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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记者篇:暗夜寻光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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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霓虹,此刻在窗外流淌成一片冰冷而迷离的星河。光污染模糊了真实的星辰,只留下一片虚假繁荣的、无法触及的喧嚣。偌大的新闻社深度调查组办公室,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柳木栖一人。空气里残留着速溶咖啡的廉价甜香和纸张油墨的单调气息。墙上的时钟指针已悄然越过午夜,只有她面前那台电脑屏幕散发出的冷白光晕,映亮了她半边轮廓分明的侧脸,以及桌角堆积如山的文件阴影。
“嗒、嗒、嗒……” 最后几个字符在文档末尾敲定。屏幕上,“结案报告”四个黑体字下,是那篇名为《无声的囚徒:揭开‘慈爱之家’福利院背后的贪腐与渎职黑洞》的长篇调查报道。她的名字——“柳木栖”——紧跟着“首席调查记者”的头衔,冷静地烙印在作者栏。这份报告沉甸甸的分量,来自抽屉里那个上锁的铁盒内,那厚厚一叠记录着孤儿们绝望眼神、医生虚假签字、采购合同阴阳账目的关键证据,以及她隐藏在护工制服下、冒着巨大风险拍摄下的冰冷实锤。
办公桌收拾得过分洁净,宛如一个精密的仪器台。唯一显露个性的地方,是桌面上倒扣着的、硬质封面已磨得起毛的采访证,像是一枚被刻意隐藏的身份勋章。旁边立着的保温杯盖子上,凝聚着细小的水珠。这间位于城市CBD核心、拥有整面落地玻璃窗、可俯瞰大半个城市璀璨天际线的独立办公室,是五年近乎自虐般的疯狂拼杀换来的。她用无数个不眠之夜,无数次与黑暗擦肩而过的险境,无数次以冷静近乎冷酷的笔锋,撕开那些笼罩在社会角落上的华丽遮羞布,让见不得光的毒疮暴露在烈日之下。行业里敬畏她的人称她“柳编”或“柳首席”,而私底下,更多人叫她“冰刃”——因其锐利、精准、永远沉默而决绝。她像一把淬炼于寒冰的利剑,不带个人情感地劈开虚伪,直抵核心。办公室里的欢声笑语、茶水间的八卦闲聊,似乎天然与她周身散发的清冷气场隔绝。她的笑容,如同深冬里稀有的阳光,早已被尘封在记忆最遥远的地窖中。
在旁人眼中,她是成功的。行业奖项的橱窗里摆着她的水晶方碑,她的署名稿件占据重要版面,她的深度追踪能引发舆论风暴乃至撬动政策杠杆。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具高速运转、令无数人艳羡的躯体下,包裹着怎样一个空旷得发出回响的灵魂。心房的中央,仿佛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留下一个不断流淌着冷风的巨大空洞。
于千雪。
这三个字,不是简单的名字。
它是刻印在灵魂深处无法结痂的伤疤,是镶嵌在骨髓里永不熄灭的冰冷火焰,是驱赶她永不停息、直面深渊的唯一光源。
寻找她。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这个念头如同植入她生命中枢的芯片,成为支撑她在每一个疲惫欲死、在每一个面对人性至暗时刻依然能睁大双眼、握紧笔尖的唯一信仰。每一次危险调查的背后,都藏着一丝渺茫的希冀——也许,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她会意外地捕捉到一缕熟悉的气息。
这一次的西南边陲之行,尤其如此。
那是一个盘踞在国境线阴影处十余年的人口贩卖中转站,伪装成伐木场和“农家乐”。柳木栖以打拐志愿者组织的联络员身份潜入,卧底三周。行动日,当警方破门而入时,她作为“内线”,第一时间冲入那个隐藏在伐木场深处的地窖核心区,镜头捕捉罪恶,笔记录下证词。
眼前所见,足以冻结任何正常人的血液。
狭窄、污秽的地窖通道,泛着浓烈霉烂和排泄物混杂的恶臭。空气粘稠得如同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冷的淤泥。铁锈斑斑的锁链如同毒蛇,随意盘踞在潮湿的地面或挂在低矮的横梁上。坑洼不平的地面,残留着深褐色的、经年累月无法洗刷的斑痕——是挣扎留下的血?是呕吐物?无人敢断言。墙壁上,指甲在绝望中抠划出的道道深痕,歪歪扭扭,无声地诉说着无声的痛苦和永不放弃的求生欲望。那种纯粹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几乎凝固成了物理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警方迅速控制了嫌疑人,安抚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年轻女孩。柳木栖强压下翻涌的恶心感,配合工作。她递上干净的饮用水,用尽可能平缓的声音询问她们的基本情况、从哪里来、家人信息……
一个女孩,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年纪,头发枯黄如稻草,形容枯槁。当柳木栖尝试递给她一瓶水时,她猛地瑟缩了一下,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如同受惊的幼兽。眼神涣散,瞳孔深处只有一片麻木的空洞,像被掏空了灵魂的木偶。这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助,瞬间刺穿了柳木栖层层叠叠的心理防御壁垒!
眼前这张脸骤然模糊、扭曲!
在那双空洞麻木的瞳孔深处,瞬间倒映出另一双眼睛!
五年前那个血色的黄昏,校长室厚重大门关上的最后瞬间,那双死死凝视着她、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的无边惊惶、绝望与对世界崩塌的难以置信!那是于千雪被命运的黑洞吞噬前,传递给她最后的、绝望的回响!
“唔——!”
一股强烈的呕吐感如同开闸的洪水,毫无预兆地、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喉咙!胃部痉挛,天旋地转!柳木栖脸色骤然大变,她猛地捂住嘴,不顾一切地转身冲出低矮的地窖入口,踉跄着撞在冰冷的砖墙上!双手死死抠住粗糙冰冷的墙皮,指甲几乎要折断,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干呕起来!脊背上瞬间渗出一层冰冷的黏腻汗珠,将单薄的衣衫紧紧黏在皮肤上!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并未带来清醒,反而加深了那股窒息感。不是因为地窖的恶臭,而是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于“被彻底剥夺自由”的极致绝望的共鸣!那可怕的熟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狠狠绞紧!她仿佛清晰地看到,五年前的于千雪,就是这样被禁锢在某个比这里更严密、更黑暗百倍的地方,经历着炼狱般的凌迟!
结束调查收尾,回到当地县城那家墙壁斑驳、床铺吱呀作响的廉价招待所时,夜已深如墨潭。房间里弥漫着劣质消毒水和霉尘混合的浊气。同行的年轻摄影助理小刘,说了句“姐,我去弄点吃的”便匆匆出门,留下她与这片无边无际的孤寂作伴。
柳木栖没有开灯,脱力地坐在那张发出不堪重负呻吟的木床边缘。静默中,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驶过的卡车轰鸣,在黑暗中无限放大。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平复胸腔中那颗擂鼓般的心跳,却只吸入一口混杂着霉味的冰冷空气。
动作近乎仪式化。她从随身携带的行李箱最深、最隐秘的隔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带小锁的锡盒,钥匙是贴身携带的。轻轻旋开锁扣,揭开盒盖。盒底静静躺着一张已经发黄、边缘微微卷曲的旧照片。照片边缘被无数次的手指摩挲抚平,又复卷起,留下陈旧的、油亮的印记。
这是她仅存的、真正的私藏。高二秋季运动会结束的那个黄昏。夕阳熔金,柔柔地泼洒在喧嚣过后的操场上。手机的快门不知何时被无意按下,定格了这永恒的一瞬。
画面正中,是于千雪。
她似乎是听到了背后的呼唤,猛地回头。马尾辫因为奔跑而扬起一个充满生命张力的弧度,几缕汗湿的黑棕色发丝黏在光洁饱满的额角和微红的脸颊上。运动后的潮红晕染了她的双颊,像熟透的水蜜桃。最耀眼的是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眸子,在暖金色的光线下剔透得像最纯净的蜜蜡,里面仿佛盛满了揉碎的夕阳和揉碎了的欢喜,亮得惊人!此刻,她脸上绽开的是一个毫无保留、毫无阴霾的、仿佛能驱散世上一切寒意的灿烂笑容!那笑容如此纯粹、生动、充满了不被束缚的野性生命力。阳光穿过她飞扬的发丝,勾勒出毛茸茸的金边。这张照片,像一颗被永远冻结在时光琥珀中的小太阳,承载着她生命中最明亮的记忆。
就是这样一个如同初夏暖阳般明媚、鲜活的女孩啊……
如今,却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五年了。
她是否也曾被锁在类似的、更加污浊黑暗的地牢里?
她是否也像那些女孩一样,眼神中的光被一点点磨灭、榨干?
她是否承受过比今日所见更加残酷百倍、足以碾碎灵魂的折磨?
……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却布满荆棘的大手狠狠攥住!每一根尖刺都深深扎入最柔软的肉里!深入骨髓的酸楚、噬心蚀骨的疼痛,以及那如同浓雾般席卷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绝望,瞬间化作了沉重的巨石,轰然压垮了柳木栖强撑了数日、乃至数年的精神堤坝!疲惫感、目睹罪恶的压抑、深入骨髓的思念与无解的悲伤交织成毁灭性的风暴,瞬间席卷了她。
桌上,静静地立着半瓶当地人用廉价玉米酿造、装在回收医用葡萄糖瓶中的白酒。浑浊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散发着辛辣冲鼻的、几乎带点化学试剂般的气味。那刺鼻的劣质感几乎与记忆中某些被刻意遗忘的片段相重合。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自毁式的冲动攫住了她。她伸出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粗暴地拧开了那劣质塑料瓶盖。动作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绝望与麻木。
没有任何铺垫。
瓶口对着苍白的嘴唇,她猛地仰起头!辛辣刺鼻的液体如同滚烫的岩浆,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工业酒精味,一股脑地灌进了喉咙!灼烧感瞬间从口腔、食道一直蔓延到胃里,火烧火燎般疼痛!身体内部像是被瞬间点燃!呛咳立刻剧烈地涌上来,眼睛被刺激得泪水直流。但这种粗暴的、物理性的灼烧与痛苦,竟奇异般地短暂压制住了心头那片冰冷的、撕心裂肺的空洞,带来一瞬麻木的空虚。更多的酒被强行灌下,仿佛要将那深入灵魂的痛苦一并灌醉、麻痹。
时间在酒精的烧灼感中变得黏稠而模糊。
意识逐渐剥离了躯壳的重量,像一片羽毛漂浮在浑浊的云雾中。窗外,一弯惨淡的下弦月,透过灰蒙蒙、从未清洗过的纱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苍白冰冷的窄光,像一条通向无间地狱的引路索。
“咔哒。”
小刘拎着两份打包的、热气腾腾却油腻扑鼻的酸辣米线,推开了半掩的房门。一股浓重的劣质酒气混杂着霉味瞬间扑面而来。
房间没有开灯。
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和小刘手中手机屏幕的光亮,他看到了几乎让他心脏骤停的一幅景象:
柳木栖瘫坐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背脊无力地倚靠着吱呀作响的床腿。一向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此刻散乱地披落在脸侧和肩上,发丝被细密的冷汗打湿,有几绺黏在失神苍白的脸颊上。她双颊泛起一种病态的酡红,眼睑半阖,平日里如同寒星般锐利坚定的眼神,此刻涣散迷蒙,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水汽,充满了孩童般的茫然和无助,再也找不到半分“冰刃”的影子。
她的一只手,死死地、用尽全力般地攥着那张泛黄的旧照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骇人的青白色。照片的边缘深深陷入她柔软的掌心,那脆弱的纸张仿佛随时会被捏碎,与她一起坠入永恒的黑暗。照片上于千雪那阳光般灿烂的笑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
更让小刘心惊肉跳、甚至感到一丝毛骨悚然的是她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又像在进行某种诡异而绝望的古老招魂仪式,正一次次徒劳地、执着地对着房间空荡无物的空气深处抓握!五指拼命地张开、伸展,像是要牢牢抓住某个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触及的幻影!指尖每一次紧绷的颤抖,每一次徒劳的蜷缩,都伴随着肩膀无法抑制的、细微而剧烈的抖动,仿佛那手臂连接的并非身躯,而是她早已支离破碎的灵魂内核!
“……有……”一个模糊的气音从她翕动的唇瓣间溢出,带着浓重的酒精气息和一种小刘从未听过的、混合着破碎哭声的沙哑颤音。
“……有人……”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巨大的力气,从干涸得如同沙漠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被绝望浸透的疲惫,“……有人……见过她吗……?”
泪水,终于无法阻挡,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从她失焦的、蒙着水雾的眼眶中无声滑落。没有哭喊,没有呜咽,只有这无声的奔涌,晶莹的泪珠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冰冷的圆点,瞬间又被灰尘吸收,如同那些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希望。她的声音,却还在坚持,如同最脆弱的风烛在凛风中挣扎着想要传递最后的火光:
“……她……我的千雪啊……她……笑起来……像……像……阳光……”
气若游丝,却字字泣血。每一句询问,都像是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狠狠划下一刀。
小刘僵立在门口,手中的塑料袋不知何时滑落在地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闷响。他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瞬间爬遍全身,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紧紧攥住,窒息的痛感清晰无比。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柳主编。那个雷厉风行、坚韧如钢、连犯罪集团都闻之色变的女人,此刻像个失去了最心爱珍宝、被世界彻底遗弃的幼童,脆弱得如同一碰即碎的琉璃。他看着她徒劳地在冰冷的空气中抓握,看着她被泪水模糊照片上那刺目的阳光笑容……他想上前搀扶,想安慰,想告诉她天快亮了……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了眼眶中无法抑制的酸涩和胀痛。
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小刘最终选择了一种最沉默的守护。他默默地弯腰捡起地上的宵夜,小心翼翼地放在掉漆的床头柜上。然后,他摸索着墙壁,打开了房间那盏悬在头顶中央、功率低到可怜的白炽灯泡。昏黄、微弱、甚至有些闪烁的光线像一层薄纱,勉强覆住了房间一角。最后,他几乎是屏着呼吸,轻手轻脚地、如同对待一件易碎品般地带上了那扇沉重的房门。
“咔哒。”
门锁合拢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世界彻底沉入一片只剩下微弱光斑的黑暗。
在这片孤寂冰冷的死寂中,只有断断续续、压抑在喉咙深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细碎啜泣声在低低回荡。还有那道在空气里徒然抓握的手的暗影,和那一声声若有若无、如同梦魇般纠缠不休的低语:
“千雪……”
“……你在哪里……”
“……我来找你……”
月光无言。
只有那紧攥着照片、被泪水濡湿的手指,死死地、固执地停留在虚空之中,像一个永恒的守望坐标,指向那片寻找了五年、并且将继续寻找下去的无边黑暗。窗外的城市星河依旧冰冷流淌,而她心中的那盏灯,只在凝固的旧照片里,微弱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