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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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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霁闻未曾料到,沈韵舟那句“藏在水底的花”背后,竟真的是一段带有肉身印记的伤疤,是一个清晰到触目惊心的事实。
她的眼神止不住地落在自己手心中,那根被轻轻握住的无名指上 ——
第二指关节是折直的,呈出九十度的弯折,皮肤表面泛着与其他手指不同的暗色,彻底失去了生机。
指骨过细,指肚塌陷,整个肌肉群都向内塌缩,细瘦得如一段被抽空筋脉的,坏死的竹节。关节周围,有一道两厘米左右的竖切斜向伤疤,颜色发白,疤痕边缘全是不规则的起伏,想来是缝合线绷住皮肤时留下的牵拉痕迹。
就连指甲也很触目。那块小小的甲盖,比其他指头的明显小了一圈,形状略扭,边缘有一波微微的褶皱。显然,在漫长的绝望里,沈韵舟痛苦过,挣扎过,最后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命运。
『这根手指,已经废了。』
简霁闻无法想象,十五岁的沈韵舟,是怎样无助地独自承受了这一切。仅仅是看着这根手指,她就已经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
沈韵舟还在泣诉。她每句话都是用喉咙撕出来的,说得慢,却清晰得一刀一刀剖开十五岁的自己,也凌迟在了简霁闻的心上。
穿越时空的线,她同步体会到了沈韵舟当年暗无天日的支离破碎。
女孩的睫毛被泪水汹涌淹没,鼻尖红到滴血,唇边抖得失禁,下巴紧绷地抬着,还是止不住,一滴一滴划过皮肤,顺着她的轮廓一路下滑,坠入她心底那个幽深的、无人知晓的深渊。
沈韵舟哭得没有声音了,哭到虚空,只剩一具被悲痛掏空的壳。
她此时是一个濒临破碎的陶罐,简霁闻又怎么敢用力,只是缓缓地收着,将那具颤抖的身体一点点拉过来,包裹进了自己柔软的胸怀。
女人稳稳扣着对方后背,另一只手贴着她的肩胛,轻柔地抚着。像是在弥补般,一点一点地把她无数次撑到崩溃时流失的力气,轻轻揉回来。
被抱在怀里的瞬间,沈韵舟整个人一下子就垮了。靠近时温热的触感抽干了她的余力。额头贴在简霁闻的胸上,能听见她心跳,慢的、沉的,一下下敲在自己耳边。
冷汗和眼泪已经糊得满脸都是,鼻子堵着,喉咙发涩,肩膀抖得厉害,胸口也激烈地起伏,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简霁闻伸手把她的头轻轻按得更靠近了些。她想和她更近。
『她真的好心疼她。』
『发自内心地。』
终于,在那几声快要窒息的抽气里,简霁闻鼓起勇气,沙哑地开口:
“怎么会这么严重呢?” 怎么会呢?
她实在没办法再忍着了,只能将心里那点惊痛挤出来。
沈韵舟被圈抱在成熟女性的怀里,湿润的脸颊贴着她胸前的衣料,一股晚香玉的气息隐隐又浮了上来,温柔地宽慰着她,不甜腻,却安抚人心。
她少了一点失态,只是顺着那股安静的晚香玉流淌而下,试图从冷硬的现实里,从巨大的坍塌中逃出来。
“当时……被铁片划破,其实只是一个小口子,很小。” 她说着,轻轻伸出那根手指,又怕吓着对方,“正好在第二个关节那儿,没人当回事。她们……她们都觉得我又在卖惨。”
“我也觉得,可能没什么。就包了一张纸。结果几分钟后,我发现,那根无名指怎么都动不了。不是疼,是那种……肌肉彻底失控的失灵。我再怎么使劲,它都无法动弹。”
沈韵舟眼眶泛红,意识到过去的恐惧仍像蛊虫一样在身体里扭曲爬行。她把头往简霁闻怀里蹭了蹭,想找个更能藏起来的角落。
“那天晚上,我临时请了假,坐车去市区医院。我一个人去的,不想让人陪。市里的大医院门诊都下班了,只剩下急诊。”
她声音低了一度,喉咙深处翻出的全是沙哑。简霁闻察觉到她说这句时呼吸又有些发紧,于是轻轻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手指来回摩挲。
“值班医生看了我的手,说情况不太好,里面的肌腱可能断了。医生碰了两下,我整只手剧痛,然后对方说必须马上手术,不然会粘连萎缩。”她说到剧痛时下意识地收缩了一下,她还怕着。
“没有人来跟我讲什么麻醉步骤,也没人问我怕不怕。我记得医生拿手术刀的时候,我是睁着眼睛的。”
简霁闻听着又捏紧了她的手,她的理智几乎被撕开。她想象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手术台上,眼睛睁着,经历着无情的手起刀落,心口就隐隐作痛。
“手术刀一下划进去的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皮肤被撑开,有粘稠的血流下来,医生用镊子拨开我的皮肉,露出下面断掉的白色肌腱 —— ”
“是橡皮筋一样的质地,一根一根露出来,断得很利。”
沈韵舟闭了眼,此刻无论是塞纳河畔的阳光,还是手术室里没有温度的冷白光,都让她觉得太过刺眼。
“可是两周后我去拆纱布,手指还是只能保持蜷曲的狼狈姿态,根本没办法伸直了。我问医生怎么回事,我才知道,那不是恢复慢,是不可能恢复了。”
“肌腱确实接上了,但恢复过程中发生了严重的粘连。三根肌腱缠绕在了一起,卡在关节附近,导致整个手指的活动完全被限制住了。”
她说到『狼狈姿态』时,语气极尽嘲讽,又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根手指,还是残疾了啊,怎么办啊 ?
“我到现在也不敢相信。我明明忍着疼、咬着牙做了手术,结果却是……哪怕接上了,它也不再是我的一部分了,它再也动不了了。”
“我妈后来赶去了学校,带着病历、照片,还有医生的诊断报告,一条条地讲清楚整个过程,可到最后也只换来一句道歉和一笔赔偿。”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处理掉了。学校没追责,对方家长也从未真心忏悔。那个女孩甚至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打过来。可是谁,谁又能赔我一根完好如初的无名指?”
沈韵舟的嘴角紧抿,她在压住始终没能爆发的愤怒。手背上的青筋已经暴起,握着膝盖的手指在不停发紧。
“后来我就转学了,去了离家近的市一中。那时我休学两个月,每天都要去医院进行手功能重建。那是我最不愿意回忆起的六十天。”
“康复师每天面无表情地把我的手指压到极限,一点一点往正常角度拉直。那种痛,你知道是什么吗?”
“就像有人把我身体最脆弱的地方用钳子一点点拧碎。我坐在治疗桌前咬着牙,可我,还是忍不住会哭到窒息,因为真的太痛了。”
“有时候疼到实在受不了,我只能咚地一下,把额头用力撞在治疗室那张老旧的木桌子边沿上,让自己短暂地脱离被生生活剐的疼。可即便是这样,第二天还得继续。”
简霁闻眼里血红,没来得及擦掉的旧泪痕还在,新一波又无声淌下。她缓缓低头,把下颚轻柔靠在沈韵舟的发顶,那是近乎哀悼的动作,轻得怕惊碎她怀里这具满是裂口的身体。
柔软的手掌还贴在她的肩胛骨上,每一下的缓慢抚摸都是在替沈韵舟分担痛楚。简霁闻的心脏被撕扯得失去节奏,只能用这样的姿势告诉对方 ——
『她真的心疼得要命。』
“按摩完就是电疗。一个贴片一个贴片地接在手指上,电流一通,我能感觉神经像抽搐一样在跳,僵硬的关节里有虫子在钻,疼得我连汗都没法擦。可我不敢喊停,我真的太想要我的手指恢复正常了。”
“但我真的很惨。两个多月过去了,复检结果几乎没变化。医生说也许能再试一次,把粘连处打开、重新缝合。我就又被推进手术室做了第二次。”
沈韵舟的眼神被掏空了一层灵魂,只剩下一双躯壳。
“那次手术,我连问都不敢多问。我只想知道能不能好。但到了恢复期,情况还是一样。后来主刀医生才说术中发现肌腱粘连得很严重,像胶水一样一团团黏着,没办法分离了。”
“当时我就明白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一个正常的右手无名指了。”
艰难地讲完这句,女孩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呜咽。可那只无名指却还是僵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器官。
简霁闻就那样贴着她,一动不动地陪着她,心里所有的痛都沉下来,满满当当地承受着她的苦难和不幸。
“我的右手在好几个月里都不能动,我不得不开始学习左手写字...”
“当我像几岁那样重新学习写字时,我才第一次体会到左手写字的难。我甚至不知道是应该从左往右,还是从右往左写。每天都不得不学着用左手握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
“可是学业无法耽误,两个月后我也不得不去新学校上学,我变得更加沉默,白天坐在教室里麻木地听课,晚上还得用左手写作业。”
她声音没有起伏了,但简霁闻能感觉到她语调里的麻木,每个字都像是被打了一针麻醉剂以后,才敢翻越苦痛的大山,重见天日。
“很快,我又感觉到身体出现了问题。那个冬天开始,我晚上睡觉前靠近心脏的位置都会很痛,很难呼吸。”
“我以为是心脏出了问题,就去了心胸外科做了很多检查,医生说我是得了肋软骨炎。不是心脏不舒服,是整片肋骨在痛。”
简霁闻第一次听说有肋软骨炎这种病,她眼神一怔,太苦了。
“不仅如此,很快,我身上其它地方也感到时不时的疼痛,一会是脖子,一会是膝盖,甚至是骨头都在游走性地疼痛。我于是不得不又请假住院,做了全身大检查,可都查不出来。”
这种毫无征兆的游走性疼痛如今还会时常发生在她身上。
“后来我去了我们省最好的医院,挂了知名专家号,专家才第一次提出我可能是心理问题引起的,要我去看精神科医生。”
“这次终于找对了,我被查出来中度抑郁和焦虑,而那些疼痛和炎症其实都是我抑郁的躯体化表现...”
沈韵舟从未和人谈及这些,她长年累月隐忍的,压抑的现实。至此,她终于被完整地摊开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毫无保留。
“后来,我开始接受治疗,定期的心理咨询以及每天吃药,医生给我开的草酸艾司,一直到现在,我还在吃,暂时还无法停药。”
“这根手指对我生活的影响真的很大。它几乎每时每刻都僵着,难受着,让我煎熬着,像是被截去的半段指头,又硬生生缝了回来,始终不听使唤,始终在隐隐作痛。”
“有时候晚上做梦,梦里我还能清楚地感觉到它是正常的,我能张开、合上,自如地握笔、提东西。”
“可一醒来,那种熟悉的灵活感立刻消失,换来的只是一块僵死的、永远无法伸展的指节。我只能哭着,抱着那根残破的手指,重新平复自己。”
“我再也不能提重物了,很多运动也做不了了。每到降温的时候,手指就像死掉一样,被冻得僵硬、发木,完全没有知觉。血液循环跟不上,有时指节冷到像被刀剐,随时会从手上掉下来。”
沈韵舟的背彻底佝偻着,她狼狈地承认了自己无法挽回的命运。她已经脱力,连着骨头都疲软了。她从来没真正正视过这些事情,连对自己都习惯了避而不谈。可此刻一旦对她第一个信任的人托盘而出,她就像是泄了闸的水,再也压抑不住。
她也明白刚才说的『死掉』、『活剐』这些词不太合时宜,语言过于不加修饰,甚至带着过分可怖的真实,而她依然选择直面自己的内心。
“我就这样一直活到现在……那场意外之后,我已经破碎了。”
“我不再是原来的我。”
“我不再完整。”
她彻底断裂,碎到了最深处。
无从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