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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英雄 ...

  •   沈骰玉还没有回到上海滩,就找人联系马三爷,他要知道阿提坎的下落,但那是个偷运的船,太简陋了,根本联系不上外面。
      沈骰玉只好作罢,下了船第一时间叫人赶紧去联系马三爷,他得知道那孩子是死是活。
      已经归家,勿念。
      三天后,沈骰玉接到了马三爷的回的电报,他的心这才放进了肚子里,他就知道,那孩子那般机灵,断不会有事。
      几百公里外的辑安村外,挂着雪霜的树枝上悬挂着一个新鲜的头颅,那头精致非常,刀削一般的下颚,明显的异域风情,怒目圆睁的蓝色眼睛,光亮饱满的额头上绑着的五彩线随风飘扬,美丽的令人心碎。
      阿提坎的太姥姥看了一眼便回了家里,她将食物全都撒在了院子里,只等了一会,很多麻雀都到院中抢食。
      见此情景,她心满意足的点点头,颤颤巍巍的走回房子,抓着从来不敢浪费一点的盐,大把大把撒在灶台边,“灶王爷上天,带着倭/人的罪孽!这三足乌鸦该遭报应了!”
      老太太断食断水整整六日,她弥留之际,眼前浮现十年前自己的外孙女婿死在这里的画面。
      树都是同一棵树,同样的年轻头颅。她最疼爱的小孙女英姬呀,独自教养孩子,该是多苦的。
      “持家的小公主啊,我可怜的孩子。”
      “倭/人郎,倭/人郎,快滚回东海哟。你的恶行,山神都看到眼里去了!”
      《阿里郎》的余韵消散,阿提坎的太姥姥,六十四岁的崔心善死在了辑安的家中,终于结束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马三爷独自一人敲响了金英姬家的门板时,金英姬打开了门,向后瞧了一眼,双眼直愣,十年前的情节再度上演。她送走了丈夫,如今,要送儿子了。
      金英姬无声的流着泪,进了里屋换了衣服。她反穿韩式上衣,腰间系着死结,从马三爷手中接过了儿子的狼牙项链和匕首。
      金英姬和坐在炕上动弹不得的母亲看着那染血的遗物,泪流满面,但全程一声未发。
      “这是……”马三爷拿出一根金条放在了炕沿,心里更不是滋味。他骗了这可怜的孤儿寡母,他说沈骰玉是给抗联送药的。若他不这么说,阿提坎不会带沈骰玉去鄂温克部族,阿提坎也不会年纪轻轻死于日本人之手。
      “是我们自愿的,不要报酬。”金英姬隔着衣服拿起金条还给马三爷,她觉得那金子沾着他儿子的血呢。
      马三爷没法在劝,留下一句,“若是以后有任何困难,去四平街知会一声,马三一定全力以赴。”
      马三爷拱手行礼,不忍再看,出去了。
      阿提坎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可终究是天人永隔,难以再见。
      马三爷离开后,金英姬抱着狼牙项链和匕首左亲右抚,久久难以平静。
      “英姬啊,招魂饭,让福墩儿吃饱了走。”老太太心里疼的跟刀割一般,可她不能表现出来,女儿经不住打击了。
      金英姬点点头,进了厨房洗米烧手,蒸了一锅白米饭,盛了满满一碗,又舀了一碗清冽的井水。将两个大碗摆在了项链和匕首旁边。她颤抖着右手握着左手,将木勺竖插在米饭上。
      她抹着眼泪,低声唱: “我儿的魂别迷路,最后吃口家里的饭再走……”
      老太太也跟着唱着,我的儿变成了我的孙儿。
      三日后,趁夜色,金英姬将儿子的遗物埋在了门口的杨树下。
      三月天,东北的土地根本就没化冻,金英姬几乎挖断了镐头,才将将埋好了儿子的衣冠冢。她拿着折断的松枝狠狠插在了树前,倒扣了陶碗,站在树前良久才回了屋子。
      下雪了。
      辑安老老太太去世的噩耗在近一月后才由从辑安前往奉天的车队告知了金英姬和她妈妈,金妈妈在得知自己老母去世的当天就病倒了,难以回家吊丧。
      金英姬一个人踏上了归家为姥姥尽孝的路途,她走了一条跟儿子阿提坎一样的离家路。
      马三爷知道了她家的事,主动给她提供了驴车、车夫和护卫,她没拒绝,有马三爷做倚仗,确实更方便。
      沿途上金英姬几乎一言不发,她把带着的饼和辣白菜分给陪同她一起回辑安的人们,自己却总是只吃一点。一路奔波下来,金英姬本就单薄的身体瘦的几乎脱了相。
      “老板娘,您这样不行啊!”车夫边赶车边咬着大饼,他们这一路是眼瞅着“北市场的朝鲜族花”生生败了。
      “是啊,老板娘,多少吃点啊!辑安那面还等着呢!”护卫张平安吃掉了最后一口辣白菜,嘬了嘬手指。
      “劳二位费心了,我知道的。”金英姬说着喝了口白水,那水几乎被冻成了冰,她的男人和儿子就是喝着这样的水往来于辑安与奉天的。
      金英姬看着逐渐接近的皑皑雪山,16年前,她正是跟着做萨满的父亲到冰江边向上苍祈福。那一天特别的冷,她踏鼓祈福的脚上冻了层白霜,又特别的热,热的她心里揣了个小兔子一样。
      “给萨满的祭礼!”高大的额尔古纳骑着一匹棕色的俊马,不顾朝鲜族其他族人的驱逐,硬是抛下了一只刚猎得胸口还流血的雪兔。
      几个朝鲜族年轻的女孩都吓得连连后退,跳祈福舞的金英姬丝毫不受影响,腰间绑着的铜铃随她虔诚的动作更是翻飞脆响。
      额尔古纳驾马带着族人离开了,他忍不住回头去看金英姬,柔美的手,纤细的足,和软白的腰……
      金英姬敏锐的察觉他的目光,瞪了他一眼,额尔古纳赶紧回过头。
      “驾!”
      马蹄卷起千堆雪,鄂伦春的马队疾驰而去。
      祭祀过后,金英姬偷偷拿走了那只雪兔,雪兔的长耳朵上绑着红绳结,很特别,她没见过。
      从那以后,金英姬总会见到那高大的黑眼黑发男人,他满头的发扎在脑后,缠着靛青色的兽筋。腰间总是悬挂着一个鹿皮酒囊,背后背着一把大弓、数支羽箭和一把闪着光的猎枪。
      大概两月后刚入春,金英姬独自去山里采药,竟然是遇见了一只熊。天气还很冷,往年这时候它们都还在冬眠。
      危险之际,额尔古纳远远开了一枪,熊受了惊吓没有遁逃竟然选择反击。额尔古纳皱紧眉毛,下马快速逼近,护住金英姬,连开数枪都没有真伤熊的要害。
      熊反而被激怒,一掌拍下,被额尔古纳用随身匕首刺穿了熊掌。熊的咆哮震彻山林,额尔古纳不能退缩,他身后是她。
      “阿玛哈1,我不是猎人,是偷命的贼。您的魂回白桦林,我的魂将来替您守山。若恨,就恨我,勿恨他人。” 额尔古纳边用鄂伦春语念着,边快速抽出背着的箭羽扎进了熊的脖颈,血溅在他健康肤色的脸上、手上,无尽的哀思涌上心头。
      额尔古纳抽出燧石刀,剜下熊眼,深埋入雪下。他拨开熊皮,划破血肉,一点一点剔出了熊骨,尽量保留它的完整骨架。
      金英姬知道鄂伦春族信奉熊灵,他们将熊看做祖先化身,杀熊是大罪过。她没想到这个鄂伦春族的少族长会如此保护她,不惜如此。
      额尔古纳将熊骨包在鹿皮里,上了马,又转身将手伸向金英姬。
      金英姬没有立刻伸手,额尔古纳呆愣着以为金英姬是嫌他手脏,收回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再度伸出手,这回,金英姬也伸出了她的手。
      那年春天,鄂伦春族的南岸部落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少族长额尔古纳杀了熊,第二件是少族长要娶外族女。
      第二件事还算能再议,第一件事却等不了。
      额尔古纳在杀熊的当晚就赤膊跪在结冰的江面,他颈后的熊图腾火焰一般燃起热,那是熊灵的惩罚。
      他将熊骨排列成人形,每放一块骨,就念一段咒。
      “这块肋骨折断我的猎运,这块腿骨冻住我的枪管……”
      江面上阴风阵阵,额尔古纳的体温融化了冰层,膝盖渗出血染红了冰面,渲染在他周身,诡异至极。
      本应该被父亲留在村落的金英姬突然出现在江边,她头发跑的都有些乱了,她边跑向额尔古纳边重新挽了头发,将解下的红头巾铺在冰上,脱了鞋子赤脚踩着红头巾,开始跳朝鲜族的“煞儿普里”巫舞。
      这种舞的舞步是模仿鹤与蛇的博弈,鹤叼住蛇尾死不松口,蛇的毒牙也已经扎进鹤翅注入毒液,衣袖翻飞间撒出五味子粉,落在人形熊骨架上如“雪中血花”。
      “走开!”寒风吹来了额尔古纳的怒吼,金英姬仍旧认真的完成献给自然的“赎罪”。
      额尔古纳看着金英姬冻得青紫的脚裸,狠狠咬着牙,都尝到了血腥。他知道他拗不过金英姬,只好继续完成“骨诵”,向先祖和熊灵赎罪。
      “骨诵”仪式结束,额尔古纳还需在冰面上跪上一天一夜。金英姬仍然跳着,红头巾被她踩湿,渗出红色。
      风突然静止,熊头骨的眼洞中滚出一颗冰珠。
      “山神泪!”额尔古纳用汉话惊呼,他希望和金英姬分享他被宽恕的喜悦。
      金英姬感受到他的平静,她借着舞步,转到熊头骨处,捧起冰珠含入口中,用体温将“山神泪”化成水,然后吻上了额尔古纳的额头。
      冰凉的唇混合火热的泪水流到额尔古纳的心里,他回抱住金英姬,久久不能放开手。
      那年夏天,南岸鄂伦春族部落少族长额尔古纳迎娶了朝鲜族萨满之女金英姬。
      婚后三年,金英姬诞下一个小少年,那孩子一睁眼便是蓝眼珠。
      其他人都说是熊灵的诅咒,额尔古纳却不在意,给孩子娶了阿提坎的名字,是神灵的意思。
      额尔古纳从风葬的熊骨中截取了右前掌骨,用燧石刀雕刻成匕首,当做他送给儿子的礼物。
      刀柄缠着鹿筋和五彩丝线,那是金英姬对儿子的祝福。
      阿提坎十二岁那年,日本人进入长白山脉,与盘踞在山里的抗联打起游击战。额尔古纳带着全部族毅然决然加入了抗联,鄂伦春族凭借自己对地形的了解,成为了抗联的一大支柱。
      但好景不长,因为日本人切断了山上的一切补给可能,他们烧山砍伐,动物死的死逃的逃。
      抗联需要补给,而额尔古纳作为通晓汉语和鄂伦春语的部族少族长主动请缨,承担补给运输工作。
      他带着妻儿和妻子的母亲,一行人乔装打扮前往奉天,金英姬用自己的嫁妆开了一家朝鲜族饭店,以此掩护额尔古纳为抗联私运补给和药品的行动。
      他总是带着一身的风雪回来。
      “我爱你。”额尔古纳每次归家都会向金英姬说上一句他还是说不好的朝鲜语“我爱你”,不过他每次都说。
      金英姬正在打水洗衣服,她见额尔古纳回来了,放下了盆,进屋去拿饭给他吃。
      额尔古纳将买的冰糖葫芦递给儿子,让他一边去玩,又将一盒雪花膏从怀里小心翼翼摸出来,他粗大的手指怎么也打不开铁盖子,最后还是金英姬擦了手,自己打开了盒盖。
      一股桂花香扑鼻而来,额尔古纳拉着金英姬的手,挖了一块雪花膏就要往她冻得通红的手上涂。
      “浪费啊,涂脸的!”金英姬说着就要抽回手,额尔古纳力气大得多,他拉住妻子的手,硬是涂了。
      “再买嘛,多冷,冻手我心疼的。”额尔古纳给妻子擦了手,就抱住妻子的肩膀,偷偷亲了一口妻子冻得有些红的脸颊。
      “呀,儿子在呢!”金英姬推了一下自己男人的胸膛,硬邦邦的滚烫,这是大山的勇士的胸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3章 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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