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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缝补 ...
长春的风卷着第一汽车制造厂烟囱里冒出的灰白烟气刮过斯大林大街,铁西区,“小朴饭馆”的木头门板被推开,撞响门楣上一串晒干的红辣椒,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胡吉生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工装棉袄,带着一身车间里特有的金属屑和机油味儿,缩着脖子钻了进来。寒气被她关在门外,店里浑浊的热气裹着浓烈的人参鸡汤味儿,劈头盖脸涌上来,她跺了跺脚上沾着泥雪的翻毛皮鞋,哈出一口长长的白气。
“小朴!老规矩!”她嗓门亮,直奔靠墙那张掉漆最厉害的榆木桌子。刚挨上那吱呀作响的长条凳,目光就被对面的人粘住了。
桌对面坐着个女人。一件半旧但干净的深灰色呢子列宁装,扣子一直扣到下巴底下,鼻梁上架着副细金丝边眼镜,镜片后头是一双沉静的眼,正盯着桌上摊开的一本厚砖头似的洋文书,手指头沾了茶水,在油腻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复杂的分子式。桌上摆着一小盅人参鸡汤,汤面飘着几颗油星子,一块瘦小鸡肉沉在碗底,几乎没动。
“哟呵!”胡吉生乐了,自来熟地一屁股坐下,把自己那顶磨破了边儿的工人帽往桌角一扣,“这位同志,啃洋文呢?这参鸡汤,得趁滚烫劲儿吸溜,凉了可就腥气了!白瞎小朴这手艺!”她说着,把自己刚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一大盅汤往桌子中间推了推,“瞅瞅妳这碗,鸡肋巴骨都露出来了!来,尝尝俺这份儿,肉多!小朴晓得俺干活下力气,实诚!”
林丰祥这才从书页里拔出神儿,抬眼看向胡吉生。对面这姑娘,圆脸盘红扑扑,眉毛黑得像用墨描过,一身洗不掉的机油味儿混着年轻身体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子生猛的活力,瞬间冲散了她脑子里盘旋的苯环结构。她愣了一下,随即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笑,推了推眼镜:“谢谢,我吃不多,这书……比较急。”
“再急也得吃饭!人是铁饭是钢!”胡吉生不由分说,拿起自己盅里的大汤勺,舀了一大块连着皮的黄澄澄的鸡肉,连带几根炖得半透明的人参须子,哗啦一下倒进林丰祥那几乎没动过的汤碗里,汤水溅出一滴落在书上。“哎呀!”林丰祥低呼一声,忙不迭地掏出手帕去擦,胡吉生也“哎哟”一声,有不好意思但不多:“对不住对不住!手劲儿大了!不过知识沾了咱吉林人参的仙气儿,更灵光!”她把自己盅里剩下的汤底子呼噜噜喝了一大口,烫得直吸气,眼睛却盯着林丰祥,“同志,瞅妳眼生,不是俺们厂里的吧?搞啥研究的?这鬼画符似的,瞅得俺脑瓜子嗡嗡的!”
林丰祥看着汤碗里多出来的那块实实在在的鸡肉,又看看眼前这个浑身冒着热乎气儿的姑娘,那份矜持被这不由分说的热情撞开了一道缝。她小心地合上书,擦了擦封皮上那点油星:“林丰祥。化工研究所的。在弄……橡胶。”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怎么解释让人听起来不会觉得很远“就是……轮胎,密封圈,那些东西的材料。”
“橡胶?”胡吉生眼睛瞪得更圆了,“哎呀妈呀!那可是俺们汽车的脚底板子!金贵着呢!俺叫胡吉生,一汽底盘车间的!俺妈是厂里老人儿!”她一拍大腿,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姐妹,“妳可真神,没妳弄的那软乎玩意儿,俺们车间攒出来的就是一堆不能动弹的铁棺材!”
“老胡家的姐,就妳嗓门大!隔着三条街都听见妳吵吵!”小朴端着个油亮托盘过来,上面是一碟子切得细细的辣白菜,一碟子酱萝卜,还有两碗冒着尖儿的高粱米饭,哐当一声放在桌上,“林同志,别跟她一般见识,她打小野惯了,没个正形,她妈见了她都头疼!”
“小朴!”胡吉生抗议地嚷嚷,抓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大块辣白菜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响,“俺这叫工人阶级本色!实在!”她看向林丰祥,嘴里还嚼着,“林同志,妳尝尝这辣白菜,小朴自己腌的,贼拉地道!下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给咱国家造橡胶,气死那些卡咱们脖子的!”
林丰祥看着胡吉生被辣得鼻尖冒汗却一脸满足的样子,再看看碗里那块实实在在的鸡肉,终于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汤,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送进嘴里。温热的、带着人参特有甘苦和鸡肉醇香的汤汁滑下喉咙,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也似乎稍稍融化了某种坚冰。她没说话,只是嘴角那点弧度更柔和了那么一丢丢。
“呜——哐当!哐当!咔嚓!”
一汽底盘车间,巨大的空间被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切割、摩擦声填满,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腥味、机油味和汗水的咸腥。巨大天车吊着沉重的车架部件,在头顶轰隆滑过,投下移动,这里不是战场,胜似战场,每一寸土地都在巨大力量下震颤。
胡吉生猫着腰,整个上半身几乎钻进了刚刚落地的解放牌卡车底盘框架里。她穿着沾满油污的深蓝工装,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一手紧握着一把大号活动扳手,一手死死地抵住一个顽固的变速箱安装支架螺栓。油污蹭在她红扑扑的圆脸上,额角的汗珠滚下来,在鼻翼旁的油污中冲出几道小小的沟壑。几个同样穿着油污工装的男工友围在底盘外面,有的蹲着,有的叉着腰,脸上都带着点看热闹的促狭。
“吉生!咋样?认不认怂?哥几个就说了,这老解放的腚眼子,不是那么好捅的!”一个粗嗓门的汉子喊,引来一阵哄笑。
“放你爹的罗圈屁!”胡吉生的声音从底盘下嗡嗡地传出来,带着金属回响,像榔头敲在钢板上,“铁牛,把妳那满嘴跑火车的劲儿省省!给俺递个加力杆!要最长那根!”
“得嘞!”叫铁牛的女子笑着,把一根手臂粗的加长钢管递到胡吉生伸出来的沾满黑油的手里。
胡吉生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拉起了风箱。她将那加力杆稳稳地套在扳手柄上,双脚在水泥地上死死蹬住,腰腹猛地发力,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弓弦,小臂上青筋根根暴起,像盘踞的树根。
“嗯——!”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她喉咙深处挤出。
“嘎吱……吱……”那顽固螺栓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极其缓慢地、极其不情愿地开始转动。油污混着汗水,顺着她绷紧的下颌线,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车间主任老张背着手走过来,眉头拧着:“胡吉生!又跟这死螺栓较劲呢?不行就换人!别耽误进度!厂里等着这批车下线呢!”
“马上……就好!”胡吉生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颤音却异常坚定,她再次爆发出一股狠劲,那加力杆在她手中弯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
“咔哒!”一声清脆的解脱声!
“成了!”胡吉生像泄了气的皮球,猛地从底盘下退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却咧开一个大大的、带着油污和汗水的笑容,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晃眼。她把那根沾满油污的螺栓高高举起,像举起一面胜利的旗帜。
老张凑近看了看那光溜溜的螺栓孔,又看看瘫坐在地上喘气的胡吉生,紧绷的脸皮松动了,最终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丢下一句:“赶紧收拾利索!下个工位等着呢!”背着手走了。
周围的哄笑声早就停了,几个工友互相看看,眼神里那点促狭换成了点别的什么。铁牛递过来一块看不出本色的棉纱:“吉生,擦把脸。妳这手劲儿,真他爸的是吃人参鸡长大的,比老爷们还虎!”
胡吉生接过棉纱胡乱抹了把脸,嘿嘿一笑,露出点小得意:“那是!俺娘说了,俺落地那会儿嗓门就大,差点把接生婆的耳朵震聋!这点疙瘩算个啥?”她撑着膝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走!干活!早干完早去小朴那儿喝汤!”那碗滚烫的、带着人参味儿和家的暖意的鸡汤,成了这冰冷嘈杂、满是雄性的车间里,支撑她挺直腰杆的一道光。
与此同时,几十里外的化工研究所合成橡胶实验室。这里与底盘车间的狂暴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有些刺鼻的化学试剂气味,安静得只剩下恒温水浴锅轻微的嗡鸣、玻璃器皿偶尔清脆的碰撞声,以及通风橱持续的低吼。
林丰祥穿着纤尘不染的白大褂,戴着细框眼镜,整个人像一株挺拔而安静的植物。她站在通风橱前,透过厚厚的玻璃视窗,全神贯注地盯着里面一个三口烧瓶。瓶内,粘稠胶液正在恒定的温度下缓缓搅拌,呈现出一种混沌不清的棕褐色,灯光从上方打下来,在她专注的脸上投下明暗清晰的界限,镜片后的眼睛捕捉着胶液表面每一个细微的光泽变化和粘度流动的迹象。
汗水顺着她鬓角细密的发丝滑落,她毫无知觉,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瓶缓慢旋转的粘稠液体上,她轻轻调整了一下加热套的温度旋钮,指尖划过冰凉的金属旋钮时,一阵强烈的感觉控住了她,耳边不再是通风橱的低吼,而是砂锅里“咕嘟咕嘟”沸腾翻滚的声响,浓白滚烫的人参鸡汤在眼前翻涌,饱满的鸡肉块随着气泡沉沉浮浮,金黄色的油珠在汤面上聚散离合,浓郁得化不开的香气不再是化学试剂的气味,而是鸡汤混合着人参微苦甘醇的暖香,霸道地钻进鼻腔,直冲脑门。那粘稠胶液缓慢流淌的轨迹,与汤面下鸡肉纤维丝丝缕缕分离、融入汤中的微妙动态,在感知层面奇异地重叠了。一种物质转化的混沌与生机,在实验室冰冷的玻璃器皿与小朴饭馆那口敦实砂锅之间,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梁。
“小林,”实验室主任赵工的声音打破了这奇异的通感时刻。她站在门口,眉头紧锁,手里捏着一份报告,“专家那边……最新的反馈过来了。对我们的聚合催化剂体系,还是……不太满意。说稳定性不够,杂质含量偏高。他们提供的配方……我们照着做还是达不到要求。”赵工的声音低沉,透着深深的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
林丰祥的身体羽掠波平地绷紧了一下,像被无形鞭子抽中了,她没有立刻回头,目光依旧锁在烧瓶里那混沌的胶液上,只是镜片后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半晌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知道了,赵工。”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他们给的钥匙,打不开我们自己的锁。”
她走到自己的实验台前,摊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式子、分子结构式和各种批注。她拿起一支铅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在纸上沙沙地划掉几行字,又在旁边快速写下新的符号和计算。
“原料批次差异、水质、空气湿度……变量太多。他们的‘标准’,在我们的条件下,水土不服。”她像是在对赵工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靠人喂饭,永远学不会自己吃。”铅笔尖在纸上重重一顿,戳出一个小小的凹坑,“我们自己调汤,从基础反应机理,重新推导。”
赵工看着灯光下林丰祥笔挺的背影,看着她笔下流淌出的复杂符号,那是她这老工程师也需费力才能跟上的思路。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林丰祥的肩膀,那一下,沉甸甸的。
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胡吉生拖着疲惫却异常亢奋的身体,在厂区澡堂子用粗糙的碱皂狠狠搓掉几层皮,才勉强洗去一身油污和铁腥味。她换上干净的蓝布褂子,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就迫不及待地冲出宿舍区,朝着铁西的方向小跑起来。冷风刮在脸上生疼她却咧着嘴笑,肚子里咕咕叫的馋虫催促着她。
小朴饭馆那昏黄的灯光,在寒夜里像颗温暖的磁石。胡吉生一头撞进去,带进一股寒气,目光习惯性地扫向角落那张老位置。
林丰祥果然在。她面前摊着书和笔记,眼镜片在灯光下反着光,手边那盅人参鸡汤依旧没怎么动,已经没什么热气了。她正蹙着眉,用铅笔在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什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胡吉生进来带起的风都没察觉。
“哎哟我的林大博士!”胡吉生几步蹿过去,大嗓门震得桌子上的辣椒罐都晃了晃,“这汤都凉透心儿了!暴殄天物啊!”她二话不说,端起林丰祥那盅汤就往后厨走,“小朴!小朴!给热热!多加把火!俺林同志这脑子是国宝,得用参汤好好供着!”
林丰祥被她惊动,抬起头,看着胡吉生风风火火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演算纸上那个关键的动力学方程,被打断的烦躁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对方那不由分说的、带着机油味儿的关切冲散了。她无奈地推了推眼镜,这姑娘像一团莽撞却滚烫的火,总是不管不顾地撞进她精密的方程世界,带来一种她无法抗拒的扰动。
胡吉生端回热气腾腾的汤,咚地放在林丰祥面前:“快!趁热!暖乎暖乎!”她自己面前也摆上了大大的一盅,还有一碗堆尖的高粱米饭。她抓起筷子,先夹了一大块炖得酥烂的鸡肉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含糊不清地问:“咋样?今儿个又跟那些洋字母干仗呢?赢了没?”
鸡汤的热气氤氲了林丰祥的镜片。她看着眼前这碗重新焕发生机的汤,再看看对面吃得毫无形象却生机勃勃的胡吉生,实验室里那种孤军奋战的冰冷感和压力似乎被这小小的空间驱散了不少。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热汤,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温润醇厚的暖流顺着食道滑下,驱散了寒意,也似乎稍稍熨平了紧皱的眉头。
“有人卡脖子。”林丰祥言简意赅,声音在汤水的滋润下少了几分距离,“他们的配方,在我们的实验室里,行不通。”
“啥玩意儿?卡脖子?”胡吉生一听就炸了,啪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一跳,“这帮老玩意!忒不地道!俺们车间还等着妳们的好橡胶做密封圈呢!没那玩意儿,俺们造的车跑起来四处漏风,跟筛子似的!”她气得又塞了一大口饭,嚼得恶狠狠的,“那咋整?妳们就认了?”
林丰祥看着胡吉生义愤填膺的样子,像只炸毛的护崽母鸡,忽然觉得有点好笑,紧绷的心弦莫名松了一分。她摇摇头,镜片后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坚定:“认?橡胶是工业的血管。血管不通,谈何建设?”她放下勺子,手指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桌面上划着,“他们不给钥匙,我们就自己造。从根子上,弄清楚这汤,到底该怎么熬。”
“对!自己熬!”胡吉生立刻响应,仿佛林丰祥说的是要跟她一起去车间抡大锤,“俺们造汽车,不也是从敲敲打打开始的?他们专家刚来那会儿,不也笑话咱们是土包子?现在咋样?老解放不也满地跑了?俺就信一条,活人还能憋死?”她端起汤碗,豪气地对着林丰祥比划了一下,“来!林同志,干了这碗参鸡汤!补补脑子!明天接着干!熬它个浓香四溢,气死那帮卡脖子的!”
林丰祥看着眼前这碗被胡吉生“干”得只剩下汤底的空碗,再看看自己面前热气腾腾的汤,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很轻,像第一道细纹。她端起自己那盅汤,学着胡吉生的样子也用力地“干”了一大口。滚烫汤汁带着人参的微苦和鸡肉的醇厚,一路烧灼下去,点燃了胸腔里某种沉寂的东西,窗外的寒风呼啸着拍打窗棂,小饭馆里,两张年轻的脸庞,在昏黄灯光和食物热气中,被映照得格外清晰。
长春的冬天,雪下得又厚又实,踩上去咯吱作响,能把脚脖子都埋了半截。铁西区边缘,“小朴饭馆”的招牌被厚厚的积雪压得有些歪斜,门楣上那串红辣椒早就不见了踪影,只剩几个孤零零的梗儿在风里晃荡。
店里的格局没大变,只是墙壁更显黝黑油腻,桌椅磨损得更厉害,空气里除了食物长久浸润的陈味儿,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烧焦羽毛的独特气味。
潘莲笑坐在角落那张最熟悉的老位置,是当年胡吉生和林丰祥常坐的地方。她穿着一件样式简洁的深灰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件半旧的藏青色工装棉服,袖口挽起一截,露出一段有力的手腕。面前放着一碗冷面,荞麦面条根根分明地浸在带着冰碴儿的深红色汤汁里,上面码着薄薄的酱牛肉片、半颗煮鸡蛋、几片苹果和梨,还有一小撮鲜红的辣白菜。她没动筷子,手里拿着一份被翻得卷了边的《碳纤维材料工艺进展》期刊,眉头紧锁,目光扫过一行行复杂的英文术语和数据图表,偶尔端起旁边的玻璃杯,喝一口里面深褐色的、散发着焦糊味的液体,那是她自己带来的速溶咖啡。
门上的棉布帘子被掀开,带进一阵风雪和寒气。一个身材高挑、穿着厚实军绿色棉大衣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利落地拍打着身上的雪,摘下那顶几乎遮住半张脸的毛线帽,露出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五官带着鲜明的朝鲜族特征,眉眼内深,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线,正是金厌宵,她裹得严严实实、扛着笨重摄像机。
“朴阿妈妮!”金厌宵的声音带着东北腔,却又有种独特的属于延边的节奏感,“两碗石锅拌饭!加双份锅巴!辣椒酱单放!”她熟门熟路地走向潘莲笑这桌,把沉重的背包往旁边凳子上一扔,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对着潘莲笑露出一个爽朗的笑,“潘工!又被妳这科研苦咖啡熏出来了?大冷天吃冷面,胃是铁打的?”
潘莲笑从期刊里抬起头,看到金厌宵,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露出一丝浅淡笑意:“厌宵姐,坐。”她指了指金厌宵要的石锅拌饭,“妳这火气,得用冷面压压。我这胃,习惯了实验室的味儿。”她放下期刊,拿起筷子,终于挑起几根冷面送入口中。冰凉、酸甜、微辣,带着荞麦清香,瞬间刺激着味蕾,让她因为长时间阅读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振。
金厌宵在她对面坐下,脱掉厚重的大衣,里面是一件靛蓝色劳动布衬衫,袖子随意地卷着。
“今儿个咋样?妳那宝贝黑丝,能纺出来了吗?”金厌宵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暖手,开门见山地问道。她指的是潘莲笑负责攻关的T300级碳纤维原丝项目,那是航空航天领域急需的关键材料,被国外严密封锁。
潘莲笑咽下口中的冷面,又喝了口那苦涩的咖啡,脸上露出一丝少有的烦躁:“预氧化阶段,还是不稳定。温度曲线、张力控制、空气流量……牵一发动全身,仿制……太难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就像照着菜谱做菜,火候差一分,味道就全变了。何况我们连完整的菜谱都没有,只有几张模糊的照片和几片残渣。”她目光落在碗里那根根分明的冷面条上,“看着简单,水里滚一滚就好。可这劲道,这不断不糊,背后多少道工序,多少拿捏?”她夹起一根面条,对着灯光仔细看着,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她实验室里那些脆弱昂贵的碳纤维原丝。
“哎,都一样!”金厌宵深有同感地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店里免费供应的廉价大麦茶,“我这纪录片,拍得也快呕血了!上头要民族特色,要时代新貌,要积极向上……框框条条一堆!我就想拍点真的,拍点这片土地上的人,到底咋活的!”她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旁边墙壁吸引,那是饭馆最里面、烟火气熏燎得最久的一面墙,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深褐色的油垢,木纹在长年累月的浸染下变得模糊而深刻,几个深浅不一的钉子眼,像是岁月留下的疤。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探寻:“妳看那墙……像不像一张老脸?皱纹里刻的都是啥?是五十年代厂矿的煤灰?六十年代勒紧裤腰带的饥馑?七十年代刷上去又刮掉的大标语?还是八十年代这油烟酱醋的滋味儿?”她眼神专注,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划着,“我想拍它,拍这面墙。机器声、口号声、炒菜声、喝酒划拳声……都在这油泥里腌着呢,这才是咱北人的魂儿。”
潘莲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面油污斑驳的老墙,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复杂深沉的色调,深褐、焦黑、暗黄交织层叠,凝固的油脂在灯光下反射出微弱光泽,她看着看着,眼前不再是饭馆油腻的墙壁,骤然切换成实验室里高温预氧化炉的观察视窗。炉内,几百束细若游丝的聚丙烯腈原丝,在精确控制的惰性气氛和炽热温度下,正经历着从白到黑的蜕变。它们不再是死物,而是拥有了生命,在炉膛灼热的气流中,一丝丝原丝在高温下舒展、卷曲、颜色由白转黄再加深为棕褐,丝丝缕缕的形态变化,竟与眼前碗中那浸在冰碴儿汤汁里的荞麦冷面奇异地重合了,冷面在冰汤中根根舒展,吸饱了滋味;而炉中的原丝在高温下绷紧、裂变,排出杂质,向着更高强度的黑金进化。冷热柔刚,一种物质在极致环境下的驯化与新生的意象穿透了空间和感官的界限,在她脑中轰然炸响。
她手中的筷子僵在半空,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金厌宵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神的异样:“咋了?潘工?面不对味儿?”
潘莲笑猛地回过神,摇摇头,仿佛刚才那一刻的顿悟点燃了什么。她没回答金厌宵,反而指着那面老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厌宵姐,拍!就拍它!拍它的纹路,拍它的油垢,拍它的钉眼!别管什么框框条条!这面墙,就是一部没写出来的历史!”她的思绪却飞回了实验室,“就像我们的原丝……现在看着脆弱、不稳定,可它内部的结构,正在高温下一点点改变!每一丝裂变都是为了最终的强度!需要时间,需要精准控制!”
金厌宵看着潘莲笑眼中那簇突然燃起的火焰,又看看那面沉默的老墙,仿佛明白了什么。她重重地点头:“妳说得对!机器架起来!先给这面墙来个特写!慢点推,焦点给我死死咬住那些油泥的纹路!要能看清里面腌了几十年的灰!”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重新找到方向的兴奋。
朴阿妈妮端着滋滋作响的石锅拌饭过来,滚烫的石锅里,米饭、豆芽、蕨菜、胡萝卜丝、西葫芦、生牛肉末和一个生蛋黄堆得满满的,辣椒酱装在旁边的小碟里,红得诱人。她看着金厌宵指挥人摆弄机器对着墙壁拍,潘莲笑则盯着冷面碗若有所思,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妳们这些闺女啊,一个比一个怪!一个对着墙发愣,一个对着碗发呆!赶紧趁热乎吃吧!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
金厌宵接过石锅,熟练地把鲜红的辣椒酱倒进去,拿起长柄勺子,用力地、一圈一圈地搅拌起来。滚烫的石锅将米饭和蔬菜烫得滋滋作响,浓郁酱香、饭焦香混合着蔬菜的清香瞬间蒸腾而起。她拌得极其认真,每一粒米、每一根菜都要裹上酱汁和蛋液。
“吃饭,也得有态度!”金厌宵把拌得均匀红亮、香气扑鼻的一勺饭递到潘莲笑面前,“尝尝!阿妈妮的手艺,精髓就在这一拌!火候、力道、时机,差一点都不行!”
潘莲笑看着递到眼前的拌饭,又看看金厌宵那双因为常年劳作和握摄像机而带着薄茧的手,再看看角落里那面正在被镜头捕捉的老墙,最后,目光落回自己面前那碗冰凉的冷面。实验室里那些脆弱原丝在高温炉中的影像,与眼前这碗在冰汤中舒展筋道的冷面、那碗在滚烫石锅中被强力搅动融合的拌饭、以及那面承载了无数烟火的斑驳老墙,在她脑海中交织。
她放下冷面筷子,拿起石锅拌饭的勺子,舀起一勺混合着蛋液、酱汁和金黄锅巴的米饭,送入口中。滚烫、咸香、微辣、焦脆的口感在口中爆炸开来,带着一种粗粝而踏实的满足感。
“说得对,厌宵姐。”潘莲笑咽下口中的饭,眼神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笃定,“火候、力道、时机……差一点都不行。实验室那头,我知道该怎么调了。”她站起身,拿起那本期刊和装咖啡的保温杯,“我先回去,该换种熬法了。”她的身影消失在棉布门帘后,带进一股风雪。
金厌宵看着潘莲笑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镜头里那面被特写放大的、充满岁月伤痕与烟火沉积的老墙,对助手说:“推近点,再近点……对,就拍这道最深的油垢裂缝……里面泛光。”她拿起自己的勺子,用力地拌着石锅里剩下的饭,仿佛要将所有的滋味、所有的故事,都揉进这滚烫的生活里。
向海湿地的风掠过无边无际的金黄芦苇荡,发出低沉而连绵的沙沙声,像无数把干燥刷子扫过天空。远处的水泡子在下午的阳光下闪着碎银子,空气清冽,带着水腥味、腐烂植物的土腥味和一种空旷的寒意。
沈子悦穿着一身沾满泥点的迷彩野外工作服,蜷缩在一个用芦苇秆和伪装网临时搭建的狭小掩体里。她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脸上也蹭着几道泥印子。她的眼睛紧紧贴在单筒望远镜的目镜上,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一片浅水区。镜头里,十几只体型修长大鸟正在水中漫步觅食。它们通体洁白,只有翅膀长长的嘴和脚是醒目的黑色,其嘴部整体长而扁平,前端向两侧扩大呈匙状,正是保护动物白琵鹭。
“三号点位,亚成体白琵鹭,十二只,状态良好,持续觅食中……”沈子悦对着夹在领口的微型录音笔,压低声音,语速飞快而清晰地记录着。她的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些敏感生灵,一阵强风毫无预兆地刮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和沙尘,劈头盖脸地扑向掩体。沈子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望远镜。风掠过芦苇的尖啸,水鸟受惊扑棱翅膀的拍打声,枯枝折断的脆响……各种声音瞬间放大,冲击着她的耳膜。
就在这一刹那,感官界限变得模糊。望远镜视野里,一只白琵鹭猛地展开宽大的双翼,羽毛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泽,黑色的飞羽如浓墨勾勒,舒展腾空的姿态,翅膀扇动时卷起的气流声,与望远镜视界边缘、湿地外围那片稀疏榛子林里,一丛丛棕褐色榛蘑在雨后撑开伞盖的景象骤然重叠。噗噗噗……鸟儿翅膀拍打空气的浑厚声响,幻化成无数细小榛蘑伞盖瞬间弹开、释放孢子的微弱噗噗声,细密而充满生命勃发的力量。风掠过广袤芦苇荡的宏大声浪,则如同那片榛蘑林在风中集体摇曳的簌簌低语,宏大与精微,飞翔与萌发,在这片呼吸里奇异地交响。
沈子悦的身体微微绷紧,保持着绝对静止,连呼吸都屏住了几秒,贪婪捕捉分辨着这转瞬即逝的通感,仿佛整个湿地在这一刻向她低语。直到那群白琵鹭似乎适应了这阵风,重新落回水面,她才缓缓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在记录本上飞快地画下了一个小小的、抽象的翅膀与蘑菇结合的符号。
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从芦苇丛后传来,沈子悦警惕地回头,看到付昭池提着个保温饭盒,灵活地钻进了掩体。她穿着和沈子悦同款的迷彩服,外面套着件印有向海保护区字样的橘红色马甲,眼神明静,像湿地里的水。
“嘘——”沈子悦竖起食指在唇边,指了指远处的鸟群。
付昭池会意地点点头,无声地坐到她身边,把保温饭盒轻轻放在地上。两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肩膀挨着肩膀,共同注视着那片宁静水域和大鸟,阳光透过伪装网的孔洞,在她们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直到鸟群似乎放松下来,开始悠闲地梳理羽毛,付昭池才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直愣口音:“饿了吧?阿婆妮刚捎来的,还热乎着。”她拧开保温饭盒的盖子,浓郁醇厚的香气瞬间弥漫在小小的掩体里,霸道地驱散了湿地的水腥气。
饭盒里是满满的家鸡炖榛蘑粉条。鸡肉是农家散养的小鸡,炖得骨酥肉烂,呈现出酱黄色。晒干的野生榛蘑吸饱了汤汁,肥厚饱满,深褐色的小伞盖油亮亮的,晶莹的粉条缠绕在鸡肉和蘑菇之间,浸润着浓稠油亮的汤汁,上面还撒了一小把翠绿的葱花,是点睛之笔。
沈子悦的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她这才感觉到浑身肌肉酸痛和刺骨寒意。她放下望远镜,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接过付昭池递来的筷子,夹起一块连着鸡皮的肉,吹了吹,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野生榛蘑特有的山野气息瞬间在口中爆开,粉条滑溜筋道,汤汁咸鲜浓厚,带着一股熨帖心肺的暖流,顺着食道一路滚下去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气,她满足地喟叹一声:“唔……活过来了!还是阿婆妮懂我们!”
付昭池也拿起筷子,夹起一朵肥厚榛蘑,看着它在筷尖微微颤动:“前头监测站的数据出来了,老伊她们村边上新开那家农家乐,排污还是没彻底达标。枯水期快到了,这点稀释能力一没,下游这片核心区……”她没说完,只是看着远处那些浑然不知危险临近的白琵鹭,眉头蹙了起来。老伊婶是她本家的长辈,也是村里搞农家乐最积极的带头人之一。
沈子悦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她顺着付昭池的目光望向那片纯净水域和洁白鸟儿:“别跟他们磨破嘴皮子了,生态补偿款也到位了,净化设备也装了……就差最后那一哆嗦,非要省那点运行电费?”她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气和深深的无力感,“发展,发展,眼睛里就盯着那几个钱!非要把这点老底儿都祸祸光了才甘心?”她想起自己那位曾经在汽车厂挥汗如雨、又在碳纤维领域攻坚克难的潘姨,再看看眼前这为了省电费而偷偷关停污水处理设备的农家乐,一种荒谬感和沉重的挫败感压在心头。
付昭池默默地把那朵榛蘑吃下去,又夹了一筷子吸饱汤汁的粉条。她的声音像钉子一样砸进湿地的风里:“有人把地啃秃了,把水搅浑了,把鸟惊飞了。现在,该轮到咱们缝缝补补了。”她顿了顿,筷子尖指向饭盒里那些深褐色的榛蘑,“看见没?这玩意儿,长在烂树根子上,看着不起眼。可离了它,这林子就少了股魂儿,这锅汤,也少了最要紧的鲜气儿。”她的目光转向远处那些圣洁的白琵鹭,“人也一样。没了这些没用的鸟儿、没用的湿地,人活得再热闹,心也是荒的,那才真叫走到了尽头。”
沈子悦怔怔地听着,看着付昭池平静却无比坚定的侧脸,对方的话咔哒一声打开了某种郁结。她想起了金厌宵小姨那些聚焦于细微之物、记录生活的镜头,想起了潘姨在实验室里与碳纤维较劲的日日夜夜,甚至想起了姥姥胡吉生讲过的、在底盘车间里跟工友叫板的往事。一种更深沉的力量如同脚下湿地深处汩汩流动的暗河悄然在她心底汇聚,她低头,看着保温饭盒里那油亮浓香的家鸡炖榛蘑粉条,看着那些来自山林、吸收日月精华的蘑菇,看着那些在土地上奔跑过的家鸡,看着缠绕其间的粉条……这不仅仅是一顿饭,这是自然的馈赠,是人与土地、山林、湿地最朴素的连接。
“缝缝补补……”沈子悦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渐渐变得清明,“对!他们啃秃了,我们种回去!他们搅浑了,我们澄干净!他们惊飞了,我们引回来!”她拿起筷子,用力地扒了一大口混合着鸡肉、蘑菇和粉条的饭菜,仿佛在汲取力量,“生态红线不是画着玩的!数据摆在那儿,道理讲不通,那就按规矩办!该罚罚,该停停!我就不信,拧不过这个劲儿!”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付昭池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那火焰里少了些之前的愤怒和迷茫,多了份清晰的责任和行动的力量。她嘴角弯起一个欣慰弧度,也大口吃起饭来:“快吃!吃完去前头监测站堵人!带上最新的水质报告和《野生动物保护法》!今天非得让人把净化设备的电闸给合上!”
夕阳的金辉染红了无边的芦苇荡,也染红了远处平静的水面。那群白琵鹭沐浴在金色的光晕中,羽毛仿佛在燃烧,它们吃饱喝足,开始整理羽毛,有几只引颈向天,发出悠长空灵的鸣叫,仿佛在呼唤远方的同伴。
沈子悦和付昭池迅速而安静地收拾好饭盒和装备,猫着腰,敏捷退出了掩体,身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沙沙作响的金色芦苇丛中。她们留下的脚印很快被风吹起的沙尘覆盖,但那份守护的决心,已如榛蘑孢子,悄然融入了这片古老脆弱的湿地,等待着生根发芽。湿地的风依旧在低语,裹挟着家鸡炖榛蘑残留的温暖香气,追随着她们坚定的脚步,掠过广袤的金黄,飞向需要被缝补的地方。
雪下得无声无息,一层叠一层,把饭馆那重新刷了朱红漆的木头招牌包裹起来,像盖了层厚实的棉花被。新换的棉布门帘厚重,隔绝了外面的严寒。推门进去,暖气混着几十年来早已浸透梁柱的复杂食物香气扑面而来,像跌进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
店里重新拾掇过,墙面粉刷得雪白,老榆木桌椅也打磨得露出了温润木纹,可角落里特意保留了一小块原来的墙面,就是金厌宵镜头下那面油垢斑驳刻满岁月的老墙,如今被精心罩上了一块透明的厚玻璃。
正是晚饭的点儿,店里人声鼎沸。几代人熟悉的饭菜香气,人参鸡的醇厚、冷面的酸甜醒神、石锅拌饭的焦香热烈、家鸡炖榛蘑粉条的山野浓香,奇妙地交织融合,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靠窗最大的一张圆桌,坐满了人。时光的刻刀在每个人脸上都留下了痕迹也沉淀下不同的光彩。
胡吉生老了,头发全白了,剪得短短的,像顶了个雪白的钢盔。腰板依旧挺得笔直,像她当年在车间里抡扳手时的架势,她正用洪亮的、带着金属回响的嗓门,跟旁边的林丰祥比划着:“……老林!瞅见没?现在那生产线,全是机器人儿!那胳膊腿儿,比俺当年还利索!可俺寻思啊,那关键地方的螺丝,还得是人!那手感,那劲道,机器它懂个啥!”她端起面前的小酒盅,里面是烫热的吉林高粱烧,滋溜一口干了,脸上皱纹都舒展开。
林丰祥穿着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衫,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镜后的目光多了岁月淬炼后的温润与通透,她面前是一小盅炖得清亮的人参鸡汤,正大口喝着,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笑容沉静如水:“吉生,妳那叫经验,是数据。现在叫算法,是另一种手感。时代撒丫子蹽,咱呐,得学会看后视镜也得盯着导航仪。”她说话字字清晰,像她当年在实验室推导式子。
潘莲笑坐在林丰祥旁边,气质愈发沉稳内敛,像一块温润墨玉。她面前的石锅拌饭滋滋作响,红亮的辣椒酱、金黄的蛋液、碧绿蔬菜和焦脆锅巴被她用勺子均匀地搅拌在一起,动作带着一种实验室里调试仪器般的专注和一丝不苟。她抬起头,看向桌子对面:“厌宵,妳那第三部片子啥时候能看?”她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块被玻璃罩住的老墙,带着了然的笑意。
金厌宵正忙着给身边的付昭池夹菜,她眼神比从前更加深邃有光,她把一大块裹满酱汁、连着鸡皮的榛蘑炖鸡夹到付昭池碗里:“快尝尝!阿妈妮的手艺,精华都在这蘑菇里了!”这才转头回答潘莲笑,:“剪着呢!最后那点火候,急不得!妳当年调那黑丝的温度曲线,不也磨叽了小一年?”她说着,下巴朝角落的老墙努了努,“重点就在那儿!咱这三对人的锅碗瓢盆、喜怒哀乐都腌在那一块油泥里了!得慢慢熬,熬出那个魂来!”
沈子悦挨着付昭池坐,正小声跟她嘀咕着什么,两人头凑得很近。沈子悦穿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脸上带着户外工作特有的红润,眼神清亮,付昭池则穿着简单的格子衬衫,听沈子悦说话时,嘴角噙着安静的笑,不时点点头,桌上那盆家鸡炖榛蘑粉条就放在她们面前,腾腾地冒着热气。
“付姐,向海那边最新的监测数据出来了,”沈子悦的声音带着点小兴奋,压低了,像分享一个秘密,“老伊婶她们村,排污达标率这季度稳定在95%以上了!上个月还观测到两对新的白琵鹭在筑巢!就在我们之前蹲守的那个水泡子边上!”
付昭池夹起粉条,吹了吹,放进沈子悦碗里,声音平静:“意料之中。红线就是红线。缝缝补补的针脚,下足了功夫,自然就结实了。”她抬眼,目光掠过胡吉生、潘莲笑、金厌宵,最后落在那盆浓香四溢的炖菜上,“有人啃秃的地方,就一定有人一针一线地绣回来,这道理,放哪儿都一样。”
胡吉生耳朵尖,听到了只言片语,立刻把大嗓门调转过来:“啥?绣花?谁要绣花?俺当年在车间,那叫铁姑娘绣钢铁!”她说着还做了个抡大锤的动作,逗得一桌人都笑起来。
林丰祥轻轻拍了拍胡吉生的手背,目光却温和地看向沈子悦和付昭池:“吉生,她们绣的不是花,是命脉。是比橡胶、比碳纤维、比汽车底盘更根本的东西。”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们这辈人,炼的是筋骨;莲笑、厌宵她们,炼的是眼睛和脑子;到了子悦、昭池这儿,”她顿了顿,看向窗外被雪覆盖的城市轮廓,眼神悠远,“炼的是根。把断了的根,重新续上。把荒了的土,重新养肥。”
潘莲笑默默拌着碗里已经均匀的石锅拌饭,金厌宵的镜头仿佛已经在她脑海中推拉摇移,角落里那块玻璃罩下的老墙在灯光下沉默着,层层叠叠的油垢,成了三代人生命年轮最直观的注脚。
店门又被推开,朴氏饭馆现在的当家,小朴的孙女,一个眉眼酷似婆婆的年轻姑娘,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砂锅快步走来:“来来来!压轴大菜!咱家秘制人参鸡!姐姐、姥姥、姨姥姥们,趁热乎!”
硕大砂锅放在桌子中央,盖子一掀开,浓郁的、带着人参特有甘苦醇香的热气轰然升腾,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笼罩住桌上所有的菜香,也包裹住了围坐在一起的三代人。鸡汤翻滚着,鸡肉半沉半浮,人参须子在汤中舒展。
窗外,万家灯火在雪夜里次第亮起,橘黄色的光晕在玻璃上凝结成温暖水珠。更远处,越过城市钢筋水泥的森林,是沉睡在皑皑白雪下的黑土地,是冰封千里却孕育着生机的江水,是那片在寒风中守护着生命秘密的无垠的金色芦苇荡。
锅里的汤滚烫地沸腾着,咕嘟咕嘟,像一首绵延了半个多世纪、并且还将继续吟唱下去的歌谣。升腾热气氤氲了每一张围坐在桌边的脸庞,模糊了岁月的沟壑,也连接着窗外那片更广阔、更沉默、更永恒的存在,那才是所有道路最终指向的归处,是灶火永不熄灭的源泉。
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没有胜败之分,时代需要什么颜色人就是什么颜色。”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金厌宵吧,倒是比我身边的她可爱多了。”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长春好吃的真的很多,欢迎大家来吃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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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缝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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