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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重回洛陵城(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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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这也是难免的事,前世的沈兰时哪里见过像裴岘这般清俊人物。永乐坊多的是酒徒闲汉,唯独就少了读书人。
当永乐坊的酒徒们在郑家婚宴上喝得烂醉,东倒西歪地模仿瓦厮艺人杂耍,摔碎了碗碟,打破了脑袋的时候,沈兰时躲在廊下柱子后面,足足偷看了裴岘半晌。
她一点都没弄明白,为何从那日起,自己一见了裴岘,心里就发慌,举止也不似从前般肆无忌惮了。
今日所见的裴岘,与前世毫无二致。他身形颀长清癯,面如冠玉。双眸如同暗夜寒星,不露一丝喜悲,多亏了那堂前烧着的喜烛,才为他清冷的神情增添了几分暖意,好与这欢喜场景相配。
不过现在立于此地的沈兰时,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李家幺女,历经上一世人情凉薄,她早已被世事磨练得沧桑,不会那么容易就对什么人动心了,毕竟谁又会总被前尘误?
快要念完婚契的裴岘不经意间抬头,却察觉沈兰时正细细地打量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可能是这位小郎君从前没这样子被同龄女孩子瞧过,不知是不是烛火的缘故,裴岘的脸上悄悄飞起一片红云。
他赶紧低下头去,不再看沈兰时,可没想到连念婚契的嘴巴也说不利索了,最后一句说得磕磕巴巴的:“终老温柔,白云……莫羡仙乡。”
等到他念毕,再抬起头来看沈兰时的时候。才发现沈兰时早以转过头去,正与身旁的小张生耳语些什么东西。小张生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沈兰时嫣然一笑。
原来是小张生让沈兰时瞧她新姐夫襕衫下打颤的腿,两人看出郑洵阳的窘迫后相视一笑。搞不清楚这郑洵阳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刚才夹马肚夹得太用力,腿都软了。
正笑着,沈兰时突然看见裴岘朝她走过来,把手里的婚契递给她,冷着声音道:“拿着。”
说完又跟没事人一样回去,接着操办婚仪去了。沈兰时看着手里的婚契,与小张生面面相觑。
这裴岘也太容易与人亲近了吧,她不过跟裴岘在包子铺前说了几句话,裴岘就毫不客气地让自己帮他拿东西。但因为裴岘的动作太过突然,沈兰时没有反应过来。
方才有些懵的她,抬眼对上裴岘那双浅淡眼眸,竟从里面读出了几分不满,她只能愣愣地双手接过裴岘递过来东西,答道:“嗯。”
说完沈兰时就后悔了,她怎么能这么乖乖地听裴岘的话。她本想狠狠地将裴岘递给她的东西摔回去,结果发现是长姐的婚契,须得妥妥拿着,便只好宁气熄火。
一盏茶的工夫,新人入新房就床,年长的姑嫂们便捧着五色同心花果撒帐。李晔华和郑洵阳也按照乡间习俗合髻,并饮下了合欢交杯酒,待宾客皆就座开宴后,今日的重头戏才姗姗来迟。
原来这郑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历来新婿新妇合卺之后,新婿前去参谢诸亲,而这新妇则需要在喜帐中独坐。
之后郑家尊长会向新妇赠一碗热粥,让新妇趁热食之,寓意嫁给郑家是吃郑家给的饭,以后便更要牢记深恩,孝敬公婆,恭敬夫君。
因老郑公尚不知身在何处,所以这郑家尊长只有郑母。前世这郑生的娘亲就是在这时,“不慎”将煮得滚滚的粥泼到了李晔华的脸上。
沈兰时很疑惑这郑生的娘亲为何如此怨恨长姐,郑洵阳多次恳求郑母,才终于能与李晔华定下婚事。
但李晔华知书达礼,自定婚之后就视郑生的娘亲一如家中尊长,从未有过什么大不敬,郑母也就再也没对两人的事指手画脚,众人便皆知郑母应允了两人的亲事。
前世发生这档子事的时候,李家的人都信了郑母的话,以为是她踩上了垂落的红绸,脚下一滑才泼了手里的粥。郑母独自抚育郑洵阳至今,在外有“断机教子”般的美誉,外加哭得确实懊悔,众人虽心痛李晔华,但也只能信了郑母的话。
直到最后郑母欺负死李晔华,沈兰时才知晓这妇人的蛇蝎心肠,也一并怀疑起当初这桩子事来。
上一世沈兰时觉得合卺后面的仪式无趣,便去院落里吃喜宴,看喝得醉醺醺的郑洵阳,被长辈调笑戏耍了。
但这一世,沈兰时绝对不会离开长姐身边半步。所以在众人去院中赴宴后,她仍旧站在李晔华的喜床前,和娘亲、二姐一起安静地站着。
李晔华面若春桃,刚为人妇的她有些羞怯之意,看着一直陪着自己未去吃饭的娘亲和妹妹,有些过意不去。
她对着众人劝道:“青青,你快跟娘亲和温莹去院里吃宴吧,不必守着我挨饿了。”
说话时,果然有那郑家的一位老嬷嬷用雕红漆牡丹花的食盒送了一碗热热的薏米粥来。那老嬷嬷本想等粥稍微凉一些后再递给郑母,但郑母似乎有些等不急了。
郑母家酒铺都有几位伙计帮衬,郑母平日里也不多做粗活,留着细长指甲。她捧起碗底,朝着李晔华走来。
李晔华跪坐在五彩鸳鸯坐垫上,抬头等着接郑母手里的粥。重来一世,这郑母心思还如以前,假意哼唧了一声,作势要摔倒。
这一世,沈兰时可看清了,这老货还没踩到绸缎之前,嘴里就发出跌倒的动静了。
沈兰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李晔华推倒在一边。这郑母眼见要扑空,便急切切地要收回动作,又朝着李晔华的方向泼去。不料左脚正好被自己右脚绊了一下,一大碗粥全泼在半空中。
或许世事都有定数,有些事是改变不了的,今日注定会有一人被这碗粥烫伤。
沈兰时护了长姐摔倒在地,回头看去竟发现那么粥向自己泼过来。危急之下,她呆立在原地,脑子里有万千中想法,却发觉无法挪动双脚。
“太晚了……来不及了,不过,好在救下长姐了。”
沈兰时闭上眼睛,只能用手臂挡住脸。
瓷碗坠地炸成碎片,可沈兰时等了许久,却并没有等到被烫伤的疼痛。有个人从角落一隅的突然冲出来,将她护在身下,用脊背替她承接了那碗滚烫的热粥。
是裴岘,裴岘像是预料到了事情走向般,冲出来护住了沈兰时。
沈兰时听着裴岘因被烫伤,难以抑制疼痛发出的细细喘息愣在了原地。难以支撑身体的裴岘放开了沈兰时,倒在了地上,背上已然狼藉一片。
沈兰时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些什么事情,她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声音颤抖着去问裴岘:
“裴岘,裴岘你有没有事……”
裴岘听见沈兰时叫他的名字,略微一惊,然后像万事洞明般看着沈兰时轻轻摇头。他的脸靠在沈兰时的膝盖上,一行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感受到冰冷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后,裴岘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看样子果然很痛吧?沈兰时慌张喊道:“快来人,谁来帮我看看他,求求了。”
回过神来的李晔华等人,赶忙上前查看裴岘背上的伤势。周氏一阵风似得去请在院里吃酒的郎中,幸好郎中没喝多几杯,立马就遣手下学徒回药房取烫伤药去了。
此时的郑母看着如此慌乱的景象,一时间想为自己开脱,便嚷道:“哎呀,我没料到脚下一滑,不过还好,只烫伤了一个小乞丐……”
还没等郑母把话说完,在一旁照料裴岘的李温莹突然站起身来,朝着郑母一巴掌就扇过去了,这一巴掌把其他人看得瞠目结舌。
这次因为沈兰时“作梗”,李温莹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看了个清清楚楚。但是当着这么多人,有没有什么能拿出来的铁证,她又不好再发作。
等到街坊散去,才抓住郑母的衣襟,恶狠狠地威胁了她几句。这郑母果真是柿子尽捡软的捏,被李温莹揍了以后,也不敢声张,只得捂着红肿的脸一声不吭。
自此以后,也知道李家也是有“张扬跋扈”之人了。李晔华也瞧见了郑母的所作所为,此时也一腔怒火,不愿意再搭理郑母和喝得醉醺醺的郑洵阳,打定主意要回娘家去。可怜这郑洵阳,花好月圆之时,娘子却不跟他洞房了。
沈兰时让裴岘翻过身来,然后轻轻揭开裴岘背上破掉的布料,发现里面已然血红一片,顿时魂不守舍。那姓魏的郎中终于等到了烫伤药,让几人帮忙将裴岘抬起到榻上,然后要给裴岘上药。
但是裴岘不想让众人看见他狼狈的样子,于是郎中将沈兰时她们赶了出去,关上房门才为裴岘上药。他本想裴岘一个瘦弱少年肯定吃不住疼,但没想到裴岘这么有骨气,上药都没吭个几声。
等换完药,郎中推门出来,把周氏叫到跟前说到:“这位小郎君伤势不轻,背上的皮都被烫没了好大一片,恐怕这半月内都要静养。”
郎中捻捻胡须接着说:“只是我刚刚问他,家是何许人氏,他说他是外地人氏,在洛陵城没有落脚之地,只怕是没有修养之地啊。”
周氏点点头,与那郎中商议,这小郎君是为救她家兰时受伤,刚刚她也瞧得分明。她周氏虽然是一介村妇,但也不可能忘恩负义,让这小恩人带伤流浪在外。
如果这样做,她的良心会过不去。所以周氏打定主意,只要这小裴郎愿意留在她们包子铺,不管留多久,她周汝宁都愿意留他。此后一定好好待他,以报今日大恩。
“那就让这位小郎君在我家养伤吧。”她扭头看着沈兰时道:“青青,这位小郎君可是为了救你才受伤,你可要悉心照料,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