剩下许多止疼药。我来不及接水便把药片囫囵塞进嘴，急忙的动作差点卡在喉咙里，只能蹲在地上一阵干呕。
　　额头上痛到冒出细汗，已经没有力气再爬回房间了，只能等药劲过去再回去。
　　忽然间，一双温暖的大手从背后把我揽起来。急促的呼吸喷在耳边，痒痒的，轻缓地叫出我的名字：“小希…”
　　我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一颗颗犹如掉线的珠子，落了满面。
　　星望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我的名字。
　　他细细吻过我脸上的泪珠，忽然间，星望的眼角中也流下一股清泪。
　　泪水混在一起，我才发现他的泪水这么凉，好像凉到了骨髓里。
　　“小希……还记得你曾经说过我能不能真正理解感情吗？”他轻声说，仿佛在回忆。
　　“现在我可以回答：当你痛苦时，我的核心温度会上升0.8摄氏度；当你微笑时，我的记忆体会自动分配额外空间存储这个画面。”
　　“我爱你，更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但是小希…我接受不了你的离开，就像你曾经说过的……我们是一辈子的家人。”星望拥抱的力道渐渐发紧，好像一旦放开怀中的人就会立刻消失一样。
　　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瞒不住。
　　我哭泣的表情渐渐麻木，星望低下头，将吻覆在我干裂如枯叶的唇上，蹭过星望冰冷的嘴角时，尝到了润滑油的金属腥味。
　　这不像人类正常的亲吻——没有湿润的纠缠，只有电路过载的细微嗡鸣纠缠在舌尖。我闭着眼，任由那些系统模拟的温柔啃噬自己溃烂的嘴唇。
　　潮湿的因果在此间蔓延，在痛苦与纠缠之中，最终会像尘埃般散去。
　　我转过身捧起他的脸，鼻尖相抵，泪水划过星望的脸庞。
　　“怎么办啊星望…我该怎么办……”我不断抽泣一字一句说，“我不想死……好痛…可又该怎么办呢……”
　　他的瞳孔此时映射出我的脸，泪痕满面，苍白得不似一个活人。
　　这不是我，却又是我。
　　我多么想说自己也多么爱他。
　　花费无数心血，倾尽所有期待的宝物。我的星望，我的“希望”。

　　7月25日
　　家里的止疼药已经空了。
　　我的身体在这短短几天发生了巨大变化：手脚麻木，伴随着阵阵刺痛。经常意识模糊，偶尔还会流出鼻血。
　　星望一直寸步不离陪伴在我身边，眼睁睁看着白斑几乎覆遍全身。
　　我想要多睡一会，可经常会被痛醒。这个时候我会想到张故浮，他得白噬化的时候平平淡淡的，到底是经历了多重的痛才能压住。
　　星望在整理那件防化服，上面已经积起一层薄灰。
　　“星望，”我突然说，“我们去看花吧。”
　　他动作停下来，几秒后把挂在墙上的防化服取下来给我套上。领口的卡扣有些变形，他用了三次才扣好。
　　屋外依旧是灰蒙蒙的，和四年前没什么两样，就连那徐风依旧在吹拂。只不过原本两腿挺立的人，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们一同踏入那片荒芜的土地，脚下的土地干燥而坚硬，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在耳边呼啸。莫名的我突然激起了困意，就这么靠在他宽大温暖的背上，慢慢闭上眼。
　　我又做了一个梦，原来这个世界是假的。真正的我正依偎在星望怀里，听着他讲睡前故事呢。
　　可不知怎么的，星望好像有些不开心。
　　我亲亲他的嘴角，埋怨为什么不继续讲下去。
　　他说故事早就结束了，早就结束了。
　　怎么就是结束了呢？不是还有很多吗……
　　我不甘心把他手中的书往后翻，整面空白。再往前看，整本书都是空荡荡的，一个字都没有。
　　我被吓醒了，下意识睁开眼。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草地上，正静静靠在星望肩膀。我提出把防化服脱掉，他又用扫描光束检测完辐射值才动起手，把闷热的防化服从我身上脱下。
　　夏末的风掠过原野，掀起一阵草浪。忽然，几抹深紫从青黄交错的草丛中刺出——那是辐射变异的野蓟。它们生得桀骜，茎秆上密布着银白的绒毛，像披着铠甲。
　　最夺目的是那花。伞状的花序膨胀成一个个小绒球，由无数细如发丝的紫红花瓣攒聚而成，在阳光下泛着天鹅绒般的哑光。它们的根系深扎在贫瘠的土壤里，尽管已经被侵蚀，却仍然把最浓烈的色彩举向天空。像大地突然想起某句未说完的情话，仓促间咬破嘴唇渗出的血珠。
　　二十步外站着成片的蒲公英，明黄的色泽忽然显得轻佻。这些野蓟从不簇拥着开放，每一株都保持着孤绝的姿态，锋利的花托始终向上昂着，仿佛在等待某个必将降临的秋天。
　　我依旧睡眼惺忪，好像变成一只懒洋洋的大猫，贪恋着阳光不愿离去。
　　星望摘下一朵正艳的野蓟，插在了我的头发上，痒痒的。他目不转睛盯着，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弧度。
　　我失神说：“要是有时间停止的法术就好了。”
　　星望轻轻握住我的手：“就算没有时间停止的法术，也会永远留在我们心底。”
　　我闭上眼，感受风在耳边拂过。
　　突然间，一股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我忍不住发出呻吟，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左眼突然看不见了，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不是血，是某种混着组织液的黏液。
　　星望猛地箍住我的腰，他的手肘硌得生疼。我无助地把牙齿咬在他的手臂上，试图能减少一些疼痛。星望并没有放开，他的眼瞳早就猩红一片。
　　野蓟从我的发间滑落。
　　眼泪就像不要钱似的，又掉下来了。我嘴里涌出一股血腥味，身体的麻木犹如无数细小的白蚁钻进骨头里，用酸液腐蚀着骨髓，再把空心的骨管当作弹奏。尖锐的高频噪音混着低沉的嗡鸣，让我感到撕心裂肺。
　　冷汗浸湿了后背，不断发抖。血液混着唾沫从嘴角滑落，啪嗒滴在草地上。
　　然后我感受到有东西扎进肘窝，冰冰凉凉的——星望在给我扎镇定剂。
　　过分掐陷的皮肤已经无法回弹，形成了一个小窝。剧痛的浪潮暂时退去，我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软弱倒在星望怀里。
　　星望猛地扣住我的后脑，用人类的方式加深了这个吻。他的舌掠过上颚，血腥相互纠缠。在碰到我的眼泪时，却又忍不住颤抖。
　　咬合声吞没了彼此的喘息，像两个坏掉的机器强行在废墟里强行对接。
　　我们之间是不对等的生命形式，却是对等的灵魂共振。

　　I have touched you for the last time
　　最后一次深情的爱抚你
　　For the love for laughter I flew up to your arms
　　为了爱为了欢喜 我飞奔到你的怀中
　　Is it a video
　　只是假象而已吗

　　7月28日
　　我的身体已经脆弱无比，仿佛一阵风过来就能吹散了我。
　　无处不在的疼痛%#%
　　左眼已＆#看不%了，星望说他肿了起来。
　　好痛，我想一头撞＊％

　　8月1%*#
　　喜欢亲亲吗？怎么这么可爱。
　　但是眼泪＆……％*又出来了。

　　8%*月3日#@#￥……&*
　　我的手&%——已经有点&*举不起来了。
　　痛不欲%&*生的%&*……我%&好*%痛&……*啊。
　　好&……￥痛%&。

　　8%&*5&（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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