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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怕 ...

  •   澡堂子那股子热乎气儿,裹着水汽和硫磺味儿,混着人身上蒸腾出来的汗味儿、胰子香,还有老木头被水汽沤久了那股子沉甸甸的潮气,一股脑儿糊在人脸上。窗户玻璃早蒙得严严实实,外面零下二十几度的寒天冻地,像隔着个毛玻璃的梦,里头是另一番天地,白茫茫的蒸汽翻腾着把人影儿都揉碎了,搓澡的啪嗒声、水流的哗哗声、女人们高高低低的说笑、叹息,还有不知道谁突然拔高调门的一句“哎呀妈呀!”,混成了澡堂子特有的交响乐,滚烫喧腾,带着股子不管不顾的泼辣劲儿。

      张文清把自己整个儿沉进大池子滚烫的水里,水没到下巴颏。热力像无数根小针,密密麻麻扎进皮肤底下,顺着骨头缝往里钻,把飞行训练时积攒在脊椎深处的那点僵硬和疲惫一点点撬开,揉散。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水面上鼓起一串泡泡,蒸腾的白雾里,那张线条清晰、带着点英气的脸,此刻松弛下来,眉宇间那点被高空和精密仪表磨砺出的锋芒也暂时被水汽软化。她半闭着眼,只留一线缝隙,目光漫无目的地滑过水面上漂浮的、搓澡掉下来的老皮屑,像看些无关紧要的浮尘。

      “文清姐!这儿!快过来!” 一声脆亮亮的招呼,带着点年轻姑娘特有的咋呼劲儿,穿透水雾和嘈杂,像根小针扎过来。
      张文清循声望去,模模糊糊看见池子那头,一个小身板儿在水里扑腾着朝她挥手,水花四溅。是夏思选。小丫头片子旁边,坐着个身影,沉稳得多,肩背的线条在水雾里若隐若现,透着一股子长期野外劳作磨砺出的力量感。是度羽秋,那位常年跟深山老林里那些宝贝爪鲵打交道的保护人。张文清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算是回应,慢悠悠地拨开水朝她们那边趟过去,水波温柔地推挤着她,像一种无声的抚慰。
      刚趟到池边,还没坐稳当,旁边又响起一阵爽利大笑,带着点金属撞击般的铿锵劲儿。水雾被搅动,分开一小片清晰地带。李武涂,那位石化厂里跺跺脚震三震的一姐,正四仰八叉地靠在池壁上,她骨架大,皮肤是常年跟石化装置打交道熏出来的铜色,透着结实,她旁边,钱繁正小心翼翼地给她搓着胳膊。钱繁手指细长,动作有点生涩,但那指头肚儿上磨出来的薄茧,是罐头厂流水线上长年累月捏水果、拧瓶盖留下的勋章。
      “哎我说老银!”李武涂舒服地哼哼着,嗓门一点没压着,震得旁边水面都起涟漪,“妳那海菜包子,啥时候能供应到咱厂门口啊?省得钱繁妹子一下班就火急火燎往妳那儿蹽,我看她那两条腿儿都快倒腾出火星子了!”

      不远处搓澡的石台上,银荣正利落地给一个老太太搓背。听见李武涂的吆喝,她头也没回,手里那块磨得发亮的搓澡巾在老太太背上翻飞,发出节奏感十足的嚓嚓声,嘴里应道:“李姐,妳可拉倒吧!就妳们厂那大门,比咱澡堂子门槛还高还严实!咱这小本买卖,推个三轮儿过去,保安大姐还不得当敌特分子给摁那儿?再说了,”她手上动作不停,声音带着笑意,“钱繁乐意跑,那是馋咱家的味儿,妳管得着么?”
      钱繁脸上腾地一下就红了,像刚出锅的虾子,一直红到脖子根,连搓胳膊的动作都僵了一下。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银荣在雾气里忙碌的背影,又赶紧低下头,盯着李武涂胳膊上那点根本不存在的泥儿,小声嘟囔:“李姐……别瞎说……”声音细得跟蚊子哼哼似的,被池水的哗啦声和搓澡巾的嚓嚓声轻易盖了过去。

      张文清在夏思选旁边坐下,滚烫的池水重新包裹上来。她没参与那边的笑闹,只是安静地浸着。夏思选倒是自来熟,身子往张文清这边凑了凑,带着点湿漉漉的热气,压低了声音,小脸上满是愁云:“文清姐,可愁死我了!刚接了个团,一帮南方来的大妈大爷,点名要去老秃顶子看雾凇!天气预报说后半夜有暴风雪!我这心呐,七上八下的,跟揣了只活兔子似的蹦跶!”她皱着鼻子,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池水,搅起一小圈漩涡。
      旁边一直沉默的度羽秋,原本闭目养神,听到“老秃顶子”和“暴风雪”,眼皮掀开一道缝。她的眼睛不大,瞳仁像深山里的寒潭水,映着澡堂昏黄的灯光,她没看夏思选,目光投向水汽氤氲的虚空,声音不高,带着点山林气息的沉静:“老秃顶子西坡,背风那面,有片老林子,林子底下……有爪鲵的越冬洞。”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洞不深,但里头……有地热渗上来,暖乎。真要是赶上了,能扛一阵子。”她说完,又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只是随口提了句天气。

      夏思选的眼睛噌地亮了,像点了两盏小灯泡:“真的啊?羽秋姐!这可救了我小命了!洞在哪儿?好找不?里头……没大爪子吧?”她连珠炮似的追问,度羽秋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没回答,只是将启还阖地点了下头,算作回应。

      张文清听着身边女孩儿叽叽喳喳的声音,感受着池水的热度一丝丝熨帖着筋骨。她放松地往后靠了靠,光滑的池壁瓷砖带着被热水浸透的暖意,贴合着她的肩胛骨,飞行头盔长时间挤压脖颈带来的那点酸胀感,终于彻底消融在这片滚烫的水域里。她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蒸腾的白雾包裹住自己。这澡堂里的喧嚣、水汽、还有身边这几个女人鲜活的气息,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喧嚣的宁静,让她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像一块被温水泡开的硬糖。

      “张文清!张文清在哪儿呢?” 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带着一种穿透性的的腔调,突兀地刺穿了澡堂里原本混沌而喧闹的声浪。那声音像是拿着个大喇叭筒子在喊,瞬间压下了搓澡的嚓嚓声、水流的哗哗声和女人们的谈笑。
      池子这边,几个人都循声望过去。水汽被门口涌进来的冷空气搅动了一下,显出清晰的路径。一个穿着深紫亮面羽绒服的中年女人站在入口处,烫着时兴的小卷发,脸上抹得挺白,嘴唇涂得鲜红,手里捏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文件袋,正踮着脚,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雾气弥漫的大池子区域扫射。是街道办事处的刘干事,出了名的热心大姐。
      张文清心里咯噔一下,那股刚被热水熨帖下去的烦躁,腾地又冒了上来,比刚才还冲。她下意识地把身子往水里沉了沉,只露出鼻子和眼睛,恨不得整个人都化成水汽消失掉。

      刘干事的雷达显然精准无比,目光很快就锁定了池边这一小撮人,尤其是张文清那明显想躲的身影。她脸上立刻堆起那种职业化的、带着点居高临下意味的笑容,踩着湿滑的瓷砖地,朝池子边过来了,高跟鞋底敲在瓷砖上发出笃笃的脆响,在这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哎哟!可找着妳了文清!”刘干事嗓门依旧洪亮,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已经砸过来了,“妳说妳,这大休息天的,猫澡堂子里一泡就是小半天!让姐这通好找!”她走到池边,也不顾水汽把她的羽绒服下摆打湿,半弯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水里的张文清,眼神里带着一种“我都是为妳好”的责备和不容置疑。“喏,姐给妳送‘及时雨’来了!”她扬了扬手里那个鼓囊囊的文件袋,塑料皮在澡堂昏黄的灯光下反着光,“看看!科长家的儿子,留学回来的,人家妈爹可说了,就稀罕妳这开大飞机的,体面!稳重!还有这个,沈老板,搞物流的,家里趁好几个大仓库呢!年纪是比妳大了那么五六七八岁,可人家会疼人啊!还有……”
      文件袋被她晃得哗啦作响,里面一沓子照片和资料若隐若现。刘干事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张文清脸上了,嘴里蹦出来的一个个条件像冰雹子一样砸下来:学历、家产、妈爹是干啥的、有几套房几辆车……唯独没有一句问张文清自己怎么想。

      池水似乎瞬间凉了好几度。张文清只觉得一股子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猛地从水里直起身,带起一片水花。热水顺着她紧实的肩颈线条往下淌,流过她因为常年高空飞行和训练而显得格外挺拔的脊背。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眼神像淬冰刀片,直直射向池边的刘干事,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直线。
      “刘姐,”张文清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冷硬,“我今儿就想安生泡个澡。这些,”她下巴朝那文件袋点了点,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劳驾您拿回去。”
      刘干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张文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不给面子。她眉毛一竖,声音拔得更高了,带着点被冒犯的尖刻:“哎妳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姐这是为妳好!妳说妳都多大岁数了?啊?开飞机开飞机,开得再好那也是给别人开!女人呐,归根结底得有个家!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妳瞅瞅妳,成天跟些铁疙瘩打交道,一身硬邦邦的,哪个男人敢要?再挑三拣四,好白菜都让猪拱了,剩饭都轮不着妳热乎的!听姐一句劝,趁着还有点资本,赶紧挑一个定下来!别到时候……”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拍水声,像个小炮仗一样在池子里炸开,硬生生打断了刘干事滔滔不绝的劝诫。
      是李武涂。
      她动作快得像头被激怒的豹子。前一秒还舒舒服服靠着池壁,后一秒整个人已经从水里弹了起来,带起的水花劈头盖脸淋了旁边的钱繁一身,钱繁呀地惊呼一声,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李武涂根本顾不上,她几步就趟到池边,湿淋淋地站定在刘干事面前。她个子高,骨架大,此刻浑身热气蒸腾,水珠顺着她的皮肤往下滚,流过饱满起伏的胸脯、结实的小腹,汇聚到紧实的大腿根。她赤着脚,却站得如同脚下生根,像一尊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带着原始力量的战神雕塑。澡堂子顶灯昏黄的光线打在她湿漉漉的身上,勾勒出流畅而充满生命力的肌肉线条,没有争夺身体的想法,只有长期体力劳动和力量训练锻造出的精悍。
      她身上没有刘干事那种被精致衣物包裹出的体面,只有赤裸裸的、蒸腾着热气的、属于劳动者的强大生命力。这纯粹而磅礴的生命力,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无声的威压。
      “刘干事!”李武涂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刚才还低沉了些,但那嗓门像是从胸腔深处共振出来的,带着石化厂里大型阀门开启时那种沉闷的轰鸣感,嗡嗡地直往人骨头缝里钻,震得头顶的灯泡都似乎跟着颤了颤,“妳刚才说啥玩意儿?‘剩饭’?‘硬邦邦’?‘没人敢要’?”
      她往前逼近一步,距离刘干事那张抹得煞白的脸只有不到半尺。蒸腾的热气和硫磺味儿混合着她身上那股子仿佛机油和汗水浸透过的、充满力量感的气息,扑面而来。刘干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和赤裸裸的逼近吓得脸色更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捏着文件袋的手指都紧了。

      李武涂那双平时透着精明干练的眼睛,此刻像两块烧红的炭,死死盯着刘干事:“妳拿这堆破纸片子,”她猛地抬手,湿漉漉、带着薄茧的手指,几乎戳到刘干事鼻子尖上,目标直指那个鼓囊囊的文件袋,“跟这儿掂量肉似的掂量我们文清?男人算老几啊?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汽笛炸响,震得整个澡堂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搓澡声、水流声、说话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她愤怒的质问在蒸汽里回荡:“她!张文清!开的是啥?是战斗机!是保卫咱头顶这片天的家伙!那飞机翅膀底下挂的玩意儿,能让妳嘴里那些正经男人尿裤子的玩意儿!她一个指令下去能把半个山头犁平喽!妳懂吗?”
      李武涂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水珠随着她的动作甩落:“妳懂她一个人在天上,跟疙瘩较劲,跟气流搏命,跟看不见的敌人斗心眼子是啥滋味吗?妳懂她落地时,全身骨头缝都像散了架,还得把腰杆子挺得笔直,那叫啥吗?那叫脊梁!是咱女人的脊梁!是以后小姑娘的机会与粮食!”
      她猛地一拍自己湿漉漉、结实得如同钢板一样的胸膛,发出啪的一声闷响:“硬邦邦?硬邦邦咋了?这硬邦邦的身子骨,扛得起大家的重托!顶得住天上的风!妳嘴里那些软塌塌、就知道掂量女人几斤几两的正经男人,配得上吗?啊?配给她提鞋吗?”
      她喘着粗气,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滚烫的岩浆在体内奔涌。她最后指着刘干事手里那个文件袋,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轻蔑:“拿着这堆破烂玩意儿!滚!”
      滚字出口,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仿佛整个澡堂子的水汽都随之震荡了一下。
      死寂。
      绝对的死寂。只有热水管深处隐约传来沉闷的咕咚声,像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惊得噎住。搓澡的停了手,泡澡的忘了动,连蒸腾的白雾都仿佛凝固了一瞬,所有的目光,带着惊愕、茫然,更多的是一种被强烈冲击后的呆滞,齐刷刷地聚焦在池子边那两个身影上。一个像刚从水里跃出的怒目金刚,浑身蒸腾着骇人的热气;一个像被雷劈中的呆头鹅,煞白的脸在深紫色羽绒服的衬托下,活脱脱一张褪了色的画。

      刘干事整个人都木了。李武涂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子,直接楔进了她的天灵盖,什么战斗机,什么犁平山头,什么女人脊梁……这些词儿离女苦男欢、保媒拉纤的世界太遥远了,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的语言。她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双喷火的眼睛和几乎戳到鼻尖的、湿漉漉带着茧子的手指在无限放大,捏着文件袋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塑料袋子在她手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张文清站在水里,滚烫的池水包裹着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李武涂那番话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她心口最深处那块连自己都刻意忽略的、被世俗标准挤压得有些麻木的地方。一股滚烫的带着酸胀感的热流猛地从胸腔深处直冲上来,狠狠撞向喉咙口和眼眶,她用力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铁锈般的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才勉强把那股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压了回去。她抬起头,水珠顺着额发滑下,目光越过还在微微喘息的李武涂,落在刘干事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冰封般的平静,和一种近乎悲悯的疏离。

      “刘姐,” 张文清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像飞了很久终于落地的鸟,“妳的好意,我心领了。”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个鼓胀的文件袋,眼神淡漠得像看一块路边的石头,“东西,拿走吧。我的事儿,以后不劳您费心。”
      这话像最后一块冰,砸在刘干事僵硬的脸上。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像是被痰堵住的声音。她看看李武涂那要吃人似的眼神,又看看张文清冰封般的脸,再看看周围一片死寂中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地自容的狼狈猛地逮住了她。她猛地一跺脚,那高跟鞋在湿滑的瓷砖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差点让她自己滑倒。她再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也忘了自己来时的目的,像被恶鬼追赶一样,紧紧攥着那个变得无比烫手的文件袋,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口冲去,背影就好像打了太久的胜仗,终于在一次败仗中明白战争始终意味着伤亡的士兵。

      “砰!” 澡堂子厚重的木头门被狠狠摔上,发出一声闷响,隔绝了外面透进来的一丝寒气。
      短暂的寂静后,澡堂子像被按下了重启键。搓澡巾的嚓嚓声重新响起,水流哗哗流淌,女人们的低语如同退潮后又涨起的细浪,嗡嗡地弥漫开来。只是那声音里,多了许多压低音量的议论和投向池边那几个人的、复杂难辨的目光。有惊愕,有好奇,有不解,也有一丝隐隐的、不易察觉的痛快。

      李武涂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刚才那股子冲天的怒气随着刘干事的逃离而泄了大半,只剩下蒸腾的热气和水珠不断从她身上滚落。她转过身,看向池水里的张文清,眼神里那股子要吃人的凶悍劲儿褪去了,换上了一种更深的、混杂着心疼、愤怒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没说话,只是朝着张文清,重重地缓慢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沉甸甸的,像是一种无声的承诺,又像是一块投入水中的巨石。
      张文清迎着她的目光,眼底终于裂开一丝极细微的缝隙,一丝暖意艰难地渗透出来,她也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所有的语言在刚才那场风暴面前都显得苍白。她们之间,不需要解释。

      “李姐……”钱繁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颤抖,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她刚才被李武涂带起的水花淋了一头一脸,这会儿小脸湿漉漉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惊吓,但更多的是亮晶晶的崇拜。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李武涂,递过去一块干净的大毛巾,“擦……擦擦吧……”
      李武涂这才像回了魂,那股子石化一姐的彪悍劲儿彻底收了回去,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有点不好意思的讪笑。她接过毛巾,胡乱地在头上、身上擦着,嘴里嘟囔:“擦啥擦,一会儿还得泡呢……”她扭头看向张文清,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笑容爽朗得有点刻意,是要驱散刚才的阴霾,“文清,别搭理!总有人满脑子陈芝麻烂谷子!走,咱上搓澡台子去!让老银给咱好好搓搓,去去晦气!今儿这澡泡得,真他爹的败兴!”她说着,大手一挥,就想去拉张文清。

      张文清却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手。她深吸一口气,澡堂里湿热浓稠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硫磺和汗水的混合气味竟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重新变得锐利,像被水洗过的刀锋。
      “武涂,”她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谢谢妳。” 三个字,掷地有声。她没再看李武涂,目光转向旁边还在为那句“老秃顶子”忧心忡忡的夏思选,“思选,妳刚说的那个团,具体行程,时间点,再给我说一遍。”语气是工作状态下那种清晰的指令式。
      夏思选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小脸立刻绷紧了:“啊?哦!文清姐,是这样的……”她赶紧凑近,语速飞快地复述起来。
      李武涂擦水的动作顿住了,看着张文清瞬间切换到工作模式、把刚才那场闹剧彻底甩开的侧脸,先是一愣,随即那点讪笑化成了真心的、带着点欣赏和了然的笑意。她没再打扰,只是把毛巾甩在肩上,抱着胳膊,靠在池壁边,看着张文清专注地听夏思选说话。热水抚慰着她依旧有些紧绷的肌肉,刚才那番咆哮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此刻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来,但心里却松快敞亮。

      澡堂子里重新热闹起来。搓澡巾的嚓嚓声、水流的哗哗声、女人们的说笑,还有不知道谁哼起的一支跑了调儿的东北小曲儿,交织在一起,重新填满了这个温暖潮湿的空间。白茫茫的蒸汽依旧翻腾着,模糊了赤裸的身躯,也模糊了刚才那场风暴留下的尖锐痕迹,只有那滚烫的水流,持续不断地冲刷着池壁,也冲刷着浸泡在其中的人心。
      巨大的澡堂子像个闷热潮湿的洞穴,白蒙蒙的水汽是它永不停歇的呼吸,搓澡区那一排排铺着深蓝色防水革的台子,是这洞穴里最热闹的市集。此刻,张文清和李武涂并排趴在其中一张台子上,像两尾被捞上岸搁浅的大鱼,身体舒展着,把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掌控搓澡巾的人。

      银荣赤着脚站在台子边,她身形结实匀称,常年揉面、搬蒸笼练出的手臂线条流畅有力。她手里那块磨得发亮、边缘有些毛糙的搓澡巾,此刻就是她最趁手的画笔,她先在张文清背上淋了一瓢温水,温热水流沿着脊柱沟蜿蜒而下,接着,搓澡巾稳稳地按了上去。
      “嗤啦——!”
      一种带着强烈摩擦质感的声音响起。那不是轻柔的抚摸,更像是某种粗粝直接的对话。搓澡巾裹着细密的泡沫,压着皮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沿着肩胛骨的轮廓稳稳地向下推进,张文清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一瞬,那是一种长期处于精密操控状态下的本能反应,仿佛在对抗无形的气流颠簸。但随即,一股带着轻微刺痛的通畅感,随着搓澡巾的移动迅速蔓延开来,那感觉像什么呢?张文清闭着眼,脑子里下意识地闪过高空飞行时的画面,当战机突破浓密厚重的云层,机头猛地一轻,眼前豁然开朗,无垠的碧蓝苍穹瞬间铺满视野!那种挣脱束缚、豁然开朗的极致畅快!银荣粗糙的搓澡巾刮过皮肤,带走的不仅是陈年老垢,更像是刮掉了某种无形的、沉重的枷锁。每一次有力的推刮都像是在清理蒙在灵魂视窗上的积尘,让她眼前的世界一寸寸亮堂起来。
      “唔……”一声极其压抑、几乎从鼻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极度舒适感的叹息,不受控制地从张文清喉咙里逸出。紧绷的身体线条随着这声叹息,肉眼可见地松弛摊开,完全贴合在温热的塑料革台面上。

      旁边的李武涂就没这么含蓄了。银荣的搓澡巾刚在她厚实的背肌上走了一个来回,她就嗷一嗓子叫出来,声音洪亮得震得头顶的灯泡都晃了晃:“哎哟我滴个亲娘嘞!老银!妳这手劲儿!够劲儿!爽!往这儿!对!就这儿!给姐好好拾掇拾掇!”她一边嚎,一边还指挥上了,像个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的将军。
      银荣嘴角噙着一丝见惯不怪的笑意,也不搭腔,手上力道却丝毫不减。对付李武涂这种“硬茬子”,就得用这种大开大合的重炮轰击。搓澡巾在她背上纵横驰骋,所过之处,皮肤迅速泛红发热,仿佛底下埋藏的火力都被这粗暴的方式唤醒、点燃。李武涂一边呲牙咧嘴地吸着气,一边舒服得直哼哼,嘴里还不停:“使劲儿!再使点劲儿!把石化厂那帮老油子给我搓下来!把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儿都搓掉!痛快!”
      张文清闭着眼,感受着背上那持续不断的带着轻微痛感的摩擦,身体深处那点被刘干事勾起的郁结和疲惫,真的像是随着那些被搓下来的灰泥,一点点被剥离、冲走,思绪在温热的水汽和身体的舒适感中漂浮。

      “文清,”李武涂侧过脸,下巴搁在台子上,声音被压得有点闷,但那股子爽利劲儿还在,“别把那话往心里去。啥玩意儿剩女?咱这叫啥?叫胜者为王!咱这年纪,这本事,这身板儿,是那些小子老子能比的?咱挑男人,那是给他们脸!给他们祖坟冒青烟的机会!懂不?”
      张文清没睁眼,嘴角却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李武涂这套剩者为王的歪理邪说,粗粝得像她背上的搓澡巾,听着刺耳却意外地有种刮骨疗毒般的痛快,她没接话,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身体在搓澡巾的刮擦下,愈发松软。
      “就是!”李武涂来劲了,声音也扬了起来,“下回再有不长眼的给妳塞照片,就直接告诉他,姐开的是战斗机!找对象?行啊!先上天跟姐遛两圈!能跟得上姐的尾流,不吓得尿裤子再递简历!哈哈哈!”她自顾自地大笑起来,震得身下的台子都微微发颤。
      张文清终于忍不住,闭着眼笑出了声。那笑声很轻,带着点无奈,但更多的是被李武涂这混不吝的劲儿感染的畅快,是啊,开战斗机遛两圈?这主意……荒谬得让人解气。

      “文清姐,”夏思选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插了进来,她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了旁边的搓澡台,正乖乖趴着,等着银荣待会儿临幸。小脸侧着,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张文清,“妳真厉害!开那么大的飞机!我……我连大巴车开快点都害怕……”她语气里满是真诚的崇拜,还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向往。
      张文清侧过头,睁开眼。水汽让夏思选年轻的脸庞显得有些朦胧,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亮得灼人,那光芒,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独自驾机冲破云层,看见广阔天地时的心情。“慢慢来,”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开大巴也好,开飞机也好,心里稳了,手就稳了。”
      “嗯!”夏思选用力点头,小拳头在身侧握紧了,“我会的!等……等这次暴风雪过去了,我带团肯定更稳当!”她像是给自己打气。
      “思选妹子,”度羽秋的声音从另一张稍远的台子上传来,她趴得最安静,像一块沉在水底的温润卵石,“老秃顶子西坡那洞,入口有块青黑色的大石头,像趴着的熊瞎子。仔细看,石头底下有条被雪盖住一半的小缝。进去后,往下走几步,就能觉出暖和气儿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山林特有的沉静,像在讲述一个只有她们懂的秘密,“洞里石壁滑,有苔藓,小心脚下。爪鲵冬眠,不扰人,看见了……也别怕。”
      夏思选听得眼睛更亮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记住了!羽秋姐!熊瞎子石头!小缝!苔藓!爪鲵不咬人!”她复述着,像背保命口诀。

      银荣已经搓完了张文清,正转到李武涂这边。她换了块新搓澡巾,淋上水,看着李武涂背上那一片片被搓得通红、微微发烫的皮肤,像欣赏自己刚完成的一幅大地写意画。她手上动作不停,嘴里却像闲聊似的说开了:“钱繁她们厂子,怕是要够呛了。”
      这话像颗小石子,投入了刚刚舒缓下来的氛围里,趴在台子上的钱繁身体明显一僵。

      银荣没看钱繁,目光专注在李武涂背上一条微微凸起的旧疤痕上,搓澡巾沿着疤痕边缘小心地打转,动作放轻了些。“听她念叨好几天了。厂里那几台老掉牙的封口机,三天两头趴窝。修机器的老师傅退休了,新来的小年轻根本摆弄不明白。水果原料价一个劲儿地蹿,可罐头价钱还那样,卖不动。”她叹了口气,声音闷在领边,“老板急得火上房,听说……琢磨着要裁人呢。先从包装车间开刀。”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搓澡巾刮过李武涂肩胛骨下方一处特别僵硬的肌肉群,“这年头,干点啥都不易。”
      钱繁把脸埋在臂弯里,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颊上,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了一下。她没吭声,只是身体绷得更紧了些,像一根快要拉到极限的弦。
      李武涂正舒服得哼哼,听到裁人两个字,猛地扭过头,差点扭到脖子:“啥玩意儿?裁人?凭啥裁钱繁?她那双手多利索!闭着眼都能把黄桃瓣儿码得跟花儿似的!那老板眼珠子让蛤蜊肉糊住了吧?”她嗓门又起来了,带着为自家姐妹打抱不平的义愤。

      银荣手上动作没停,用搓澡巾的力道示意她别乱动:“凭啥?就凭机器比人便宜呗。一台新封口机,买回来能用好几年,还不用开工资交保险。人?人得吃饭,得歇着,还有脾气呢。”她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冰冷事实,“世道就这样。”
      张文清已经坐起身,正用温水冲洗着身上的泥垢和泡沫。热水冲刷着被搓得微微发烫的皮肤,带来一种新生的清爽感,她听着银荣的话,冲洗的动作慢了下来。工厂、机器、裁员……这些词汇离她的高空世界很远,却又如此真实地砸在她身边人的身上,她看向钱繁趴着的方向,那个单薄的身影此刻显得格外脆弱,她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放他爹的屁!”李武涂直接骂了出来,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被银荣一把按了回去,“机器便宜?那是他没算明白账!咱石化厂新上那套催化裂化,贵得能买下十个破罐头厂!可没咱这些大活人盯着、调着、拿命护着,它转得起来?转起来也是个吃人的疙瘩!钱繁她们那罐头,从挑果子到封口,哪一道离得开人手?离得开那份心气儿?机器灌出来的,那是猪食!能跟钱繁她们一瓣瓣挑出来,码出来的比?那是良心!是手艺!是热乎气儿!”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
      “良心?手艺?热乎气儿?”银荣手里的搓澡巾重重地在李武涂腰眼上一刮,刮得她嗷一嗓子,后面的话全噎了回去。“顶饭吃啊?”银荣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把冰冷的锥子,直戳要害,“老板要的是钱,是报表上的数儿好看。机器坏了,顶多换个零件。人坏了,事儿就多了。换妳当老板,妳咋选?”

      李武涂被噎得直翻白眼,张着嘴,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来,最后只能愤愤地一巴掌拍在湿漉漉的台子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溅起一片水花。
      澡堂子里一时只剩下水流声和搓澡巾的嚓嚓声。一股沉重的、带着铁锈味儿的压抑感,随着银荣那句冰冷的反问,悄然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蒸腾的水汽都似乎变得滞重了。

      钱繁依旧把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无声地泄露了被那铁锈味儿刺穿的痛楚。银荣的话,像一把钝刀,精准地割开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现实,她的“良心”、“手艺”、“热乎气儿”,在冰冷机器和老板算盘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澡堂子里那股子沉甸甸的压抑,像水底淤积的泥沙,一时半会儿化不开。银荣给李武涂搓完了背,又淋了几瓢温水冲干净,李武涂趴在台子上,胸口还一起一伏,显然那股子邪火还没完全压下去,但也没再嚷嚷,只是闷闷地哼唧着。

      银荣把搓澡巾往旁边水桶里一扔,溅起些水花。她直起腰,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肩膀,目光扫过旁边台子上依旧埋着头的钱繁,又看看已经坐起身、沉默地冲洗着的张文清,最后落在正眼巴巴等着自己临幸的夏思选身上。
      “思选,趴好。”银荣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利落,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像一把扫帚,试图把那无形的压抑感扫开些。
      夏思选赶紧乖乖趴好,身板绷得笔直,银荣拿起一块新的搓澡巾,淋上水,先在夏思选背上轻轻抹开。小娃子的皮肤紧,带着年轻生命特有的弹性和光泽,银荣的手放得很轻,搓澡巾的力道也柔和了许多,沿着脊椎缓缓向下。
      “放松点儿,跟块门板似的,咋搓?”银荣拍了一下夏思选的腰。
      夏思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绷的身体这才松弛下来。银荣粗糙的手指和搓澡巾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微痒又踏实的触感,她舒服地叹了口气,刚才为暴风雪悬着的心,似乎也在这安稳的力道下,稍稍落回了肚子里一点。
      “羽秋姐,”夏思选侧着脸,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眼睛看向不远处安静趴着的度羽秋,“那爪鲵洞……里面黑吗?会不会有……有别的啥东西?”她声音里还是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
      度羽秋微微侧过头,水汽让她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朦胧。她的声音不高,像山涧里平稳流淌的溪水:“黑。刚进去那会儿,伸手不见五指。”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习惯了,就能借着雪地反进来的微光,看清洞壁的轮廓。石头是湿的,滑的,摸着凉,但有股子……生气儿。”

      她闭上眼睛,仿佛置身于那幽深温暖的洞穴。“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像打鼓。能听见雪粒子被风吹着,打在洞口石头上的沙沙声,像谁在远处轻轻筛豆子。再往里,贴着石壁细听……”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的韵律,“能听见爪鲵冬眠时,那极慢极慢的心跳,扑……通……扑……通……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从地底深处传上来,还有它们偶尔换气时,鳃盖极其细微的开合声,噗……像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水泡破了,声音听着让人心里……特别静,特别定。”
      夏思选听得入了神大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个黑暗却充满生命律动的洞穴里,恐惧被这奇异的描述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奇的向往。“像……像听着大地睡觉打呼噜?”她小声问,带着点天真的比喻。
      度羽秋的嘴角向上弯了一下:“嗯,大地的心跳。”她肯定道。
      张文清已经冲洗干净,正用大毛巾擦着身上的水珠。她听着度羽秋的描述,擦水的动作慢了下来。那扑通……扑通……缓慢而有力的心跳声,仿佛透过水汽,在她耳边真实地响起。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不是在澡堂,而是置身于万米高空那绝对的寂静之中,没有风声,没有引擎的轰鸣,只有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抗荷服下稳健而有力地搏动,扑通……扑通……和度羽秋描述的地底心跳奇异地重合,那是生命在寂静中坚持的律动,是孤独航程里唯一忠实的陪伴,一股难以言喻的联结感蔓延开来。

      “老银!”李武涂猛地坐起身,水珠从皮肤上滚落。她一把抓过旁边的大毛巾胡乱擦着,刚才的憋闷似乎被一个新的念头彻底冲散了,“妳刚说钱繁她们厂子那破机器总趴窝?”
      银荣正给夏思选搓着胳膊,头也没抬:“嗯呐,老掉牙的玩意儿了。咋?”
      “修不好?”李武涂追问。
      “厂里那新来的技术员,毛还没长齐呢,对着图纸都直挠头。请外头的师傅?人家一听是那老机,要么摇头,要么开口就是天价。”银荣语气平淡。
      李武涂啪地一拍大腿,水花四溅,脸上绽放出一个带着匪气的、灿烂无比的笑容:“嘿!这不撞枪口上了吗?赶明儿我领妳去!我李武涂在石化厂,摸过的大疙瘩,比他吃过的盐粒子还多!啥玩意儿能难得住咱姐俩?”她看向钱繁的方向,嗓门拔高,“钱繁!听见没?别蔫头耷脑的!有姐呢!不就是几台破封口机吗?咱给它拾掇得服服帖帖的!让它叫妈!”
      钱繁终于从臂弯里抬起头。她的眼睛红红的,像小兔子,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痕,分不清是池水还是别的。她看着李武涂那张神采飞扬、写满包在姐身上的脸,又看看正给她搓澡、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表情的银荣,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发出带着浓重鼻音的、微弱的声音:“李……李姐……真……真的行吗?”
      “把那个‘吗’字儿给姐咽回去!”李武涂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啥叫行吗?必须行!不行也得行!咱女人说行,那就没有不行的理儿!”
      银荣给夏思选搓完最后一下,直起腰,捶了捶后背,看着李武涂那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架势,忍不住笑骂:“妳就吹吧!牛皮都让妳吹上天,跟文清的飞机肩并肩了!”她走到钱繁的台子边,拿起搓澡巾,“趴好!愁眉苦脸的,灰都搓不干净!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呢!”她示意李武涂那高壮的身板,“妳这个身板可以慢慢学!”
      钱繁看着银荣近在咫尺的脸,那熟悉的、带着点不耐烦却让人无比安心的神情,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一下掉了下来,砸在湿漉漉的台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她赶紧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用力吸了吸鼻子,乖乖趴好,把瘦削脊背交给银荣。

      张文清擦干了身体,换上了干净的棉质浴袍。柔软的布料包裹着刚被热水和搓澡巾彻底唤醒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泰她走到池边,看着里面依旧热气蒸腾的水。李武涂还在那豪言壮语,银荣已经开始给钱繁搓背,动作依旧麻利,夏思选正舒服地躺在台子上哼哼,度羽秋安静地坐起身,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发。
      刚才那场关于机器与人的沉重,仿佛被李武涂那番混不吝的豪言和银荣利落的搓澡巾暂时驱散了。澡堂里重新被水声、搓澡声和女人们重新活泛起来的低语填满,蒸汽依旧翻涌,模糊着界限,也包裹着这小小的、热气腾腾的方寸之地里悄然滋生的、名为“女人”的暖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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