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2章 ...
-
天光未破晓,值房内最后一截残烛终于燃到了尽头。
“噗”地一声轻响,化作一缕细弱的青烟,袅袅消散在带着寒意的空气中。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无声地漫涌进来,瞬间吞噬了角落。
言冰云伏在冰冷的紫檀木案上,被那烛灭的轻响和骤然笼罩的黑暗惊醒。
他猛地抬起头,额头上被压出了一道清晰的红痕,眼白里蛛网般的血丝似乎更密了些,残留的睡意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取代。
意识回笼的刹那,昨夜那诡异的一幕,墨迹在玄黑奏折上消失无踪,如同冰冷的蛇,倏地缠绕上心头,带来一阵心悸。
他几乎是立刻转头,目光如电,射向书案的右上角。
那本玄黑的奏折,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
封皮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下,流转着一种比夜色更深沉、更内敛的幽暗光泽,无声无息,却又透着难以言喻的存在感。
仿佛昨夜那惊悚的吞噬,只是他过度疲惫下的一场荒诞噩梦。
言冰云盯着它,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惊疑、警惕,还有一丝被愚弄的愠怒。
最终,那属于寒门卷王、工部尚书的务实与近乎偏执的专注,还是压倒了心头那点诡异的不安。
管它是什么妖魔鬼怪!
今日早朝,黄河十策才是重中之重!
他言冰云没空跟一本破折子较劲。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玄黑奏折,仿佛它只是案头一方镇纸。
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叠厚厚的《黄河水患治理十策》手稿,如同捧着自己熬干心血才诞下的婴孩。
指尖拂过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每一笔,每一划,都浸透着他对那条桀骜孽龙的剖析与对万民生死的挂怀。
研墨,展纸,取笔。
他端坐如松,重新铺开一张最上等的素白宣纸,准备誊写一份最工整、最体面的奏章,呈送御览。
紫毫笔尖饱蘸浓墨,悬于纸上,凝神静气。
他要将这字字珠玑的方略,以最完美的姿态,呈现在陛下和诸公面前。
笔尖落下,刚写下“臣工部尚书言冰云谨奏”一行端方小楷。
眼角的余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扫过那本玄黑奏折。
一个念头,如同水底的鬼魅气泡,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若是昨夜真是眼花呢?
若是这诡异的折子,真能承载些什么呢?这黄河十策,写得再详尽,终究是冰冷的文字。
陛下他真的能从那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份刻不容缓的急迫吗?
能体会到千里堤坝随时可能崩溃、万顷良田转瞬化为鱼鳖之境的恐怖吗?
这念头一起,竟如同藤蔓般疯长,瞬间缠住了他的心神。
理智在呐喊危险,可那份想要将内心最沉重、最急切的情绪传递出去的渴望,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蛊惑着他。
鬼使神差。
言冰云的手,像是不再受自己控制。他放下了那支准备誊写工整奏章的紫毫笔,却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凝重,拿起了昨夜那本玄黑奏折。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激得他微微一颤。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压下心头翻涌的莫名悸动,然后,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翻开了那素白坚韧的封皮。
他重新拿起笔,这一次,笔尖毫不犹豫地落向那空无一字、散发着诡异吸引力的内页。
第一笔落下,墨汁渗入纸页,留下清晰的字迹。
正是《黄河十策》开篇的“臣工部尚书言冰云谨奏”!
成了!
言冰云紧绷的心弦似乎微微一松。
看来昨夜真是累昏头了。
他定了定神,屏息凝神,开始专注地誊写。
笔走龙蛇,行云流水。
他将自己全部的心神,对黄河水患的深刻认知,对治理方案的殚精竭虑,对黎民苍生的忧思,都倾注于笔端,注入那一个个力透纸背的字迹里。
字字句句,皆是他熬干心血所得。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值房内的光线渐渐亮堂起来,窗外传来了宫人清扫庭院的细微声响。
当最后一个关于“束水攻沙”具体工法的字句写完,言冰云长长舒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满足感,搁下了笔。
他低头,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看向自己誊写在玄黑奏折上的心血之作。
然而,目光触及纸页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沉闷、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震颤,毫无预兆地从他掌下的玄黑奏折中爆发出来!
整个沉重的紫檀书案都随之猛地一跳!
砚台里的墨汁泼洒出来,在案面蜿蜒流淌。
言冰云瞳孔骤然收缩!
他死死盯着奏折内页,只见刚刚还清晰工整、凝结着他全部心血的墨色字迹,此刻正疯狂地扭曲、变形!
如同被投入滚烫沸水中的墨块,瞬间融化、沸腾!
那些承载着治水方略的墨线,不再遵循文字的形态,而是如同拥有了生命般,剧烈地蠕动、拉扯、旋转!
它们像无数狂舞的黑色触手,在素白的纸面上肆意地扭动、碰撞、融合!
《黄河十策》的字迹被彻底撕碎、吞噬!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翻腾、急速变幻的墨色漩涡!
这恐怖的景象只持续了短短一息!
下一秒,那疯狂扭动的墨色漩涡猛地向内一缩,爆发出刺目的幽光!
光芒散去,奏折内页上,赫然出现了一幅令人头皮炸裂的动态图景。
浑浊滔天的巨浪,裹挟着断裂的巨木和破碎的房屋残骸,以排山倒海之势,狂暴地冲击着一道布满裂纹、摇摇欲坠的堤坝!
浊黄色的浪头高高掀起,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每一次冲击,那堤坝上的裂纹便如同活物般蔓延、扩大!
水花四溅的动态感被描绘得淋漓尽致,甚至能“听”到那巨浪撞击堤坝发出的沉闷轰鸣!
在翻腾的浊浪上方,几个扭曲、狂放、仿佛由浪涛本身凝聚而成的巨大血红色草书疯狂闪烁。
黄河:我裂开了!.GIF
那动态的浊浪冲击、堤坝崩裂的图景,如同最恐怖的噩梦被赋予了生命,死死攥住了言冰云的心脏!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被那滔天的洪浪堵死!
而这,仅仅是开始!
在“裂开”的动态图下方,一行更大、更刺眼、带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情绪的朱红色大字。
如同血泪控诉般,疯狂地、有节奏地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仿佛重锤敲在言冰云的眼球上。
陛下!修它!修它!修它!
这三个“修它”,一个比一个字体更大,一个比一个颜色更红,最后一个“它”字几乎要冲破纸页的限制,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呐喊!
在这行触目惊心的大字最下方,一行小小的、却带着无比委屈和可怜巴巴意味的冰蓝色颜文字,如同最后的哀鸣般浮现。
(>﹏<) 不修等着看海吗?QAQ
那动态的浊浪在咆哮,堤坝在寸寸龟裂,“裂开”的血字在闪烁。
“修它!修它!修它!”的呐喊在疯狂跳动,委屈的颜文字在泫然欲泣。
整个奏折内页,此刻就是一个混乱、癫狂、充满了极致情绪冲击的恐怖漩涡!
视觉、精神、甚至灵魂层面的多重暴击!
“妖物!”
言冰云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将手中的玄黑奏折狠狠甩了出去!
他脸色煞白如金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沉重的书架上,震得顶上几卷书册簌簌落下。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这不是眼花!
昨夜也不是梦!
这东西在吞噬他的心血,然后吐出如此亵渎朝纲、不堪入目的鬼画符!
这要是呈到御前言冰云简直不敢想象那画面!
他寒窗苦读二十载,殚精竭虑爬到这个位置,兢兢业业为国为民,难道就是为了在早朝上当众表演一出如此惊世骇俗的闹剧?
成为整个大庆官场、乃至后世史书上最大的笑话?!
不!绝不行!
一股夹杂着极度恐惧和被愚弄的狂怒,瞬间冲垮了理智!
他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厉色,如同困兽般低吼一声,猛地抄起案头那盏沉重的黄铜烛台!
烛台底座的尖锐部分,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没有丝毫犹豫,言冰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烛台底座,朝着被他甩落在冰冷金砖地面上的玄黑奏折,狠狠扎了下去!
他要将这妖物钉死在地!彻底毁掉这祸害!
嗤!
尖锐的金属撕裂空气,带着决绝的杀意!
然而,就在烛台底座那冰冷的尖端即将洞穿那玄黑封皮的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再生!
那本静静躺在地上的奏折,封皮上深水般的幽光骤然变得粘稠凝滞!
一股无形无质、却沛然莫御的冰冷力量,毫无征兆地从那封皮上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烛台!
言冰云只觉得手中刺下的烛台像是猛地扎进了一团凝固的、坚韧无比的千年寒冰之中!
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反震之力顺着烛台传来,震得他虎口剧痛,手臂发麻!
“当啷”一声脆响!
沉重的黄铜烛台,竟被那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弹飞出去,翻滚着撞在远处的墙壁上,滚落在地,烛泪飞溅。
再看地上那本玄黑奏折,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
封皮完好无损,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那“黄河:我裂开了!.GIF”的恐怖动态图景,依旧在微微敞开的页面里无声地咆哮着,浊浪滔天。
“修它!修它!修它!”的血字刺目地跳动着,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徒劳。
言冰云僵在原地,保持着刺空的姿势,手臂微微颤抖。
他看着那完好无损、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奏折,又看看墙角那孤零零滚落的烛台。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一点点收紧。
连毁都毁不掉,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言大人?”
值房外,一个尖细、带着几分谄媚又几分催促的嗓音,穿透了紧闭的门扉,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死寂和绝望。
“时辰不早啦!陛下和诸公已在奉天殿候着了!您这治理黄河的奏疏可备妥了?”
那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言冰云紧绷的神经末梢。
他猛地扭头,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房门。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地上,那本玄黑的奏折,内页中咆哮的浊浪似乎翻涌得更欢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