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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巴别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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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尔布鲁紧盯着闹钟,持续四十个小时的失眠让她的眼白布满血丝。这是一个多云的夜晚,乳浊的灰色的云雾蒙盖住天空,月亮只会在极少数的时刻露出一点。他们的据点是一个工厂,一个废弃的化工厂。没有宿舍,门敞开着,大家就这么睡在地上。
佩尔布鲁有自己的卧室,但大部分时候她也会跟着睡在地上,除了那些她真的需要去处理一些私密情绪的时刻。今夜她本来也想回房的,但看着水泥地上这群也不嫌脏的闹着肚子打呼噜说梦话的蠢货,她不知为何就留了下来。
现在她开始后悔了。这群人怎么能这么吵?那呼噜声此起彼伏,佩尔布鲁双眼通红地趴在自己的被子里。噪音就像一只多足的昆虫,爬进她的耳朵,那些小触手嗦嗦嗦嗦地在她脑壳里面抓。
她气得想大喊,想把这群人都叫起来——她干得出这事儿。他人整夜的睡眠固然重要,但她难道就不需要一时的安静吗?
但最后她忍住了。这些年当老大的日子真是狠狠磨练了她的性子,要是以前,她的伙伴们就是和狗抢饭吃也不敢打扰她的清净。假设她闯了祸,莱利肯定是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然后看她一眼就心软了。阿波罗虽然整天一副懒得理人的冷脸模样,但其实心还是系在她身上。只有叶卡捷琳娜那个死精灵和罗莎那个死修男才会把她夹起来,一左一右地在她的耳旁轻语:作为一个人却要当猫,你不羞愧吗?
而佩尔布鲁只会优雅地摇摇尾巴,再“喵”一声。怎么了?她会变身魔法是她的错吗?不该怪老天给了她这份天赋吗?
想着想着,佩尔布鲁还莫名有些伤心了。莱利和罗莎结了婚,感情很好(也不知道那些报社都是上哪捕捉来的“勇者二世与伴侣感情不合”的谣言,又或许这对欢喜冤家就是擅长制造谣言。),寿终正寝,但最后也没拥有一个孩子,坐实了“勇者不会留下血脉”的传说。阿波罗和叶卡捷琳娜双向暗恋了一辈子,所有朋友都在看乐子,罗莎还在酒馆开了她们什么时候会坦白的赌盘——奖金一直累加,直到阿波罗突然又板着那张面瘫脸在小队里宣布:我怀孕了。叶卡捷琳娜是个最擅长穿上裙子不认人的家伙,那时她坐在酒馆的角落,面红耳赤。甚至直到孩子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出生,她们也没表白,安安心心地搞着老妇老妻的暧昧。
佩尔布鲁送走了伙伴们,送走了第二纪元,迎来了另一场大战。她不记得自己是以什么形态降世的了,但她记得自己总是在当一只猫,一只黑猫。哪怕作为吟游诗人的时候,也是用修剪过的猫爪子拨动竖琴,唱出哆来咪发嗦的喵喵喵喵喵。
“当老大”也是头一次,甚至追着别人屁股跑也是头一次。不过迄今为止的一切都能证明她在这两件事上也是天赋异禀,不愧是佩尔布鲁大人!
但她真的要继续这么做吗?
瞪着通红的双眼,佩尔布鲁想。
她完全能回去去过自己舒服的小日子。至于什么行星侠,什么忒利斯凯普,反正百年后就是一捧飞灰。是了……她其实完全可以放弃……再变回一只猫,然后在公园里找一个冤种……
闹铃响了。
零点零零的闹钟响起,标志着两天、四十八小时的正式告别。
水泥地上的人们揉着眼睛,莫名其妙地听着震耳欲聋的闹铃声。秘书抓起一旁的眼镜,眯着眼看堆在地上的破被子和敞开的窗户。
“行了,”她打了个大哈欠,“继续睡吧,老板抓老鼠去了。”
“哦……”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宁静的深夜响起,被吵醒的冤种们盖上被子,继续呼呼大睡。
当然这已经是九小时之前的事了。佩尔布鲁像箭一样窜出屋子留下残影的时候,迪泽特还在烦躁地抽糖,格林提还在装祂的小天使模样。
在这九个小时中,佩尔布鲁飞速跑遍了整个卡蒂国,收集那些年行星侠留下的各种东西。她把山一样高的物品堆在一个现挖出的土坑中,用石头在岩壁上刻画线索图,闭上眼睛沉思。
八十七年来,她第一次思考:行星侠到底是谁?
于是乔治灰败着脸色从沙发上苏醒时,看到了佩尔布鲁的脸。
他差点又昏过去了。他妈的,他认识这张脸,如果世人列一个“如果长成这个样子不管做什么都会被原谅啊”榜,忒利斯凯普老大的这张脸一定位居世界第一。
忒利斯凯普!老大!!
他惊魂未定,气喘吁吁,血液流动快得那被烧伤的右半张脸都在发痛。
佩尔布鲁拄着脸看他,“啊,你醒了。”
迪泽特坐在茶几上,指尖夹着一根真正的烟。他的颜色都被抹去了,瞳孔涣散,尝试了几次才把那根烟放到嘴前,哆哆嗦嗦地横着舔了一道,叼在嘴里,但依旧没有点燃。他的战术靴旁边是那张“行星侠疑似死亡”的报纸。
看到乔治醒了,他挤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啊……乔、乔治……”
佩尔布鲁看了看迪泽特,又看了看乔治,深吸一口气,“好吧,小矮人。我接下来要说的事……”
“我知道普鲁托是行星侠。”
佩尔布鲁惊讶地看着他。乔治挤出了两声呵呵的笑,瞪大眼睛望向佩尔布鲁,“我还知道你是——”
“嘘——!”佩尔布鲁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她回头快速看了一眼还没从震惊中回神的迪泽特(他看起来简直有点呆傻了。),逼近乔治的脸,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不、别说出来……我知道我很有嫌疑,但是不是我……!”
乔治的神情仿佛坏掉的蜡制娃娃,他呵呵一笑,猛地咬住她的指腹。
佩尔布鲁把尖叫憋在喉咙里,把脸都憋红了。等那疼痛终于被她吃下去了,她放开手,瞪了一眼乔治,然后走到这对父子的中点的正前方。
“——总之,我们现在要先搞清,到底是谁袭击了行星侠!”
迪泽特咬着自己的尾巴尖,紧握双手,青筋条条绽出,含糊的声音一点不耽误那里面蕴藏的怨恨,“难道是忒利斯凯普?!”
乔治乜了佩尔布鲁一眼:猜猜你是嫌疑人几号?
佩尔布鲁也在冒冷汗,但天地可鉴,这次真不是她!
乔治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内讧,所以他爬起来,从把迪泽特抱到了沙发上,按摩他的颈部,捏他的耳垂,蹭他的脸。
“别伤心,别害怕……我们会找到她的。”
而在他娴熟的安抚下,迪泽特竖起的耳朵也渐渐降下来了。他窝在乔治的颈窝,发出小声的啜泣。
佩尔布鲁看着他们,举手。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你们谁是爹?”
乔治乜她一眼。
“特鲁普斯是爹。我不是妈。”
“那谁是妈?——哦。”
世态固然紧急,但休息必不可少。等迪泽特稳定好情绪,红着眼圈从乔治身上下来,看向佩尔布鲁时,佩尔布鲁清清嗓子,用随手拿的木棍在刚搭建的黑板上比划。
棍尖从一张照片上顺着毛线,来到另一张照片。佩尔布鲁讲解着她刚搭建好的线索网:“由于……那么……根据……所以……真凶其实就是——”
“□□。”
佩尔布鲁和乔治的声音同时响起。前者震悚地看着后者,“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迪泽特周围有一股红黑色的气场,“你们再他妈不跟我讲解情况试试呢?”
乔治先回答了问题:“我从费什嘴里听到的。”
“哈哈……好吧,你知道的东西确实多得出乎我意料。”
迪泽特的尾巴烦躁地拍着玻璃,于是佩尔布鲁激灵一下立正站好,清清嗓子,开始正式讲解起来。
□□,一个也许可以说是“巴别塔”的精神延续的组织。其实如果要将巴别塔比作一个完整的人体血管系统,那么□□所占据的也不过是指尖的一小点毛细血管——毕竟他们现在也只有三个主要成员。当然佩尔布鲁还不知道它居然小到这种程度。
但不论如何,它都流着和巴别塔一样的血。
巴别塔创立于第一纪元,由被勇者一世救下的公主组织创建。勇者本人坚定、勇敢、正义,但太过粗心,她只能去统领大方向,却注意不到小事情——而心思缜密、擅长玩弄人心的公主挑起了这一担子。她们一个如同太阳,一个如同月亮,如果想要过上幸福的好日子,那她们缺一不可。
在分食了那条龙的庆典中,全大陆的人类都在自由与果汁汽水中醉生梦死,而公主提着小小的油灯,找到了同样未眠的勇者。
“我们要统一语言。”
她们的眼睛在那烛火的照耀下发着光,又像是她们的光照亮了那烛火。
巴别塔最初便因此而成立。
十余年后,语言终于被统一得差不多了。他们在用嘴说话的、用手说话的、用尾巴说话的和用耳朵说话的种族间找到了一个岌岌可危的平衡,虽然这意味着你的一句话要由五六个器官共同完成。当然这些东西在之后就得到精简了——在第二纪元魔法得到大普及后,人们大多会使用翻译魔法,在灵魂的层面直接交流了。
而那时,已经成为女皇的公主又和勇者提出了她的第二个主张。
“我们不能总在学习魔法。”
女皇是一个心眼很多的怀疑论者。她的魔法天赋比勇者强上百倍,但她最不相信魔力。孩童的她在母亲去世时一夜获得了魔法,而中年的她也坚信,这天赋在未来也会在一夜之间被收回。
她们那会儿的法令纹和眼纹都很重了,勇者征战半生,好不容易能歇息两年,打着哈欠说:那就学别的呗。
于是巴别塔招收了一群物理学家,一群唯物主义的疯子。
勇者开始成为了巴别塔的热门人物——不是说她在之前就不是热门人物了,而是在那之后她的人气从“大家看了都想合张影”进展到了“大家看了都争抢着要”——不仅因为她的赫赫威名,更因为她不会魔法。
勇者不会魔法,从来没会过。她打死了恶龙,是全凭宝剑和拳头的。
她能在生活中使用法阵或者魔药,但她自己的行动中都完全没有魔法的参与。这很难得。魔法的使用往往是不经意间的,比如一个擅长风系魔法的人可能会在跑步时控制气流让自己轻松一些。这完全是不经意间的,就像你也不知道你抬胳膊具体需要放松或紧绷哪几块肌肉。你的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会自动帮你调配好的。
所以勇者在巴别塔内如此抢手——她是个绝佳的实验对象。
在这个世界中,无机物都会或多或少地使用魔法让自己好受点。但勇者不会。
浮力定律来自勇者泡的澡,自由落体定律来自勇者摔的跤,声速来自勇者耳的聋……杰克曾在理学课后和李查德讨论过“珀瑞沃”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她的名字会被用于命名这么多定律——这大概要怪历史课本上从来只写“勇者”,而不写“珀瑞沃·奥菲莉娅·布朗”吧。
在第一纪元时,巴别塔就是这么个地位——语言与物理学会。进入巴别塔的大多都已经研究出了各自的学说,是行业中的专家;后来这些思想积攒到了一种程度,于是女皇又征召了另一批没那么专的家,去组织编纂书籍,再把这些书发给更年轻的一代学习……先是教授,然后是助教,最后是学生……到了第一纪元中后期,它就已经是全世界最大的学者组织了,结构类似大学。
那时女皇和勇者都已葬于光阴,巴别塔有了新的领导者。物理在这个世界还是太难参透了,为了未来的发展,会长不得不悲伤地宣布一件事:他们必须去研究魔法了。
巴别塔的人数在那时才真正地开始井喷。它从一个千人的协会迅速膨胀到万人,再然后是十万人。第二纪元开启时,它正式独立,成为了与国家同等级的政体。魔法的普及教育自然和他们脱不了干系,那些知名的冒险小队中也不乏巴别塔的成员。勇者二世的精灵队友叶卡捷琳娜·霜甚至担任过巴别塔的副会长。
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开始走歪的。或许早在宣布独立之时,那一任会长就已经动了小巧思。只不过四位女神之所以凭借凡人之躯却被供奉为“神明”,肯定也是有点原因在的。有这四座大山压着,没人敢去动歪心思。
女神们都不算长寿,第二纪元未过半便只剩情/爱之神在世。不过那时叶卡捷琳娜也已经当上了副会长,在就职演讲中爆出了她那生死之神亲妹妹、也就是现任冬之国女王小姨的身份。所以领导们还是战战兢兢地不敢动。
再然后,勇者二世降生了。叶卡捷琳娜终于不再每天只盯着巴别塔恨不得每个角落都看得一清二楚,但魔王又开始打人类了。
谁也不知道他们的邪恶计划是不是真就被这么拖了一千年。总之第三纪元,巴别塔开启了狂欢。
那腐败而黑暗的内里迅速地膨胀、再膨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科学伦理并非不可突破。在最巅峰的时刻,全大陆都是他们的监控魔法。曾与勇者拼死一战的普鲁托在谁也没有想到的情况下复了活,只可惜神志还未彻底清醒。巴别塔自然是急不可耐,将她投入了自制的复活池,随后用于研究。但现在想想,那仿佛是一种回光返照。
辉煌了不过三百年,它被彻底消灭了,死在最盛大的时刻。那时它确实是浑身都流着污血。离他们妄想成为的神明还很远,但也离他们本该成为的人类不近。
3306年,勇者三世奇袭巴别塔。“勇者”这一名号不仅与子嗣、还与魔法犯冲,三位勇者均没有任何魔法天赋。巴别塔的大楼从始至终都是那一座,那由玛格丽特女皇亲自设计的一座。千年前勇者来到这里,脸上带着笑;千年后勇者来到这里,脸上凝着血。
他放走了普鲁托与其他被关押的人,捅穿了忧特若思与祂被包装的美好生活。他无心去在乎什么小人物,又或许是有心想留这些身不由己的家伙一命。
于是他没看到,一个小小的保姆抱着包裹跑了。
那包裹里便是《生育宝典》。她最开始可能也没存什么恶心,也许只是想让平时那么照顾自己的忧特若思大人还能留点东西在现世而已。
但污血这种东西,如果清理不干净,哪怕是毛细血管那么小的一点,也是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恶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