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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万水归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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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棋下到时光这个份上,研究对手已不是最大的重点。
最大的重点,在“下自己的棋”。
人生如棋,有术,更有道。每个人道不同,然而条条大道通罗马,最终不过四个字:大道至简。时光从前刚入门之时,天天听褚赢如此念叨,压根理解不了一点。棋坛颠簸浮沉四载,拿了两个冠军之后,才模模糊糊地摸到一些边界。
俞亮比他更早被迫面对这件事。并非悟到,而是不得不,只因自俞亮这个名字为棋坛所知的第一天起,俞亮就不得不面对“俞晓旸的儿子”这个标题——或者说命题。因此,自幼年起,俞亮总是不顾一切地摆脱更旧的那个自己,求全,求胜,求无可挑剔,求无可指摘的完美。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时光。
太奇怪了,世上怎么会有时光这么奇怪的人,有时光这么奇怪的棋?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俞亮真正解开了时光棋力忽上忽下的谜,真正得以知晓了那个名为褚赢的秘密,真正走近了时光那颗敏感多思的心灵时,这份惊异依旧不曾离开俞亮。
因为时光与褚赢确实不同。与所有他所见过的棋手都不同。
时光的棋是天生地长,自然而然,如一颗不曾被规训的树,蓬勃自由地伸展枝桠;没有规矩,却自成天地方圆。
倒不是说从来没人修剪过他。只是,他的老师以世间最精妙的手法,轻柔地修剪去杂草乱叶,修掉错长的坏根系;至于主干,一枝不改,只任凭他自繁自茂,美丽无匹。于是时光便长成了整个棋坛中最显眼的一株奇葩:他没有师承,没下几年,精通古棋,却思路灵通,去过道场,却绝不拘泥。
从没有一个没有师承的人能走到国手这一步。时光做到了。
“只说那个小家伙是高手,那就没意思了。”桑原老师大摇其头,对时光的评价与赞誉,是日后登诸报端的四个字,“不是俗手。”
这世上没有人比时光更懂白子虬的棋,只是,如今的时光下棋,是为了让褚赢的传承活下去,而不是为了变成褚赢。
在听过了褚赢的故事后,俞亮才彻底明白时光的棋。
至于时光的人嘛……比他的棋,要更好懂一些。或者说,自对俞亮说出褚赢的故事的那一刻起,他便已让出了允许俞亮读懂自己的权利。
那是一颗何等柔软的灵魂啊。一只珠蚌,一生一世,也只向一个人打开这扇壳。
俞亮明白。所以俞亮会将这颗珍珠紧紧攥在手里,绝不松手。
当然了,这不代表他会对时光套错被套的事迹提高容忍程度。或者认可乌冬面也可以不是面,诸如此类。
——至于棋盘上的事,这本就不在讨论之列。
2010年,这一年,欧洲正爆发债务危机,智利发生大地震,沪市举办了世博会,而21岁的俞亮与时光如日中天、锋芒毕露,开始正式进入他们狂扫世界棋坛的时代。
在这样的背景下,国内一个时隔多年重启的白龙杯,似乎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然而,时光却比任何比赛都要重视它,以一种宗教式的虔诚。俞亮明白其中原因,因而同样重视:在白龙杯上的时光,一定是最拼尽全力的时光,他因此格外期待与时光会首决赛,棋逢对手。
只是这一回,天意看上去另有安排。
半决赛上半区结束,俞亮与沈一朗杀至收官,最终俞亮一目半负。二人同为围达队队友,都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日常训练中互有胜负是常事,俞亮平日虽赢面大些,今日的结果也说不上多意外。
只是……
“他的棋,不太一样了。”那天晚上,回到家中,俞亮这样对时光说。
“怎么不一样?”
“他家出事以来,你跟他下过吗?”俞亮反问。
“就一盘。那天晚上打发时间,随手下的。我俩都喝了点酒,他没认真,我也没认真。”
俞亮看了他一眼,只是说:“那等你总决赛自己下了,就知道了。”
真到了总决赛当天,沈一朗时光二人在会场相逢,打了一个照面,方觉恍如隔世。
上一次他们两个进行重要到如此程度的对局,还是定段赛。只是,那时的他们,一个太过稚嫩,一个泥足深陷;今日的他们,却都已经失去过太重要的东西,自人间谷底坠落而复返。
如今的他们,竟已经可以在比赛开始前,顶着媒体的镜头与灯光,坐在棋盘前闲谈唠嗑了。
“俞亮呢?他没送你来?”
“去观局室了。害,他说比赛前,让我一个人静静,怕我紧张。洪河人呢?”
“他说紧张,去洗手间了。”
时光没忍住,笑出了声:“我俩比赛,他紧张什么?”
沈一朗也笑:“他可不得紧张吗?这场比赛,可决定了我俩谁是他的首席伴郎,谁是次席伴郎。谁在婚宴上帮他挡酒,那可是相当重要啊。”
时光切了一声:“我俩不管今天比赛结果如何,都有新科白龙杯的冠亚军给他洪河当伴郎——我就不信了,放眼棋坛,还能有比这更豪华的伴郎团阵容?”
沈一朗还真想了一下:“如果哪一天你和俞亮结婚……”
“别别别,你别,”时光顿时脸上发烧,压低声音连声求饶,“这还有记者在呢!”
于是沈一朗含着小胜半场的轻松愉悦,推了推眼镜。
时光忍不住稀奇,对他瞧了又瞧:“俞亮输了半决赛后跟我说,说你不太一样了,我还想不出来。今天一看,你这确实状态不太一样啊。”
“是吗?”沈一朗只是淡淡笑笑。
“是啊!”
“也许,是心态确实不一样了吧。”沈一朗道,“从前,下一盘棋,全身心扑在里面,只觉得棋比天大。现在却觉得,棋不比天大,它只是比我大。”
唯有见过谷底的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
时光对上他的眼睛,在这沉痛后的平静余韵中一时无言。正因为他也是过来人,所以才会明白。然而,是否每一个棋手,都注定在某一天会走到这个地方?是否每一次悟道,都躲不开人生的劫?
若是如此,真希望俞亮不必经历这样的事啊。
可是闻言,沈一朗却笑笑说:“俞亮不是已经遇见了你?”
时光如遭雷击,一时竟怔住。
亦欢亦苦,如露如电,人生百味,自在劫中。
命里无的,无可求。命里有的,躲不过。
既躲不过那些纠缠嗔痴,也躲不过命中注定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快乐。时光想到十二岁时的他们,想到二十一岁时的他们,一时不由痴了。
然而,事到如今回头看,那些弯路、那些苦头,他不后悔。他知道俞亮也不后悔。
一局棋要两个人才能下,一片棋要两眼才能活。也许,棋神是因为一个人下棋太过寂寞,才教会了人类下棋。也许,必须要有两个人的存在,才能离神之一手越来越近。
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这古老美丽的比喻让此刻变得神圣。即使漫游,每条路都会带我们归家。
也许,只要在这黑白十九路之上,有些人,便是命中注定会相遇,如百川东流,万水归宗。
“下面我宣布,第十届白龙杯锦标赛总决赛,现在开始。请双方猜先!”
古老的回忆在此重溯,今人的未来在此重启。
神啊,若你当真在天有灵,便让天下棋魂都在十九路上相遇,让一切的离分,都最终成为久别重逢。
时光鞠躬,颔首,面向自己的对手。
“请多多指教。”
“请多指教。”
俞亮在看着我。洪河在看着我。桑原老师在看着我。沈一朗在看着我。伴侣,亲友,师长,长兄。我虽有一憾,我无所不有。
褚赢,看着我。看着我吧。
我无所不有,我心无尘埃。我无所畏惧,我无往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