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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君问归期未有期 ...

  •   邬家举旗谋反是九月十四,正是邬江新婚一月。

      新婚燕尔正该是浓情密意时,却又生出了这样的大乱子。一个月,是沈期的筹谋。

      他还是让邬家反了。

      江湖里有个剑客又重出了江湖,在九月十四日杀了邬家百十口人。手段很老成。有人说,那是终南剑法。终南剑道,又出江湖。邬秋很淡然地看着邬家乱成一团。

      邬知江自杀了。

      滔滔江水旁,拔剑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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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邬秋静静地剪了灯花,四周安静。她一个人裹着冷冰冰的衣裳,探身看危楼下的街道。窗外路人行色匆匆,抖抖雨水,甩两下衣袖,朗声大笑。

      点点秋雨慢,独行无需伞。

      一墙之隔,房梁歪斜,家具破败。

      若非邬家放弃抵抗,哪有这么容易乱成这样。邬家,死不足惜。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邬知江,也会良心不安吗?邬秋听得想笑。

      沈期,我们拜了堂,成了亲,可就是结发夫妻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十年情谊,你待我大概也有几分真心。我不要生当复来归,若有来生,我还是不要遇见你了。

      你可不可以,死当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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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邬家满门殁。

      邬秋郁郁而终。

      归鱼羡看着邬家大乱,又看着近乎无情的沈期。他满身是血,握不住手里的剑。

      秋塘渡,风尘里。

      她忍不住问他:“邬秋呢?”

      沈期不敢回看,笑得怆然:“她恨我。”

      邬秋的梦不是梦,的确不大好。

      归鱼羡看着那日沈期离去的背影。

      三千裘马赴苍野,江寒戎衣不沾尘。

      沈期,再也不想出江湖了。

      他守着邬秋生前的画,守着他的夫人,寂寂寥寥过一生。其实报了仇,也没那么好,对吧?倒也不是,大仇得报,死而无憾。

      只是我有我的沈夫人,她不在了。她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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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期七十二岁时,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归鱼羡把邬秋生前的二十七颗念珠子串戴到了沈期干枯得像树皮的手上。“沈期,你要事事顺遂啊。”沈期睁开浑浊的眼,他那时已经不大清醒了。迷蒙之间他看见了归鱼羡的脸。

      “哎……”他咳得整个身子都快散了,吊着一口气,说道:“你好像我的徒弟啊。”

      只一句话,归鱼羡就怔住了。

      沈期却又才反应过来似的,笑道:“老糊涂了,我没有徒弟。”

      这一世的沈期,没有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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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芙渠伶俜,

      空落了点点红旖旎。

      那时鲜衣怒马,

      醉拈芙华,

      剑指天涯,

      可惜半生飘零,

      独见了,

      雨打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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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又恢复了原状。只不过是恢复原状罢了,只不过归鱼羡又恢复了一无所有。

      温长安曾说过沈期可有轮回,他是神殒。

      归鱼羡信了,满怀希望地在人间等了沈期快四百年。她以为有秋塘渡这一把剑在,沈期就可以回来。她又至彼岸时,温长安惊异万分。她却无所谓:“我是大宗师,死不了。”

      “归鱼羡!汝知否先宗师早已神殒,魂飞魄散!他已经回不来了!”温长安几分怒,恨铁不成钢又似悲悯。

      归鱼羡发着呆:“温长老,我知道。”

      她也是才知道,还以为沈期还有一次轮回。可他的神殒,也止于此了。是了,他只是个凡人。

      可归鱼羡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大宗师的。

      是沈期把大宗师的使命托给了她,用自己的命便了大唐而后一百五十年。一念死,万物生。

      于他而言,长痛不如短痛。

      于是这份短痛成了她的四百年。

      她要怎么一而再、再而三、一鼓作气、再而不衰、三而不竭地拯救自己于这世间水火。

      归鱼羡的孤独寂寂寥寥。她在自己的时间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把意义匮乏甚至消失。大宗师不该是这样的。

      温长安用无字荒牌令她:“归鱼羡,回人间。救人于水火,才是大宗师。”你不可能在彼岸待上千年。归鱼羡这次应了,很乖巧很顺从。

      归鱼羡用一把剑,永葆满腔赤忱。哪怕看遍九百年九州山河,和她那张年轻的脸相同永远不变的,是她的眼睛。杏眼清澈,永远少年。

      “我向你保证,师父。历史会变,但我始终如一。”

      大宗师是山河天地间的大宗师,自唐朝至今。她的一生不该只有沈期,也不能仅是沈期。

      江湖技艺,招招剑法。师父授我以诗书,我替师父守江湖。

      她要护宋、元,明、清,到中华民国、到新中国成立,到新时代的中国降临。潆回人间朝暮,祈雨又盼晴。

      这么多年,的确有些难熬。在这痛的俗世,在烈火焚身后的野草荒地,是桀骜长出信仰,悲壮而痛快——以为江湖就是这样。

      孤独是大宗师一个人的孤独。

      守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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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期,师父。

      今年中秋,我没吃秋团,实在是太甜了,好难吃。因着习惯,心血来潮试着自己做了些,总觉得味道不大好。大概是不得精髓,是我愚笨。不吃就不吃吧,这么多年,又甜又齁都吃腻了。

      真羡慕那时的剑阁,柿叶正好,虽然我的剑法很烂,可你也总有耐心教。沈府的你已经不记得我了,你怎么能不记得我?若是我再见你,你还会说我是你徒弟吗?肯定不会。

      我现在已是这武林中的第一了,江湖之上,有终南剑阁在便不会生乱,你放心。

      沈约回,我不想做大宗师,我不想永生了。

      你娶邬秋那日,我隔着人群远远看你,就在想,还好还好,我的家人好人有好报,幸福顺遂。

      我不敢回终南剑阁。那里太安静了,寂得让我害怕。其实我也曾在那里呆了四百年,等你轮回的四百年。大概是我呆得腻了。只是那一份静不再叫我静下心来下棋作画,又或是舞起一招一式。现在人间太平了,我也倦了,我就是个没什么用的摆设。我的剑法生疏了许多,若你能再回来,罚我下棋也罢。

      我在剑阁里一个人数着柿子树掉叶子,静静地,仿佛囚在了天地间。

      我堂堂一个江湖宗师,不该是潇潇洒洒、剑指天涯吗?怎么因在这炼狱一般绝望的旧地里,消磨又消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人问津,销声匿迹。我瞧着还是二八年华,只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早已满眼风霜,活得折了骨。我的满眼大概都是佛祖嗔怪的痴怨。这执念深深,囚得我放不下。

      我又不是温长老,看破红尘,什么都放得下。我就是个俗人,执念深深。

      沈期,什么是命,什么是风骨,什么是寻常人间事。

      绝望不是知你无轮回,而是明明看你已有轮回,还奢求着老天爷再给一次机会。只是我在这人间等得太过无望了。有时睡眼朦胧,眼酸到泪落下来,还以为你活着,还以为你在我身边。

      复醒复痴。但愿长醉不复醒。

      至少午夜梦回中,推窗见你在院中挑灯看剑,枯荣红木,故人音客在侧,不会落木萧萧下。我以为守着剑你就可以回来,我以为你还能回来。

      命真是叫人咬牙万念俱灰,卑鄙又求不得……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然省己身正,而天下归之,君不归。永言配命,自求多福。然省己命之不易,无遇尔躬。

      我未曾在彼岸和忘川见过你,却见到邬秋。她淡淡地笑道:“我与十五岁的哥哥说,等他长大了,等我及笄了,便要带我出去邬府,去看看山林荒野,去吃酒、去读书、去赌书泼茶。”我问她:“然后呢。”她说。“然后,我负了他。”

      她不恨你,只是恨着人世云谲波诡。你腕上的十八子念珠是她的,你认出来了吗?我再悄悄告诉你,那念珠串子我跪在佛前,念了四千九百万遍,渡心求佛给你轮回。我知你爱她,只是我也想让你平安喜乐,事事顺遂。借了她的十八子,莫怪罪。

      师父,柿子又红了,很甜,我还是很挑食。

      你能回来吗?我想你活得长一点。

      下雨了,沈期。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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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归鱼羡在河灯的祈愿木牌上写下:愿沈期来生康健,平安顺遂,喜乐安宁。无忧无惧,祝喜乐。

      那时,已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她安静地看河灯一点点漂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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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阁院中立着一棵树,独淋秋雨,枯黄的叶子纷纷飘落。她已经多年没有再吃院里的红柿子了,眼见那红透了的果儿熟透了、被鸟啄了、被风刮下来“啪“地落到地上砸成一滩泥。大概是终南剑阁太萧索了些,她止不住地去想邬知府家里的荷塘。

      那是邬秋最爱的荷塘,夏可赏荷远观,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待到夏末暮时,更可有采莲取莲子;秋雨打霜叶时,荷叶已无擎雨盖。留得残荷听雨声。远观来,是香骨销人,红透池水,近瞧来,是花衬叶翠,扰了叶下鱼嬉戏。

      君不见,满目青葱翠,正是一年好景君须记;君不见,那亭帘撩人,陪着那沉香燎燎、露佳人。

      平白一个院子被她妙手字画点成这样,雅致现画,任谁来了都得作出“刘姥姥进大观园”的丑态。就是这样气派的院子,却有着常人避之不及的寂寥。她画终南山画不出来,倒是把那见过不过几眼的荷塘画得栩栩如生。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

      这藏在旷世山川间的沧桑,把人磨得不成样子。眼瞧着,她满目悲戚。

      她怀里的秋塘渡,锋利如新,利得吹发可断,却渐渐也用不上了。在彼岸,她把剑递给温长安,告诉她:“烦请道长还给先宗师,这几百年,秋塘渡放在这里实在是蹉跎了。”这本就是他的东西,如今,完璧归赵。

      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星汉空如此,宁知心有忆?

      天可怜见,这大抵便是万事皆不成愿,举目皆悲。

      带着痛的信仰,桀骜不驯地在她骨子里开出花,用血和孤独日日浇灌,开成如荼的花。从前四百年,换得宋朝一次相见。寸寸相思灰,点点离人泪。家人相待。她看他沾上血、成了亲、画着邬秋的画。如今又要是几个四百年,才能让她归于天地尘土,换得黄泉忘川长相思。

      宿命没对归鱼羡手下留情,让她困在“情”一字蚀骨噬心。

      秋塘渡,尘风沙。

      尝以为人间万般红尘好。可人间不尽然是这样的。即使大宗师也不似月光看人间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却冷冰冰地呆在天上千年。人间是七情六欲不让人好过的人间。她在岁月沉沦里虔诚地卑微,卑微于俗世、卑微余年、卑微在一息一叹间忆起从前心安的翩翩少年,他有一双温柔眼,让她疼得抽筋剥骨,皮开肉绽,作茧自缚。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只有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而网难结,落伤疤。

      若她的来生有来生,不如眼前过走马,堕于浮屠塔,不似今生得永生、不相见。

      盼没有盼头,故人没有归期,傲骨没有尊严,温柔没有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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