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季烨之是她小时候最讨厌的人。因为他是爹娘口中的邻居家小孩。她总觉得爹娘比起她而言,更希望季烨之能成为他们的孩子。
爹娘看不见她在私塾里的进步,只会不停要求她“像季烨之一样该多好”。以前每到这时候,她都会有些委屈。这股无法被看见的委屈,缠绕了她整整三年的私塾生涯。直到某一天,这股被父母轻视的委屈,突然变成了愤怒。
因为她发现季烨之骗了所有人。众人眼里家教严苛、品行兼备的季烨之,只是个冷血无情又极端自私的坏人。
以前爹娘提到季烨之的时候,她顶多是嘟起了嘴,不开心地低着头。现在爹娘一提到季烨之,特别是给他冠上一系列的形容词,她就忍不住跺脚抬头看着爹娘,然后将脸转到一边像小牛一样哼起来。她在用行为反驳爹娘口中的话语,因为他们简直大错特错。
但年幼的她并不明白,她这些肢体上的行为,只会让爹娘怒火中烧。幸好她的爹娘虽然激娃激得厉害,但也都是儒雅人,不至于到动手的地步。但不动手,也总会有其他的方式,来表达爹娘对子女的情绪。
“缈映雪!把头转过来,不转过来是不是!今天私塾学的课文,罚抄五十遍!不抄完不许吃饭睡觉!”
她边抄写,边感慨自己运气不好。因为今天私塾学的课文,是一篇字数颇多的先秦散文。不仅字数多,罕见又笔画繁多的字更多。她抄到三更半夜,肚子咕噜噜直叫。回过头一数,连十遍都没抄完。正如大多数亲子战争,她与爹娘的这场战,也在半夜宣告了结束。娘捧着热了几遍的点心,推开了她的闺房。爹拿着蒲扇在她的纱床里驱赶着蚊子,然后让她赶紧睡觉。
她也赶紧抓着台阶,一口一个糕点,而后几脚一飞步奔向床。她本来可以愉快地睡着,特别是看着爹娘还坐在床头,用蒲扇给她扇风。可是他们突然开口道:“早这么努力多好。如果天天都这么努力,肯定能考过季烨之。”
她的困意一下子就没了,一下子就坐起来,从爹娘手里抢过了蒲扇,翻个身滚到床的里侧,自己给自己扇风。等爹娘离开后,她从芥麦枕头下抽出她的札记小本子。
私塾先生总说她的习文写得不好,平日里得多写日记礼札。她觉得试试也无妨,反正她的日记只有一句话。早上吃了什么,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吃了什么。但最近,她的札记又多了一句话。
“甲戍日晴
今天早上吃了糯米糕、中午吃的是油麻面,晚上很晚才吃到桂花麻糍......他真的是坏人,爸妈都看错他了!”
她对季烨之的看法转变,还要说几天前说起。在私塾的三年里,她与季烨之几乎没什么接触。哪怕他们在同一间学堂,哪怕他们的座位是前后相邻。一方面,是学生间都有各自的圈子,在刚入学堂的几个月里,这些圈子就自然形成了。无论是课后、还是课间,大家都只会寻找自己圈子里的人聊天。这些圈子的形成,一部分是因为座位的邻近。而她就算与季烨之是前后排,也没有成为一个圈子,便是因为成绩。
私塾的入学测试成绩,便贴在学堂门上。开学不到三天,前五的那些人围绕着季烨之自然组成了一个圈子。之所以是以季烨之为中心,一方面是因为季烨之排在第一,而另一方面是因为季家。三朝执宰、子弟皆公卿的季家,是上京最有威望的治学世家。
所以季烨之从进私塾开始,便吸引了所有人的好奇和关注。但因为围绕着季烨之的圈子形成得太快,那些成绩优异的人总是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于是,圈子之间的互斥,在圈子形成后便增大了作用。所以,他们的私塾三年里,就算坐在前后桌,也没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更何况他们到学堂的时间,总是一个最早,一个最晚。而他们离开学堂的时间,也恰好又是一个最早,一个最晚。所以,就连独属于他们两人相处的机会,也没有。
而就在几天前,发生了一个意外,他们有了第一次对视和第一次聊天。而这个意外,便是他们两双双迟到了。离月测开始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了,而他们两人却在离学堂五公里的市集碰面了。
这个市集的核心建筑,是一个巨大的欢场。而欢场附近,是连绵的赌坊、烟馆。很多人都是先进了烟馆,而后在赌坊倾家荡产,最后在欢场卖身为奴。这个欢场还有另一个名字,“业火”。这是穷人的火葬场、富人的销金窟。
缈映雪从很小的时候,便一直在爹娘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缈英虽然不算个和蔼的爹,但是个正直有理想的清官。所以在她的眼里,欢楼是一座燃着地狱之火的可怕地方。而素以德行闻名的季家,竟然拖着一个可怜妇女往欢楼里拽。
那时候的她还很小,整日里烦恼的也是爹娘和成绩。世界对于她来说,还是像儿童连环画描绘得一样美好,哪怕连三月不起眼的青草、叫不出名字的小花也生活得很好的世界。所以,她根本不懂哪怕是人与人之间,也有贵贱贫富之分的。所谓贵贱之分,便是贱者比草贱,而无人会有异议。所以当她看到季家的人,在青天白日的大街上,拖着人往欢楼里拉时,她甚为震惊不解。反复确认了多次,那真的是季烨之和他的叔父,她才开始生气起来。
被拖走的妇人,连连回头看着站在季壬旁边的季烨之。季壬察觉到季烨之的些许挣扎,他抓紧了季烨之的肩膀道:“烨之,别忘了你奶奶说过的话。你别想着救她。”
“叔父误会了。烨之想的是,学堂的月测快开始了。既然叔父一定要我看这场戏,麻烦做得快一点。别耽误了烨之的月测。”他回答的语调没有丝毫情绪上的起伏。
季壬看了季烨之好几眼,亲眼看着季烨之背着所有人,一步步往学堂的方向走。季烨之走过一个拐角时,看到一个穿着嫩粉色衣服的女孩。这女孩他认识,但不熟。是他的笨蛋前桌,三年里的成绩一直在倒数的十个名次里来回跳跃。
“她会死在那里的!”
一句话里面两个指代词,又没有任何上下语句。他很能明白她的习文总是不及格的原因了。
她伸出了手,拦住了他的路。季烨之不得不跟她对视,他这才发现她的眼神。这是参杂着浓浓失望的眼神。所以她到底是对什么失望呢?莫非是他。
“月测快开始了,你可以不想考试,但别阻拦了我的路。”
月测月测!他到现在还想着月测!
“季烨之,你就是个冷血无情、自私自利的混蛋!”
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心情,失望的情绪可以那么明显,愤怒了就会破口大骂。而且她骂人的样子,就像是刻意学了连环画上描绘的泼妇骂街形象,总是要弯着腰,一只手伸出来指点,连眉毛都在用力地上下抖动,就差嘴里要喷出一米长的火焰了。
他难得有些忍不住自己的情绪,嘴角上勾浅笑了一下。
他不由得用手指压了下嘴角,而后匆匆离开。这次的月测成绩,依然是他在榜首,缈映雪在榜尾。但奇怪的是,缈映雪全程缺席,她那天甚至未曾来过学堂。他有种奇怪的直觉,这直觉在他叔父那里得到了印证。本该待在欢楼的人,突然失踪了,就在他们月测的那一天......
月测已经过去几天了,她那零鸭蛋的成绩也出来一天了。而她之所以现在还能生龙活虎,当然是因为她聪明地藏起了试卷。私塾的月测这么频繁,只要她不提,谁能知道有这场考试呢!她有些心虚地看着塞了一抽屉的低分试卷,心想什么时候自己的试卷能漂亮一回呢。有很多肯定的对勾,那种漂亮试卷。如果有这样一张,她一定不会藏起来。
她感时伤怀地太过专注,都没注意到身后站了个人。那个人看见了她偷偷摸摸又心虚的表情。
“你藏到哪里了?”
缈映雪被这句话吓了一大跳,她甚至来不及疑惑季烨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下意识地为自己方才藏试卷的行为辩解,一叠声的“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藏。”心虚到声音忽高忽低,低到差点听不清,偶尔几个字又高到差点破音。
她的大嗓门,叫来了附近的缈英。缈英一进门,看见季烨之在这里,也分外疑惑。季烨之早已准备好了来访的理由,道:“这次月测有些难,考卷发下来后,私塾先生特意嘱咐我来辅导缈同学。”
缈映雪冷汗直流,她死死扣住抽屉的拉环,而在缈英看不见的角落里,她长裙下的脚则狠狠踢向季烨之。
他肯定是存心来害死她的!!
缈英的表情已经变了,他敏锐地发现了缈映雪紧贴着书桌抽屉的手。缈映雪知道躲不过了,立马夺路而逃,一边逃一边喊道:“娘亲,救命!爹爹这次真的要打我了!”
而书房里剩下来的两个人,看着被她藏了一抽屉的低分试卷,也面面相觑地尴尬。缈英是因为家丑外扬,而季烨之则是觉得有些许的愧疚。他难得有一次为人求情。
“此事由烨之引起,望伯夫放过映雪一次。”
缈英无奈地笑了,道:“我哪敢打她啊!我家这位女郎,简直是混不吝盖世女太保!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那便是惹了天大的官司,她恐怕能记仇一辈子。哎,真不知随了谁的性子。”
缈英一张张整平试卷。被揉得乱七八糟的试卷,赫然变成了一张张整洁的纸张,如同吏部案台上整齐码好的公文。就是那些刺目的成绩数字,让这份公文,显得格外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