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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脉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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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脉搏
魆市一部分屋顶已然被烈焰覆盖,此刻火光冲天,绝大多数居民逃至深处,不敢前来救火。只因每隔一段时间,密集的箭雨便会从天而降,巧妙地变换着目标区域。
“报!目标消失了一个!”
仇校尉毫不动容:“前排瞄准墙头,机动放箭;其余瞄准城门,保持节奏。直到魆市消失为止!”
骆大人回头,见巡检司下属正休整,尚不便出发,转头问仇校尉:“是文将军的意思?”
仇校尉笑道:“我只认军令,谁批的字,谁出的主意,都不是我该过问的。”
骆大人松了松臂鞲,腕间的放松,叫他眉头也松弛下来:“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都耗着呗,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骆大人有情绪!”仇校尉偏着头看他:“殿下眼皮子底下做事,压力大吧?”
骆大人笑笑:“殿下近日可谓焦头烂额,抓逃兵这点小事,我就不烦她老人家了。”
“觉悟高啊骆大人。”仇校尉搓搓手:“但摇摆不定可不是好事儿。”
“彼此彼此。”
仇校尉一愣,盯着他看了半晌,二人眼神一碰,又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今日我出师不利,仇校尉不如把刚才卖的半点好圆满一下?”
仇校尉似乎一直在等他这句话,想也没想便靠了过去,低声道:“三日前,这两人伪装清鬼挂着巡检司腰牌进了曹功司。至于进去查了什么,有没有厉害干系,要不要上报,你自己判断吧。毕竟巡检司事务,旁人不得多问。”
骆大人拱手:“多谢!阁下军务,巡检司也不会多嘴...”
此刻,魆市内响起第三轮钟声。
嗡嗡响声混在迷蒙烟雾中,紧紧箍在红光之上。
响声未尽,魆市中一栋尖顶塔状建筑犹如宣纸着了阴火,无数幽蓝泛白的细线像蛇蜿蜒蔓开,蛇行过处,塔尖便消失了。
随即,城中许多建筑也着了这火,那些蓝白的亮蛇四处穿行,由远及近,很快便爬到了城楼屋脊。更加诡异的是,那些高高蹿起的火舌,竟然也爬上细线般的亮蛇,同样在蛇形过后,消失殆尽。
城门已然发出沉重缓慢的吱呀声,骠霄营的箭雨比狂风暴雨更加密集,一轮接一轮,毫不喘息,根本没有人能从这样的攻击下找到半点缝隙苟且偷生。
魆市远处许多房屋没了踪影,街道也开始消融,城楼的最上层不见了,轰隆隆的城门推着满地箭矢,在金属摩擦的尖利啸叫中,这荒唐诡异的市集缓缓拉上帷幕。
仇校尉侧脸看着骆大人,似乎在专心听着什么。骆大人瞧他面色有异,也听出了空气中奇异的声响。
二人不约而同地回头,不约而同地拧紧眉头。
漆黑高耸的山林,半山悉悉索索的响动,惊起无数飞鸟叽叽喳喳地冲上微露晨曦的天空。
那动静从半山迅速向山脚移动,显然是冲着这个方向来的。
骠霄营两支小队急速转向,张弓以待。
贺江的怒涛在山中回响,黎明的风打着呼哨在群鬼中穿行,城门隆隆声、张弓绷弦滋滋声塞满整个空间。
所有人都屏息注视着那黑暗中急剧而下的异动。
悉悉索索的动静逐渐变成急速的咚咚声,随着几根巨木噼啪断裂的巨响,摇晃的树冠中赫然冲出一团黑影,高高跃起时浑身金光乍现!
金光落地,砸得石块四散飞起,那速度快到令人匪夷所思,眨眼已距众鬼不足两丈之远。
发令官倏地举旗,仇校尉虽不知下方何许人也,却见金光,也怕是个仙籍。连忙大喊:“慢着!”
但还是晚了一步,大量箭矢裹着浓浓黑气急速飞去。只见金光中现出一人,猿臂伸展,两道符文汇成一道咒墙将所有箭矢弹开。
那人脚下毫不迟疑,咒墙与他随行却越变越大,骤然化作两只威风凛凛的金虎,嘶吼着冲入阵中,直逼仇校尉和骆大人来了。
“我去!”仇校尉闪身避开,吼道:“他怎么出来的!”
骆大人边躲边回头,那狂奔的背影刚才还在眼前晃悠,简直不要太熟悉!
看着前进方向大吃一惊:“他这是...要进去?”
果然,两只金虎并不恋战,阵型已乱,目的已成,随即化作两道金光汇成一支巨大的由咒文组成的圆木,如离弦之箭,向着快要闭合的城门撞去。
天边明光四起,魆市残象爬满了蓝白耀眼的银蛇,像个破败的城池,两扇城门只剩不足一人高,几乎就要闭合,符咒化成的圆木生撞上去,却没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阻止闭合的速度,只有咒文悄无声息的消解。
那一团飞速前进的金光冲刺着猛然跃起,在城门闭合且消失的最后一秒,与满目银蛇融合、消散。
橙金的太阳跳出来,阳光穿过晨雾洒在这片密林,唤醒生机。
山风寒凉,惊鸟回了巢,贺江怒涛依旧,这与山中几百万个清晨没有任何不同。
目瞪口呆的骆大人望着眼前景象,半信半疑:“真...进去了?”说完确认那方没有任何人迹,低低地骂了句:“他有病吧?”
仇校尉回过神来笑得直不起腰:“这是他自己跑进去的,可不关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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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江畔归于平静,魆市内却炸了锅。
叶自闲找个屋顶坐着,杵着下巴看街上人来人往的救火。
他不是无聊,是无奈。
魆市既然是个法阵,那么理论上破了阵就能出去,可他也没把握。
如果又有例外呢?
好歹自己是个不死身,就算遇上魆市之主也不怕,大不了多死几回。
可辰一清不一样,不能留在这里。
他搓把脸,前襟的血迹半干,有些发硬,这令他不太舒服。伸出食指凌空划了个圈,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随即又是一愣:没了法力,法阵怎么破?
想到此不免垂头丧气:也罢。
他想到余洋或许会拉着辰一清又打又骂,但没关系,辰一清不会还手的;想到顾琛大概率是瘫在地上哇哇大哭,或许招来辰一清一顿骂,顾琛却不肯停下,最后辰一清受不了了还是踢去一脚;穆彤或许会冲上来抱住他家大将军,以免犯下大错;昱明仙君呢,大概会被辰一清逼着想办法...
可惜了。如果破了法阵也出不去的话,辰一清再也拿不到石头了。
想到石头,叶自闲眼里的光黯淡下去:本也没打算给他,就当歪打正着吧。
他索性换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屋顶,琢磨着要不要打个盹,等人少些在行动。
魆市的天空和外面不太一样,蓝得不真实。晨光泛紫,太阳泛红,阳光洒在身上没有什么热度,但还是很亮很晃眼。
叶自闲抬手遮住直射来的光,又想起了家里的凉棚。
他腾地坐起身来,使力掐着眉心,总之,得先找到法阵所在,然后再想办法破阵。
掐着掐着——破阵?
他迅速起身,望着火势渐小的街道,摸着下巴犹豫再三,还是拿定了主意。
脚步刚迈,一道蛮力箍住了他的手腕。
“找到你了!”
叶自闲心口咚的一声,不知是东西掉了,还是掉进了东西。
他感受到对方剧烈的脉搏,以及源源不断流淌的热汗。
他听见对方说完那四个字,就只剩下一口赶一口,急促的呼吸倒气。
他头顶窜起一阵无名火,想把对方天灵盖掀开看看里面是不是空的。
“我...我话没...没说完。”
叶自闲翻了个白眼:“你要说什么?”一回头,愣住了。
辰一清脸上满是泥污,横七竖八散布着细细的伤口,一身热汗稀里哗啦,活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头发挂得凌乱,却都往后支楞着,上面沾着碎石、树皮、细枝、残叶。双眼却像塞进了启明星那么亮。
他抬起余下那只手随意地擦汗,却把泥污擦匀了。终于在捋发时顺过了气。
他说:“一起回去啊。”
叶自闲问:“就说这个?”
“嗯!”他重重地点头,滚烫的汗液顺着鼻尖下巴直往下落。
叶自闲听完眼前发黑,缓了半晌,听他反反复复又说了三遍,好像若非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就一直说下去。那股无名火也不知什么时候灭透了,微叹道:“最后一点法力都浪费了。”
辰一清拽着他手不放,却松了口气,呼啦一下瘫坐着:“小叶参谋以后不要自作主张!”
“你还打得动吗?”
“这怎么能说不行?”辰一清嘿嘿一笑,手上用力把叶自闲也拉坐下:“现在能打二十个,歇会儿能打一百个。就歇一会儿,有备无患。”
叶自闲想问他这手要拉到何时,后来想想算了,转而问道:“是谁要杀你?”
“不认识啊。”辰一清手肘架在膝上,揪着发间杂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认出来的。”
“当然是溟泠地府。”叶自闲耸耸肩:“早说了我一个人去...你还是给仙尊说说吧。”
“说什么说。”辰一清薅着头发:“跟小孩告状似的。就算是溟泠地府被认出来的,我不承认便是,除了你没人能证明我真去过。正如他们的说辞,哪怕闹到溟王面前,一句抓逃兵误伤也就过去了。”
叶自闲摸摸下巴,觉得有些道理:“你不觉得这事溟王有份吗?”
“她没有。”辰一清想了一阵,笑得有些嚣张:“若是她的意思,绝不会只来这么点人。估摸着是什么私怨吧。倒是周菁乔的情况你是怎么知道的?”
“鬼爪说的。”
“啊?怪不得这么久,跟他谈心了?你怎么训他的?像对我训话那样?看不出来啊,小叶参谋还能感化溟鬼?”
“......”叶自闲被他一阵连珠炮轰得心里发虚。
强行正色道:“行了行了,不用你打一百个,赶紧走吧!”一把将他拽起来:“出去了再说。”
可惜在蛮力领域,他实在犟不过辰一清。
拽人的反被拽了过去。
“先说好。”辰一清的视线像两道利落的钉子,又深又重地钉过来:“一起出去。”
其实他余怒未消,又疑虑重重。但刚才以肉身拼了命的跑,那一身大汗像是把脑子彻底洗了一遍,冲走某种难以言喻的畏惧还有毫无必要的求真,只留下这四个字。
叶自闲轻轻乜了一眼,拉开距离淡淡道:“知道了。别耍赖,快起来。”
“你打算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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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弥漫着呛人的焦味,空气中的高温仍未散去。
一户店铺招牌熏得黢黑,上边写着什么字早已看不清。原本挂着招旗的地方,只剩下半截木棍,断裂的前端还有阴火未灭。
不过看起来火并没有烧进店里,门前污水横流,门板留了个缝,伸出个鸡毛掸子啪啪磕两下,黑乎乎的粉尘纷纷扬扬,单看着就叫人鼻头发痒。
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嘴上下一碰,啧出声来:“哪个混蛋放的火!我艹他祖宗!”说罢一仰头,额前几缕细长的残发,可怜兮兮地搭上光秃秃的脑袋。
“得亏没烧着这一屋子金山银海,不然我...”
啪!门板合上,把光关在外边。
“不然你要怎么样?”
那掌柜浑身一抖,耳边凉飕飕的。还没问出话来,嘴里便塞进一团散发着馊味的软物,随着一声闷响,膝盖传来的剧痛叫他几乎昏死过去。
“开门。”
他抖着手摸出钥匙,打开了帘子后边的铁门,然后像条死狗一样被拖进去,扔在地上。
辰一清顺着灯油的味道,点亮墙面唯一一盏灯。
这囚笼比想象中更大更宽,微弱的光亮仅仅覆盖他们所在之处。地板与墙面都湿漉漉的,散发着阴寒的潮气,空气中混杂着怪异的酒气、清冽的水汽,以及难以名状的腥气。
而囚笼的另一边依然罩在黑暗中,他们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只猜测那边或许有个不大的池子,因为哗啦啦的水声实在过于清晰。
“两个吗?”黑暗里飘出无力又略微干哑的声音:“你又想出什么新法子来折磨我?”
一阵金属摩擦的声响盖过了他的声音。
“我们来救你。”叶自闲进来后一直掩住口鼻,这里的味道藏着太多令人揪心的信息,越是层层辨析,越是喉咙泛酸,以至于腹腔翻江倒海。
“哈哈...”那边的人轻轻笑起来:“你们俩也想做英雄?这游戏太多人玩,失了新意。”水声轻轻划动,他又说:“老周,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演得这么投入...”
哗啦啦一声响,黑暗里溅出一捧水来,正正泼在掌柜的脸上。那掌柜膝盖被打碎,口里塞着抹布,只能一个劲在地上扑腾,扭曲,呜呜哀嚎。
叶自闲一步上前,强压着满口酸腥,单膝压着掌柜的脖颈,拔出刀来照着他前胸刺进去。
“魆市是个法阵,破阵即可脱身。要破阵,没有你的帮助我们做不到。”
池水似乎翻腾起来,混着金属剧烈的晃动摩擦。辰一清感到有些不安,飞速上前将叶自闲拉了回来。
果不其然,黑暗中倏地蹿出一条蛇尾,眨眼缠上掌柜的脖颈。那乌黑的鳞片泛着蓝紫光泽,一圈又一圈越绞越紧。
叶自闲那一刀不是冲着要命去的,眼下掌柜已经被绞着脖子举到半空,刀伤处的血窟窿汩汩往外冒血,油腻丑陋的脸越肿越大,他的腿动不了,只剩两手不断抓扯,可他越是挣扎,蛇尾缠得越紧。
只听噗嗤一声,掌柜的一只眼球飞了出来掉在地上,后边拖着长长的、血红的组织,像只圆滚滚的初生老鼠。紧接着,咔哒一声脆响,他不动了。
蛇尾将他举在半空晃了又晃,这掌柜就像飞上天空的风筝,四肢跟面条似的晃来晃去,然后被狠狠摔在地上。蛇尾意犹未尽地高高举起,唰地砸下去,那个肿得比西瓜还大的脑袋就只剩下半个了。
叶自闲突然不恶心了,痛快之余,只觉得给他剩半个头简直过于仁慈。
他们没等多久,那个金瞳蛇妖走进了明光。
松垮的袍子裹着清瘦苍白、伤痕累累的身体,湿发齐齐向后拢去,露出一张小巧的瓜子脸,金瞳明艳,秀鼻挺翘,口角新鲜血红的撕裂,为不可方物的美添上一层惊心动魄的瑰色。
他红着眼眶颤声问:“孩子们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