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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奔向你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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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沙漏里的细沙,在越来越燥热的空气和翻动的复习资料里悄然滑落。窗外的蝉鸣一天比一天更焦灼、更卖力,仿佛在为夏日的高潮做着最后的喧嚣,也像在为即将到来的运动会敲击着急促的鼓点。
终于,那个预谋已久也避无可避的日子,降临了。
运动会当日,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阳光像熔化的白金,无遮无拦地倾泻在偌大的操场上。塑胶跑道被晒得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连空气都被烘烤得稀薄滚烫。整个操场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翻滚着彩旗、锣鼓、广播稿的激昂旋律,以及上千名学生因为兴奋和高温而发出的巨大噪音浪潮。热浪裹挟着尘土、防晒霜和汗水混合的复杂气味,在每一次呼吸间灼烧着鼻腔。
高三(三)班分到的观众席位置并不好,在毫无遮蔽的西面露天看台。于千雪穿着简单的短袖短裤,坐在塑料小板凳上,宽大的校服外套顶在头上权当遮阳,脸还是被烤得通红,额角鬓发早已被汗水浸湿,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她从一早开始就没看过比赛,目光始终牢牢锁死在操场一角的运动员检录处。
在那里,一群准备参加女子800米的女生成堆聚在一起。柳木栖站在人群外围的阴影边缘。她穿着学校统一发的蓝色背心短裤运动服,过于宽松的衣服罩在她清瘦的身体上,更显出几分单薄。她侧对着看台的方向,微微低着头,安静地看着脚下的一小块地面阴影,整个人沉默得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头。周围是兴奋的说笑、拉筋的热闹场面,只有她格格不入地立在喧闹的边缘,沉默得像一幅褪了色的壁画。唯有被风吹起的一缕碎发微微晃动,泄露着一点微弱的生气。
汗水顺着她清晰的脖颈线条滑落,消失在背心的领口里。于千雪甚至能看到她裸露在外的小臂和腿脚上,皮肤在烈日下也泛着一层冰冷的瓷白色,没有丝毫红润的迹象。她似乎很冷?在这种能把人晒晕的天气里?
一种冰凉的恐慌感,如同蛇一般缠上了于千雪的心脏,越收越紧。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软肉,带来尖锐的刺痛感也压不住那份揪心。周围的喧嚣像隔了一层粘稠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唯有检录处那个沉默的侧影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
广播里终于开始播报参加800米女子组的选手姓名,清亮的女声在嘈杂中努力突围。柳木栖被叫到,和周围几个女生一起被工作人员引导着,走向赛道起点。
起点线就在跑道内侧的草坪边缘,离于千雪所在的看台只有几十米远的距离。柳木栖被安排在最靠边的一个道次。她站在起跑线前的小方块塑胶地上,背对着看台,身影在逆光里变成一道纤细的黑色剪影。阳光将她投在地面上的影子拉得格外瘦长、模糊。
“砰!砰!砰!”
于千雪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一下重过一下,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几乎要盖过周围所有的喧哗。喉咙干得发疼,像被粗糙的砂纸磨过。她想喊点什么,想跑到下面去,想阻止这场明知结果的灾难。身体僵硬得如同生了根的木桩,动不了半分,只有目光像吸铁石般死死吸附在那道背影上。她甚至能看到柳木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着,指尖用力地抵着掌心,肩背的线条绷得很直,僵直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哔——”
一声短促的哨响!不是比赛开始,而是起跑线前的最后指令。
柳木栖的身体在哨声响起时明显僵硬了一下,背脊挺得愈发僵直。
就在这千钧一发、令人窒息的死寂前刻,一种本能的冲动冲破了一切阻滞。于千雪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方向大喊,声音在喧闹的海洋里激荡起微小的涟漪:
“柳木栖——!!”
声音出口的瞬间,于千雪感觉自己的声带都扯得生疼。
起点处那个单薄的背影,明显地顿了一下。虽然被汗水沾湿的发丝挡住了侧脸,但于千雪看到她微微侧转了头,幅度极小,像是要听清声音的来源。
目光交汇了!
隔着几十米灼人的空气和晃眼的光线,于千雪清晰地捕捉到了柳木栖侧转过来的视线。那张白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汗水正顺着额角滑向下颔,眼神是空洞的、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平静。但当她的视线在混乱的看台找到了那个奋力挥手、嘴唇因用力呼喊而有些扭曲的身影时,那双墨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漾开的一圈涟漪,快得难以捉摸。是惊讶?是确认?还是……一丝微弱的回应?
仅仅只是一瞬。
几乎是下一秒。
“砰——!”
发令枪那声震耳欲聋的爆响,撕裂了空气中凝固的一切!
数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冲了出去!速度惊人,带起跑道上的红色塑胶颗粒,留下一串清晰的钉鞋印记。
唯独最外侧那一道蓝色身影,在枪响瞬间却像是慢了一拍。柳木栖的起跑迟滞了。她像是被巨大的声响惊到了,身体甚至轻微地晃荡了一下,才迈开步子。起跑第一步就显得踉跄而笨拙,瞬间便落到了队伍的最后一位。她不是“跑”,更像是在“拖”,脚步沉重地踏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每一次抬脚都显得吃力无比,节奏从一开始就完全被打乱了。
“啊……”看台上响起一片压抑的低呼,夹杂着无法掩饰的失望和幸灾乐祸的窃笑。三班的几个男生在后面议论纷纷:
“果然……”
“龟速啊…”
“等着看吧,肯定跑不完一圈就倒了……”
那些刺耳的话语清晰地钻进于千雪的耳朵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捏得生疼,血液都快要凝固了。愤怒和担忧像沸腾的岩浆冲上头顶,几乎要炸开她的理智。但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指甲掐进掌心的痛感让她保持着一丝清明。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扯着,钉死在那道落在最后、动作笨拙、艰难前行的蓝色身影上。
一步,两步……半圈了。
柳木栖的速度非但没有提升,反而越来越慢。她跑得气喘吁吁,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破风箱在拉动,剧烈起伏的肩膀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汗水像溪流一样从她脸颊、脖颈、手臂奔涌而下,将蓝色的背心洇染成深色一片。裸露在外的皮肤在烈日的曝晒下显出不正常的潮红,但于千雪总觉得那红得不自然,底下依旧泛着一层虚弱的苍白。她跑动的姿势越来越变形,身体微弓着,头垂得很低,背心完全贴在后背上,勾勒出清晰凸起的蝴蝶骨和瘦削到近乎嶙峋的脊梁骨。
一圈跑完,她已经被前面领先的同学套了几乎大半圈,像一只濒死的天鹅在炽热的火海里挣扎。终点还遥遥无期。
广播里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和加油稿,但对于落在最后的柳木栖而言,那些鼓动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噪音。刺目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跑道蒸腾的热浪扭曲着视线,耳畔除了自己如雷的心跳和粗粝的喘息,再听不到其他。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烫得钻心。胸腔憋闷得快要炸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下灼热的沙子。腿脚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抬起一步都需要耗费全身的力气,小腿肌肉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更糟糕的是,小腹深处那熟悉的、如同冰冷刀绞般的坠痛,正毫不留情地卷土重来!它像一个阴险的藤蔓,趁着身体极度虚弱之时,紧紧缠绕住她的意识,越收越紧,带来一阵强过一阵的钝痛和冰冷的寒意。
柳木栖死死咬着下唇,下唇瓣几乎要被咬破。视觉开始有些模糊,跑道在刺目的光线下扭曲变形。汗水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模糊了视线。意识开始有些漂浮,世界的声音在远去……身体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一道撕心裂肺、穿透了所有喧哗和距离的呼喊,像一道惊雷在她混沌的意识里劈开一道缝隙:
“柳木栖!”
声音带着极致的焦急和哭腔,像指甲刮过玻璃般刺耳。
柳木栖猛地被这声呼喊惊醒!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甩开迷蒙的汗水,猛地抬起头——视线在模糊摇晃的景象中艰难聚焦,撞上了看台最前排那道熟悉的身影!
于千雪不知何时早已冲到了最前方的护栏边缘!她双手死死攥着铁栏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她顶着明晃晃得几乎能点燃头发的烈日,脸颊晒得通红,眼睛因为极致的焦急和担忧而蒙上了一层水光,甚至带了点猩红!她紧紧盯着她,嘴巴大张着,在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刚才那声耗尽了她的力气,此刻她只是在拼命做着口型:
“——坚——持——!看——着——我——!”
看着——我——!
这三个无声的字型,像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透过层层热浪和灼人的光线,狠狠地烙印在柳木栖濒临崩溃的意识里!她看到了那双通红的、满溢着关切、焦急和不容置疑的坚持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嘲笑,没有失望,只有一种纯粹到近乎悲壮的期盼!
“哈……”柳木栖喉咙里发出一声艰难的、破风箱般的嘶哑抽气声,像是重新吸入了氧气。她不再看那似乎永远跑不完的赛道,不再理会身体的痛苦和抗议,视线死死锁在栏杆前那双通红的眼睛上!那是灯塔!是锚点!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腿沉重的感觉依旧,小腹的疼痛像冰冷的蛇缠绕不去,但她咬着牙,将所有的意志和残存的力气都压榨出来。她强迫自己的视线牢牢钉在那一点赤红上,任由那道身影在自己模糊晃动的视野里成为唯一的清晰坐标!脚步依旧沉重得像是拖着千钧巨石,速度依旧是全场最慢,但每一步,都在艰难地、无比坚定地朝着终点线——朝着那个唯一在为她呐喊的身影的方向——挪去!
太阳的火舌舔舐着大地,跑道蒸腾的热气扭曲着世界。喧闹声如同隔世的海浪。
跑道尽头,唯有一双通红含泪的眼眸,在刺目的光晕里亮得灼人。
柳木栖的目光穿越人海,穿越痛苦,穿越所有喧嚣与绝望,牢牢地、拼尽全力地锁死在那唯一的亮色之上。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每一步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但每一步,都是在回应那道无声的呼喊。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只剩下那个在烈日下探身呼喊的身影,和她眼中跳动的、比烈日更灼热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