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天下之主 ...

  •   正是阳春时节,岸柳荡漾十里烟波,飒飒东风吹开了万紫千红。
      午后的江陵城,繁华而喧闹。柳子谦坐在二层的茶楼之上兴意盎然地看着街上的热闹。
      算命摊前,占卦的白衣男子随意一扔,一根蓍草自跃而出,卓然而立。
      长须老道怔然站起,对着那白衣男子惊道:“先生,先生莫不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往来的行人纷纷凑过来瞧热闹。
      就连与那白衣男子同来的老头儿,此时也是右手拈须盯着那卦象,目光惊疑不定。
      道人细细打量着卜卦的男子,见他眉目清朗,一身正气,实有一番帝皇之相,眼中不自觉更添了尊崇之色。
      “老夫家中世代精于占卜之术,自先祖用筮占卦,至今已有十余世。我家曾祖曾有遗言,凡卜筮而蓍跌出的,此人必定贵不可言。”
      他从摊后走出,对着男子深深长揖:“方才先生卜筮,蓍跌出却又卓立不倒,先生会是未来的天下之主啊!”
      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议论之声不绝于耳,那白衣男子面上波澜不惊,上前一步施礼道:“这位先生的预言太重,在下一介凡夫受之不起。若是为了卦钱,老先生实在不必这般虚言吹捧。”
      道人袍袖一挥,义正言辞道:“此卦分文不取,老夫今日是否虚言,五年之内必见分晓。在下王处士,就此别过!”他略一颔首,收拾了随身的物件,未作耽搁,转身便走了。
      远远传来那道人的吟唱之声:“草木横四野,徙徙欲何往?乱世浮沉久,一卦定君王!”
      人群之中一片唏嘘议论:“那算命先生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委实不像信口雌黄的人。”
      “这年头江湖骗子多,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刚才那几句什么定君王的听起来就有几分故弄玄虚。”
      “这天下乱了这么些年,若是真有天下之主,也省得咱们再被那些契丹狗欺凌,只是不知那道士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确实是真假难辨,不过我瞧着,那卜卦的人倒是生得一副极好的相貌,诶,那人呢?”
      待众人回过神来四下寻找时,方才那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白衣男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颉跌志奔跑着追上郭荣,在他身侧不甘问道:“你为何不信?那道人可是王处士,王处士人称‘神算居士’,他的卦术如神,从未失算过!”
      郭荣眸光深邃:“他说他是王处士你便信了么?”
      颉跌志骤然一怔,愣在当地,待反应过来身旁的人早已走远,他急追上去,口中唤道:“诶,你等等我……”
      茶楼上的包厢,陆青推门而入:“公子,马匹已经整顿好,可以上路了。”
      柳子谦将瓷杯往桌上一扣:“不忙,我们暂且留宿一晚。”
      侍立在侧的陆定问道:“公子是要一探究竟?”
      柳子谦唇边勾出一抹薄笑:“你相信真有天命所归吗?我游学四方,也算是经多识广,敢在闹市中妄言天下的还是头一回碰上,方才一幕不管是真是假,这位天下之主我都要会上一会!”
      他起身轻摇纸扇,走到窗前看向熙攘的人潮:“陆定,你跟上那白衣男子,打听清楚他的底细。”陆定抱剑领命,匆匆而去。
      暮色微醺的时候,陆定回来复命:“白衣男子名叫郭荣,和他同来的那个老头是邺中大商颉跌志。他们这几日办好了茶货,明日就要返回邺都。”
      柳子谦不甚满意地皱眉:“只有这些?”
      “是,那颉跌志的消息倒是很好打听,那个郭荣除了姓名,着实打听不出什么,属下料想他不过是个普通的茶商。”
      “普通?陆定,你随我游学三载,可惜只长了个子,见识却是一点没长!”
      柳子谦自斟了一杯清茶:“那郭荣所穿的白衣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衣料,那是上好的素锦①,那是等闲人能穿的吗?”
      陆定有些愕然,低声道:“属下眼拙竟没注意……”
      少年收起折扇:“他们在何处落脚?”
      “蓬莱客栈。”
      “那今晚我们就宿在蓬莱客栈!”
      他眼梢一瞥陆青:“你先去蓬莱客栈打点一切。”
      陆青颔首领命,用轻功从窗前飞离,几个起落已不见了踪影。
      薄雾微笼,夜色微凉。蓬莱客栈后院,日间集市上卜卦的二人正在斟酌共饮。
      酣饮过半,颉跌志举起酒杯在鼻尖嗅了嗅:“贤弟,今日那道人所言,不知你作何感想?”
      郭荣笑道:“江湖道人的几句妄言,怎可轻信?”
      “为何不信?占卜之术古已有之,有些事或许就是天命所归!”
      郭荣抿唇不言,只淡淡望着他。
      他为郭荣斟上一杯酒:“郭兄弟,说来,为兄也是半截身子进黄土的人了,这人老了,很多东西也就看得与旁人不同些。今日酒喝得略多,有些糊涂话便自己个儿想往外冒,不知你可愿费神听一听?”
      “颉跌兄请说,我洗耳恭听。”
      颉跌志饮了杯酒,双眼有些迷茫:“仔细算来,我今年虚岁五十有二了,跑了一辈子的生意,蒙天眷顾也积累下了不浅的家业。人人都说我十分精明,天生是块经商的好材料,甚至有人猜测我出身商贾世家,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祖上世代都是种地的。”
      “我幼时家中有四口人,守着两亩薄田过活,那时日子虽然贫苦但一家人也算和乐。唐大中十三年天下大乱,过境的官兵来来往往不管是谁帐下的都要抢掠一番,日子越发难过,有一年大旱,弟弟就饿死了。再后来,契丹人南下,抢不到什么东西,索性把村子都屠了。”
      “我爹把我护在怀里,挨了契丹人几刀,临死还没忘捂住我的嘴,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脚边就是衣不蔽体的老娘的尸体……”
      他双眸泛红,声有哽咽:“我的亲人被契丹人虐杀凌辱,失亲之痛剜肉锥心,可国之不国,纵使血仇如海深,我一介平民又能如何?”
      郭荣面色凝重,端起酒来默默饮了。
      颉跌志激动道:“郭荣,你看看这无主的乱世!诸国林立,战火纷争,饿殍遍野,盗匪横行……我们苟安于这汉朝,内有忧患,外有强敌……”
      郭荣打断他,声音低沉:“颉跌兄莫要酒多失言,即便这汉室风雨飘摇,可到底还有皇帝在。”
      颉跌志嗤笑:“呵呵,皇帝?在我颉跌志眼中,那些只知享受荣华富贵,不顾百姓疾苦的人就算是坐拥江山也不配为皇帝,更不是这天下的英主!”
      他踉跄起身,右手往北方一指:“远了不说,只说那石敬瑭,他为了篡夺皇权竟然将幽云十六州拱手送给契丹!若不是他,北方如何没有抵御蛮敌的屏障?”
      “那些契丹狗贼南下如入无人之境,杀烧抢掠,无恶不作,我十岁便家破人亡,四处流离乞讨,天下之大,竟没一处安身之所!”
      他喝了杯酒,缓了缓又道:“我自幼家逢变故,辛苦活了这把岁数,只想着能把这些年辛苦挣下的家业留给子孙,可是这普天之下,为官的莫不是欺压百姓,作恶的更是横行乡里,我这些年跑生意也多次被欺压讹诈……”
      他望向郭荣,眸中隐有泪光:“老弟,你说那些自封皇帝的人还有这汉室的小皇帝可有一个能称得上是明君,可有一人能给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见郭荣沉默无言,颉跌志激愤道:“你我身逢乱世,天下动荡这么久,郭荣,你竟真的忍心看这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吗?”
      郭荣深看了他一眼:“纵然不忍,又能如何?”
      “乱世出英豪,我只知那汉高主刘邦以一介平民之身争雄天下,最终成就了大汉朝数百年基业。这天下之主,他当得,你……又为何当不得?”
      郭荣擎着酒杯,眸色深沉,沉默片刻,他推了手边杯盏笑道:“颉跌兄,那若是这道人所言非虚,他日我果真当了天子,你想要什么官?”
      颉跌志难以置信道:“郭贤弟,此话可当真?”
      “你知我从无虚言。”
      颉跌志激动地满面红光:“我、我能作那京洛税院的税官就十分心满意足了!”
      郭荣摇头轻笑:“大哥为何要求如此之低?”
      颉跌志目光热切:“我自十五岁经商,走南闯北已有三十余年。三十多年来,我每次到京都洛阳都见到那些税官坐而获利,他们一日的收入可以抵我们辛苦奔波数月,我心里很是羡慕。他日,如果贤弟真的成为天子,我除此之外别无所求,倒不知贤弟能否遂了愚兄的心愿?”
      “大哥放心,若我真能登上那高位,此等要求,他日定然满足大哥!”
      颉跌志惊喜异常,却听郭荣迟疑道:“只是,我现下的处境困顿,缺银少粮……”
      颉跌志扬手打断他:“贤弟,日后你如有所需,尽管向为兄开口,我就算拼尽所有也要襄助你成就大业!”
      “果真?”
      “当然!你随我经商已是十年有余,我虽教过你从商之道,但这些年来兵荒马乱,是你一直护我周全……你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为了兄弟,我就是钱财散尽又有何妨?”
      眸光一转,他又呵呵笑道:“自然,我也相信,他日你成就大业,必是不会忘了我的!”
      郭荣朗笑出声,双手举杯道:“如此,便多谢大哥了!”一时间,两人推杯换盏,又喝了开去。
      俄而传来一段箫声,那曲声悠扬婉转,如月华倾泻入清泉,只听得人内心柔软之至。
      两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玲珑少年手执碧色玉箫在廊前对月独奏,廊外植了梨树,清风徐来,瀛洲玉雨漫天而下,如梦似幻。待两人走近,那箫声戛然而止,悠扬不复。
      少年转过身来,刹那间万籁俱静,满园盈光。
      眉黛如寒烟,眸清似冷泉,唇上染桃色,容颜倾城傲世,恍若流光银月。
      半束青丝侧垂于肩头,几瓣梨白飘落其间,恰似如玉的花盏在玄色锦缎中次第盛开。
      他淡然一笑躬身施礼:“两位兄台有何指教?”
      颉跌志张了张嘴,只觉得这人美得惊人,他忽觉口干,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怔怔愣在那里。
      微醺的夜色中,白衣的男子缓步上前,声音清冽:“敝姓郭,单名一个‘荣’字,请教阁下方才所奏的是什么曲子?”
      少年笑道:“这是我平日随意谱的曲子,没有曲名。今日信步中庭,抬头见这春夜月色颇美,忽觉此曲很是应景,便不自觉吹奏起来,让二位见笑了。”
      抬首间他对上郭荣幽深如墨的一双眼,那眸中似是存着大千世界,霁月风采,让他的心不由微微一动。
      颉跌志寒暄的声音传来:“小老弟,在下颉跌志,今日结识老弟这样的俊才,实是三生有幸。”
      少年回礼道:“先生过奖。在下柳子谦。”
      颉跌志醉眼一挑:“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确是个好名字,配得上你……你这般的人物。倒不知老弟从何处而来,欲往何处?”
      柳子谦面上略有悲戚:“身逢乱世,小弟也是四海为家,此番是欲往河中探望我那出嫁多年的姐姐。”
      颉跌志又问道:“小老弟是独自一人去河中?”
      “还有两位随从。”
      “哦,那不如我们结伴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柳子谦面露喜色:“两位大哥也是要去河中吗?”
      颉跌志摆了摆手:“不,我们是回邺都,将这次收购的茶货运回去经营。我们是同路,可以结伴而行。”
      柳子谦深深作揖:“多谢,多谢!那是甚好!”
      “出门在外,本就该相互照应,这年头……”
      外面传来三更的更声,郭荣打断絮叨的颉跌志,向柳子谦微欠身道:“夜已深沉,郭某先告辞了!”
      柳子谦浅笑回礼,朦胧的月色映着他倾城一笑,竟让人霎时心动神摇。
      颉跌志醉意深沉,他迷蒙着醉眼,蹒跚上前,猛地握住了柳子谦的右手:“小老弟……你,你真……”
      柳子谦脸色突变,左手一枚银针已然夹在指间。人影一闪,郭荣飞速将颉跌志拉开,严实地拦在了二人之间。
      颉跌志迷糊地抱着一旁的廊柱不明所以:“贤弟,你作何要拉我,小老弟又不是外人。”
      郭荣冲柳子谦郑重施礼,眉间一抹浓重歉意:“柳公子莫怪,颉跌大哥喝醉了,越矩之处,我代他告歉。”
      柳子谦面上稍霁,抿唇淡淡道:“郭大哥多心了,小弟怎么会和醉酒糊涂的人诸多计较?”
      “如此,我等先告辞了。”郭荣蹙眉拉着颉跌志离去。
      那颉跌志边走边回头醉笑,迷糊浑话随风潜入柳子谦的耳中:“郭兄弟,你为何要拉我?那柳公子长得真、真美,方才,我……不小心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柔滑……唔!”声音戛然而止,似是被人点了哑穴。
      “公子……”一直隐在暗处的陆定来到柳子谦身边,他紧握着宝剑的右手青筋毕现:“属下这就去割了那老儿的舌头!”
      柳子谦转过身来,面覆寒霜:“老匹夫言行不端,是该给他个教训,不过又何须我们动手?”
      他折下一枝垂丝海棠在手边轻碾:“他们回邺都要途径城外的八岭山,听说那山中有个匪患猖獗的贼窝,你夜间去给那些土匪报个信,就说明日有十车上等茶货要过山。”
      “是。”
      注:①素锦:贵州民族织锦的织造,是用土机进行手工数纱挑织,即挑经织纬和纬线起花。素锦多以黑白为基调,属通经通纬织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