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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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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界门,脚下是翻涌不息、深不见底的茫茫云海,头顶是浩瀚无垠的澄澈碧空。
“落落?”清笙略带疑惑地看着身侧之人。方才在楼台还神采飞扬、扬言要“带他飞”的花界宫主,此刻却紧紧抱着她那柄长刀,纤细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脚,绣着曼珠沙华的裙摆刚扫过虚浮的云气,目光下意识地向下一瞥——
那深不见底的虚空瞬间攫住了她的心神。最后,她彻底放弃了挣扎,抱着刀蹲在角落,将脸深深埋进臂弯,只露出一双写满绝望的眼睛。
“你……”清笙清冷的眸中掠过一丝了然,试探着问,“是不是……恐高?”
零落从臂弯里抬起半张脸,默默地点了点头,那模样,像极了被暴雨打蔫儿的花骨朵。
方才如此霸气侧漏,仅仅一刀便破开云海幻境结界,高谈阔论生死执念之人,如今却缩于云崖,迟迟不肯前进一步,未免略许好笑。
清笙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温声道“我倒有个不错的法门,可以教予你。”
零落满脸可怜兮兮扭头看他。
“我还记得,幼时第一次被父亲带上云巅,尝试独自高飞。”清笙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那时,我也如你这般,站在云端边缘,望着脚下无垠的虚空,迟迟不敢迈出一步。”
“那后来呢?”零落起身看他。
“后来,”清笙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那修长如玉的手指在云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如同一个无声的邀请,“我父亲便这样,向我伸出了手。”
零落迟疑了一瞬,终是将自己微凉的手放入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掌不似他的外表,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然后,他拉住了我。”清笙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将她从冰冷的界壁前轻轻带起。他低头凝视着她,眼神温和,如同浸染了月华。
“他问我,‘你知道鸟儿为何会飞吗?’”
“为何?”
“因为啊……”话音未落,他握住零落的手猛地用力一拉,于云崖边际一跃而下。
零落被他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半死,紧闭双眼全程尖叫。
“哇啊啊啊啊啊——”
猝不及防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零落,她所有的惊叫都被狂风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不成调的尖叫。眼前是急速放大的、翻滚的云浪,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仿佛要破体而出,她死死闭紧双眼,感觉魂魄都要被这极速的下坠甩出体外。
“落落,睁眼。”清笙的声音穿透了呼啸的风声,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竟稍稍抚平了她几近崩溃的恐惧。
她颤抖着,艰难地掀开一丝眼睫。
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清笙沉静的侧颜。他在她下方,一手稳稳地牵着她,白色的长发与淡蓝的衣带在狂风中猎猎飞舞。他的眉眼在高速下坠的混乱气流中,竟显得异常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
“因为我们生来就拥有羽翼——”他清冽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话音落下的刹那。
“唰——”
六片巨大无朋、纯净无瑕的白羽在他身后轰然展开,如同天神亲手织就的圣洁云锦,又似骤然绽放的白莲花瓣。那磅礴而柔和的光晕瞬间驱散了高速下坠带来的晕眩与恐惧,将零落的整个视野温柔地包裹起来。巨大的羽翼优雅地拍打着气流,下坠之势骤然减缓,化作一种奇妙的、失重般的滑翔。
云海在他们身下温柔地铺展,阳光穿透羽翼,洒下碎金般的光点。二人位置随着气流瞬时颠倒,他拉着她高悬于云层之中,霞光透过每一根白羽,散出细碎的金色的光芒。
当零落颤抖的脚尖终于触碰到花界坚实而芬芳的土地时,她几乎虚脱般地瘫坐下去,大口喘息,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
“还怕吗?”清笙早已收拢六翼,恢复了谪仙般的清雅姿态。他伸出手,想拉她起来。
“谢谢,好像更怕了。”零落抚着心口战战兢兢借力起身。
“不应该啊……”清笙心想,当年他父亲就是这么做的,然后他就学会飞行了。
不过他说当年迟迟不敢动身是假的,说父亲拉着他飞也是假的。
那年他才刚刚满百岁,父亲华弦见他羽翼已丰,却迟迟未曾舒展,便把他带到这片云崖。
他问,“小白凤,会飞吗?”
清笙那时身高还未到他一半,也不知他此番话语意欲何为。
他摇摇头,一脸茫然。
华弦眯眼一笑,“那你现在会了。”
小清笙还在蒙圈,只听华弦话音刚落,他便一指轻弹,小小的团子即刻跌入滚滚云海。
华弦负手而立,没有一丝前倾前倾张望,一个转身便瞬间消失在云雾之中,仿佛一点也不担心这小家伙会跌落尘泥粉身碎骨。
小清笙当然也没有让他失望,在离花界地面仅仅几米的位置,羽翼齐齐展开,还落了些许初生的白羽。
脚尖触碰那片土壤的瞬间,只一眼,他瞳中映入万千色彩,随后轻轻一跃再无留恋,云色重新填满双眸,振翅飞入云雾之中。
打从他记事起,他父亲就是个性情极其古怪的人,这种操作见怪不怪,比如问他是否懂得剑法,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人丢进剑阵,连柄仙剑都不曾抛给他,还得自己从剑偶手中夺下一柄用作敌对;比如问他是否通晓音律,在他刚刚识得几字时便把至要法器箜篌归尘赠予他,顺带让他过两日便于节庆筵席之上弹奏一曲。
于是乎每每华弦突发奇想多嘴一句,他便多出一项惊世骇俗的技艺。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与零落的初相识,他总不好为帮人克服心理障碍就突然推一个姑娘坠崖不是。
零落一脸黑线,强撑着想要呕吐的心情捏诀召唤花辇。
“召!”
光华流转,一架由藤蔓鲜花自然编织而成的精致车辇凭空出现,辇身缠绕着四季不败的奇花异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四名生着透明蝶翼、容颜精致的花灵轻盈地侍立辇旁。
“宫主大人。”四只花灵一齐行礼。
“回灵华宫。”零落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花辇,一上去就死死抱住一根雕花的立柱,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清笙则跟着踏上花辇,略感奇怪,“为何不直接回去?”
零落把脸贴在微凉的藤蔓上,闷闷地回答:“阿娘怕我仗着术法到处惹是生非,在我身上设了禁令,花界境内,禁绝一切传送术法。”
“嗯?”清笙眉梢微挑,这禁令……倒真是别出心裁。
“我,”零落拿大拇指戳戳自己,不顾胃里翻江倒海强颜欢笑,似乎一脸得意之形,“花界第一惹事精。”那神情,仿佛在宣告什么了不起的成就。
清笙看着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在心底默默叹道:“这……是什么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么?”
零落却已调整好状态,双臂枕在脑后,舒舒服服地躺倒在铺满柔软花瓣的辇板上,还拍了拍身侧的空位,示意清笙:“路途尚远,躺着舒服。我说几个故事给你解闷啊?”
清笙犹豫片刻,终是依言在她身侧躺下。花辇内部空间开阔,即使两人并卧,中间也隔着一段非常礼貌的距离。辇顶悬挂着一只略显简陋的编织捕梦网,网中缀着几根染成彩色的鸟羽,还有几枚比苔花还小的、古旧的铜铃。微风吹过,铜铃发出几不可闻的细碎轻响。
那是她幼年所作。那时的她总是遥望天穹,却迟迟不敢御风,更是因为恐高噩梦连连。零洐听闻此事,便告诉她有捕梦网这么个东西。
她将织物悬于花辇之上,因为她路上补眠的时日远比家中床榻来的多的多。
此后,每当她卧于辇上,抬头看见几片鸟羽之时,便会暗自烦忧,“若我拥有羽翼,我还会畏惧这万丈冥渊吗……”
“希望你能予我安眠。”
透过这朴拙的网,映入眼帘的,是独属于花界的、令人目眩神迷的万千色彩。绚烂的花海如同流动的织锦铺向天际,奇异的发光植物在幽暗处闪烁着梦幻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千百种花香糅合而成的、醉人的甜香。这是清笙长居仙界、看惯云海玉宇后,从未领略过的蓬勃生机与斑斓野趣。
“漂亮吗?”零落闭着眼睛,感受着鬓发间拂过的、带着花香的微风,懒洋洋地问。
“嗯。”清笙的目光流连于车外飞逝的景色上。
“敷衍我。”零落嘟囔。
“没有。”清笙收回目光,看向她闭目养神的侧脸,语气加重,“很漂亮。”
零落闻言,倏然睁开眼,侧头看着他一本正经回答的样子,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清脆爽朗的大笑,笑声在花辇中回荡,惊扰了窗外几只彩翼的飞蝶。
笑够了,她才带着几分追忆的悠然开口:“一路漫长,给你解解乏。听说过花界四位持节吗?”零落阖上眼睛,感受鬓间拂过的夹杂着各种花的香气的阵阵微风。
“桃荷桂梅四位?”
“是啊。”
司春之灵桃夭。司夏之灵玉芝,司秋之灵擢秀,司冬之灵晚馥,各自负责镇守花界结界的一个阵眼,地位在花界之中可谓仅次花神。
零落清清嗓子,朗声道,“那就先从和桃夭那小丫头的的故事说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