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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烬火同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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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败驿站弥漫着灰尘与腐朽木材的气息,勉强遮挡着深秋的冷雨。赵百户带着仅剩的两名心腹在外围警戒,紧绷的神经如同拉满的弓弦。驿站内,篝火摇曳,光影在斑驳的墙壁上跳动,映着两张同样苍白却心思迥异的脸。
莫子凌侧卧在干草堆上,后背的伤口虽不再大量渗血,但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钻心的剧痛,让他的眉头紧锁。失血过多带来的寒意深入骨髓,唯有靠近篝火,才稍觉一丝暖意。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长久地停留在角落里的叶徽身上。
叶徽裹着那件染血的大氅,蜷缩在离火堆稍远的阴影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心口朱砂痣的灼痛如同背景噪音,体内三股力量的“休眠”状态也并非安宁,更像是在积蓄着更可怕的爆发。但此刻更让他坐立难安的,是莫子凌那过于专注的视线。那目光不再是以往冰冷审视或算计猎物般的玩味,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探究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里面那团混乱的能量,以及…更深的东西。
驿站外,夜枭的啼叫陡然变得凄厉急促!紧接着,是远处密林中隐约传来的、被刻意压低的马蹄声和金属甲片的摩擦声!
“大人!有追兵!是东厂的番狗!人数不少!”赵百户压低的声音带着急迫从破损的窗棂外传来。
莫子凌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重伤的虚弱被强行压下,属于锦衣卫千户的狠戾本能瞬间回归。“熄火!隐蔽!”他低喝,挣扎着就要起身拔刀。
几乎同时,叶徽心口那粒朱砂痣猛地一跳!一股尖锐的、混杂着血腥与阴冷杀气的感知,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窜入他的脑海!不是来自驿站外的追兵方向,而是…驿站后院的枯井!
“后面…枯井!”叶徽脱口而出,声音因紧张而干涩。这并非清晰的视觉,而是朱砂骨异变带来的、对恶意与危险的模糊感知!
莫子凌动作一顿,没有丝毫犹豫,惊鸿刀瞬间转向后院方向!“赵百户,前面佯动!其他人,堵井口!”
命令刚落,后院枯井那布满苔藓的石盖猛地被从内顶开!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窜出,手中淬毒的短刃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绿!正是东厂豢养的、擅长潜行暗杀的死士!他们竟挖通了废弃的地道,直插驿站腹地!
刀光乍起!莫子凌如同受伤的猛虎,惊鸿刀带着决绝的惨烈,迎上最先扑来的两名死士!刀锋碰撞,火花四溅!他重伤未愈,力道大打折扣,肩伤更是让他左臂几乎无法抬起,全靠一股悍勇支撑!每一次格挡都震得伤口撕裂般疼痛,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一名死士窥见空隙,毒蛇般绕过刀锋,淬毒的短刃直刺莫子凌毫无防备的肋下!眼看就要得手!
“小心!”叶徽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混杂着恐惧与某种本能的冲动猛地爆发!他想也没想,抓起手边一根燃烧的木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死士砸了过去!
木柴带着火焰呼啸而至!那死士本能地侧身躲避,动作一滞。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莫子凌眼中戾气爆射,惊鸿刀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回旋,如同毒龙摆尾,幽蓝刀光精准地掠过那死士的脖颈!头颅飞起,血柱冲天!
但莫子凌也因强行发力,牵动后背伤口,闷哼一声,脚下踉跄,几乎跪倒。另一名死士的毒刃已至眼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叶徽脑中那根名为恐惧的弦彻底崩断!心口朱砂痣如同烙铁般灼烧!他下意识地朝着那持刃死士的方向,伸出了手!不是攻击,更像是一种绝望的阻挡!
嗡——!
一股无形的、灼热而混乱的波动,以叶徽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没有炫目的光芒,但空气仿佛瞬间被加热、扭曲!那扑向莫子凌的死士,动作猛地一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灼热之墙,脸上瞬间浮现出极度痛苦和窒息的表情,手中的毒刃“当啷”落地!他捂着自己的喉咙和胸口,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火苗在灼烧,眼珠暴突,嗬嗬地抽着气,短短几息,竟抽搐着倒地,七窍渗出细小的血珠,没了声息!
混乱的驿站内,瞬间死寂。仅剩的两名死士被赵百户等人迅速解决,所有人都惊骇地看着倒毙的死士和角落里剧烈喘息、脸色惨白如鬼的叶徽。
莫子凌拄着刀,剧烈地喘息,后背的伤口因刚才的爆发再次崩裂,鲜血渗透了布条。但他的目光,却死死锁在叶徽身上,那眼神中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探究,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灼热的亮光。
叶徽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又看看地上死状诡异的刺客,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后怕。他…他做了什么?这失控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走!此地不宜久留!”赵百户打破死寂,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急迫。外面的马蹄声和喊杀声越来越近,前门佯动的人撑不了多久。
莫子凌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复杂的思绪。他不再看叶徽,或者说,不敢再看。他强撑着走到叶徽面前,动作依旧带着惯有的强硬,一把将人拽起。“发什么呆!等死吗!” 语气凶恶,但那只握住叶徽手臂的手,力道却控制着,没有弄疼他。
一行人迅速从驿站后门撤出,消失在茫茫雨夜和密林之中。
冰冷的山洞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追兵。篝火重新燃起,驱散着渗入骨髓的寒意。赵百户带着人在洞口警戒,山洞深处只剩下莫子凌和叶徽。
莫子凌趴在铺着干草的石地上,赵百户重新为他处理了崩裂的伤口。剧痛和失血让他意识有些模糊,但驿站里叶徽那失控一击的画面,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中。那不是他认知中的任何一种力量,混乱、灼热、充满毁灭性…却在他濒死之际,为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他侧过头,看向蜷缩在对面火堆旁的叶徽。火光勾勒出那人单薄的身影和低垂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微微颤抖着。他还在害怕,为那失控的力量,也为自己。
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酸涩而沉重,堵在莫子凌的胸口。前世,他为姚依依付出一切,得到的只有冰冷的算计和背叛。他习惯了掠夺、囚禁、将一切掌控在手心,包括叶徽的生死,那不过是他复仇游戏里的一枚棋子。可驿站那一幕,叶徽那不顾自身危险、近乎本能地扑向刺客的举动,还有那失控却救了他一命的力量…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冰冷坚硬的心防上。
“过来。”莫子凌的声音沙哑,打破了山洞的沉寂。
叶徽身体一颤,迟疑地抬起头。
“我说,过来!”莫子凌的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眼神却不像以往那样冰冷刺人,反而有种…强撑的别扭。
叶徽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挪了过去,在离莫子凌一臂远的地方停下。
“再近点!怕我吃了你?”莫子凌不耐地皱眉,因牵动伤口而吸了口冷气。
叶徽只得又靠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血腥味和药味,还有那不容忽视的、属于莫子凌的强烈存在感。
莫子凌看着近在咫尺的叶徽,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眼底残留的惊惶。篝火的光芒在那双清澈(此刻却盛满不安)的眼中跳跃。一种冲动,压过了伤口的剧痛和惯有的恶毒言语。他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动作有些僵硬,带着迟疑,最终却轻轻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惊讶的笨拙,落在了叶徽的头顶。
掌心下柔软发丝的触感,让两人都微微一震。
莫子凌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柔软的发间穿梭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这个动作,与他平素的阴鸷狠戾格格不入,透着一股生涩的、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安抚意味。
“怕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沙哑,目光避开叶徽惊讶的眼神,落在跳跃的火焰上,“那力量…失控是迟早的事…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着从未说出口的、类似安慰的话,“…至少,用得…还算及时。”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带着一种近乎别扭的肯定。
叶徽彻底僵住了。头顶那只手传来的温度,笨拙却真实的触感,还有那从未听过的、带着一丝别捏安抚的话语…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他心中冰冷的堤坝。委屈、恐惧、劫后余生的茫然,还有那股对体内未知力量的深深无助…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猛地涌上眼眶。
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哽咽溢出喉咙,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莫子凌感觉到掌下轻微的颤抖,心头那陌生的酸涩感更重了。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收回了手,似乎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懊恼。他重新趴回干草堆,背对着叶徽,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重伤后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别扭:
“…睡吧。有我在,外面那些杂碎…暂时还进不来。” 他顿了顿,又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像是要掩盖什么,“养足精神…你的债…还长着呢…”
山洞里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叶徽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肩膀细微地耸动着。莫子凌背对着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后背的伤口依旧火辣辣地疼,但心口某个地方,似乎被那无声的哭泣,烫出了一个难以愈合的印记。
篝火的光芒,将两人沉默的身影拉长,投在洞壁上,仿佛依偎在一起,共同对抗着洞外的无边寒夜与杀机。
京城,养心殿。血腥气似乎仍未散尽。霍临川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沉沉地落在北疆与西陲的交界处。曹化淳躬身立在阴影里,大气不敢出。
“废物。”霍临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曹化淳脊背发寒。“东厂精锐,竟拿不下几个残兵败将,还折损了人手。朕要你们何用?”
“陛下息怒!”曹化淳噗通跪倒,“那莫子凌狡诈如狐,又有叶徽那…那邪物相助!驿站枯井的兄弟,死状诡异,绝非人力所为!定是那叶徽体内的邪力失控爆发所致!”
“邪力?”霍临川转过身,冕旒下的眼神锐利如鹰,“姚氏临死前说,‘祭坛未毁,叶徽是钥匙’。慈恩寺地宫,你们清理得如何?”
“回陛下!地宫已彻底封锁,邪神像也已捣毁。但…”曹化淳迟疑道,“据幸存的北狄俘虏零碎招供,那‘苍狼祭’的核心…似乎并非完全依赖祭坛本身。叶徽身上的‘引魂’烙印,才是沟通狼魂、引动秘藏力量的关键‘钥匙’。祭坛…更像是一个…增幅与定位的容器。”
霍临川眼中精光一闪。钥匙…引魂烙印…叶徽本身才是核心!这解释了他为何能隔空引发那种诡异的力量!
“所以,只要‘钥匙’在手,无论身处何地…”霍临川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舆图上的某个点,“只要时机成熟,以‘钥匙’之血为引,辅以特定的仪式…便能开启秘藏,引动苍狼之力?”
“俘虏语焉不详,但…大致如此!”曹化淳连忙应道。
“哼。”霍临川冷哼一声,“莫子凌…倒是给朕养了一把好‘钥匙’。传旨给朔方节度使冯坤,还有西境军镇的李牧。”他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那两个重兵把守的要塞,“严密监视北狄王庭动向,尤其是关于‘苍狼祭’的一切异动。另外…”他目光转向曹化淳,带着深沉的寒意,“给朕盯紧镇北侯府那些…残余的旧部。尤其是,那个可能还活着的老东西…叶徽的亲舅舅,叶啸。”
“陛下是怀疑…莫子凌会带着叶徽,去找叶啸?”曹化淳一惊。镇北侯府虽灭,但其在军中和北疆的暗线,仍有残余。
“叶徽的朱砂骨异变,叶啸或许知道些什么,甚至…有压制之法。”霍临川眼神幽深,“莫子凌重伤,带着一个随时会爆发的‘钥匙’,走投无路之下,这是他唯一可能的选择。告诉冯坤和李牧,一旦发现叶啸或莫子凌等人的踪迹…立刻上报!不得擅自行动,务必…保证‘钥匙’完整无缺地送到朕面前!”
“遵旨!”曹化淳领命退下。
霍临川独自立于殿中,手指抚过腰间一枚温润的龙纹玉佩。叶徽…你逃不掉的。你体内的力量,你作为“钥匙”的命运,注定要为大梁,为朕所用。莫子凌…你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这盘棋,最终的赢家,只能是朕。
遥远的北疆,风雪弥漫的边陲小镇。一个披着破旧羊皮袄、脸上带着刀疤的独眼老铁匠,正用力捶打着烧红的铁块。火星四溅中,他那只完好的独眼,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小镇入口处新张贴的、墨迹未干的海捕文书。画像上,叶徽心口那粒被特意点出的朱砂痣,红得刺眼。
老铁匠手中的铁锤,重重落下,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响。炉火映照着他眼中翻腾的、深埋已久的仇恨与…一丝决绝的希望。
山洞深处,篝火渐弱。叶徽在疲惫和心绪的极度动荡中,终于沉入不安的浅眠。莫子凌后背的剧痛让他无法入眠,只能闭目养神,警惕着洞外的任何风吹草动。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一丝极其微弱、冰冷滑腻的意念,如同毒蛇般,毫无征兆地钻入了叶徽混乱的梦境,也清晰地传递到了因朱砂绳连接而精神高度紧张的莫子凌意识中!
那是一个女人怨毒而癫狂的低语,带着姚依依特有的、刻骨的恨意:
“…叶徽…我的好祭品…你以为…逃得掉吗…?”
“…钥匙…生来就是被使用的…被插入锁孔…被扭断…”
“…感受它吧…你体内的‘门’…正在被推开…狼神的呼吸…就在门后…”
“…莫子凌…抱着一个即将吞噬他的火炉…真是…感人至深啊…呵呵呵…”
“…我在寒潭…看着你们呢…等着…门开的那一刻…”*
低语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断的毒蛇。
叶徽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心口的朱砂痣灼痛异常,体内那三股“休眠”的力量仿佛受到了无形的撩拨,开始隐隐躁动!他惊恐地看向莫子凌。
莫子凌也同时睁开了眼睛,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冰冷的杀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他死死盯着虚空,仿佛要穿透石壁,锁定那怨念的来源。
篝火的余烬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红光,映照着两人惊疑不定的脸。
姚依依…阴魂不散!她的诅咒,竟然能通过某种邪异的方式,直接作用于叶徽的意识?她所说的“门”…到底是什么?叶徽体内那混乱的力量深处,难道真的隐藏着一道…通向未知恐怖的门户?
寒意,比洞外的秋雨更加刺骨,悄然弥漫。那根连接着两人手腕的朱砂绳,在微弱的光线下,仿佛成了一条通往深渊的血色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