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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B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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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寰宇转学走得突然,他说家里有事。
先是不见影子。
后来是休学通知。再后来,音信全无。
新学校的走廊总响起拖长的嬉笑。
齐嘉豪低着头快步走,那些压低又足够刺耳的词句——“同性恋”、“恶心”——像黏在鞋底的秽物,甩不掉。有人故意撞他的肩,课本散了一地。哄笑声尖锐。
洗手池的冷水淌过手腕,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
一种比寒冷更彻底的冰冷浸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没有思考,只有一种疲惫,一种想彻底停止的冲动牵引着手臂。
金属的冰凉触感压上皮肤,用力划过。
温热粘稠的东西立刻涌了出来,顺着手腕流下,滴落在冰冷瓷砖上,鲜红,可怖。
意识像断线的风筝飘起,又被尖锐的疼痛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恐慌猛地往下拽。
齐嘉豪靠在门上滑坐下去,地面的脏水混着红色洇开一片。
眼前的光线开始晃动模糊。有人尖叫?破门而入?很遥远……
医院空气有股消毒水和药水的混合气味。天花板白晃晃的。左手小臂裹着厚厚的纱布,隐隐作痛。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没有太阳。
邻床家属的交谈很轻,电视里放新闻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摸出枕头下的手机。
屏幕锁解开,几条未读信息来自从前认识的、知道他和季寰宇关系的人,语气要么是惊疑不定的试探,要么是迟来的、干巴巴的“听说你出事了”。
他往上滑,一个特别关注的联系人名称后面有红点。
点开。
只有一行字,格式像是群发通知:[季寰宇]已退学,相关联系方式即将清空。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指腹擦过屏幕,想隔着文字触碰着什么。
然后,他开始拨那个倒背如流的号码。忙音。再拨。忙音。挂断。
换个号码拨。系统冰冷的电子女声提示:“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一遍又一遍。
窗外灰白天光映在手机漆黑的屏幕上。他按了关机键。
屏幕彻底暗下去。
他把手机扔到病床的另一头,拉高被子蒙住头。
消毒水味被织物隔绝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呼出的浑浊空气。
被纱布包裹的地方一跳一跳地钝痛。他闭上眼。
梦里压抑黑暗扭曲,教室里嘲弄的眼神被放大,扭曲。他看见自己的照片在肮脏的水里浸泡着,接着血液撒了上去。
最后,是季寰宇转身离去的背影,只有背影,融进一片白光中。
一片碎纸飘落——像是从自己那本写满季寰宇名字的练习册上撕下的纸页——打着旋,落到地上那摊混着血色的脏水里,被浸透,被踏烂。
他裹着被子蜷缩着。
病房里的仪器的声音,窗外的雨声,一点点塞满耳朵,沉甸甸地往下坠。
手腕的钝痛在每一次呼吸里都提醒着,有什么东西已经碎掉了。
病房的白墙在眼前模糊成一片晃眼的白光。齐嘉豪闭着眼也能感到那光扎人。
手腕缠着纱布的地方沉甸甸地垂在床边,里面一种凝滞的钝痛隐隐拉扯神经,提醒着那个冰冷隔间里涌出的红和粘稠。
护士来过几次,换药,测体温,有人低声说话,他没应。
日子被拉得很长,在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和尘埃味里慢慢发酵、发酸。
白天窗外的天是灰的,晚上病房角落亮着一盏壁灯,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窥视着难堪的他。
手机就在枕头旁边。
他无数次划开它,屏幕在暗处亮起光,映着他苍白的脸。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点进那个头像。
输入框弹出。
“寰宇。”
光标闪烁。手指悬停。
“你在哪?” 删掉。
“为什么?” 删掉。
“我……”
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又一个个删掉。
语言太苍白,他堵在心里塞满胸腔的东西太重。
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
然后,像自虐般,他机械地重复一个动作。
发送。
“在?”(发送时间:13:45)
发送。
“在?”(发送时间:17:23)
发送。
“?”(发送时间:23:59)
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绿色的气泡像为他和季寰宇建造的墓碑,排着整齐的队伍,一座座堆砌在对话框里,没有回答。
沉默,压得他喘不过气。几百块墓碑,刻着同样卑微的疑问。
心底有个角落被掏空了,寒风呼呼地往里灌,冰得生疼。
绝望在这种无处着落的空虚里疯狂滋长,绞紧他最后的呼吸。
混乱中,一个冰冷坚硬的被他深埋的名字像暗无天日中的一点微光,突兀地不受控制地浮出记忆。
手指颤抖着,不受控制地点开了那个联系人——喻凯明。
头像点开。
输入框。
手指悬着,冰凉的。像在触碰一块烧红的炭。
他咬了下干裂的嘴唇内侧,尝到一丝腥锈。
“你……还在吗?” 他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指关节用力得发白。发送。
屏幕亮着。
没有回音。
空气凝滞,病房里仪器的滴答声被放大成钝重的撞击。
他狠狠吸了口气,拇指悬在号码上,拨了过去。
听筒贴近耳朵。
“嘟……嘟……嘟……”
漫长,单调,空洞的忙音,一遍一遍。
挂断。
他不死心。
换了一个号码。
拨出。
这次,一个冰冷、僵硬的女声毫无感情地响起: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最后的微光也熄灭了。
他维持着举着手机贴在耳边的姿势几秒,手臂酸麻僵硬。
然后,手机从手里滑落。
“嗒”一声轻响。
砸在冰凉的床单上,屏幕朝下,微弱的光亮瞬间熄灭。
手机掉在地上,被齐嘉豪一脚扫到了床底下深处,他不想再折磨自己了。
永远不可能有答复的东西,何必强求。
齐嘉豪拉高被子,蒙住头,把自己蜷得更紧。
出院手续办得很快。医生交代了什么他没听清,只记得纱布拆下后,手腕上那道特别明显的疤,很恶心。
他没有回那个空荡荡的出租屋,直接去了学校。
办公室里,他看着那张退学申请表,没犹豫,签了名字。
“你确定?”老师眼镜片后的眼神透着惋惜,“考个好大学……”
齐嘉豪没抬头,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很响。
好大学?他的人生地图早就被自己撕碎了,烧成了灰。
“嗯。”他把表推过去,声音沙哑。
手机卡被掰成两半,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没什么可留恋的。
无论是阳光干净的人,还是阴暗暴戾的人,都消失了,像被风吹散的灰烬。
他需要活着,需要一种能彻底压垮思考的疲惫。
麻木是最后的盾牌了。
工地。天还没亮透,冰冷的钢筋摸上去湿漉漉的。
齐嘉豪排在队伍里,穿着件背心,露出的胳膊比以前结实了点儿,但手腕上的疤还很清晰。
工头扔给他一副破手套。
“新来的?机灵点!”
他接过手套,没说话。
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搅拌机轰鸣,灰尘呛人。汗水混着水泥灰,黏在皮肤上,又痒又涩。
他低头铲着混凝土,铲满,拖走,倒掉。
再铲,再拖,再倒。
重复的动作。
沉重的铁锹柄硌着掌心薄茧。
肩胛骨处传来熟悉的酸痛,这痛感让他觉得踏实。
尘土和汗水的味道塞满鼻腔,几乎盖过了以前的种种不如意。
收工。天漆黑。
工棚附近的巷子里烟雾弥漫。
几个男人蹲在墙角抽烟,火星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齐嘉豪走过去,也买了包最便宜的烟,靠着灰扑扑的墙点燃。
劣质的烟味辛辣呛人,他抽得太急,咳嗽起来,咳得弯了腰,牵动全身酸痛的肌肉。
旁边一个精瘦的光头咧着嘴笑:“新仔,劲大?吃不消?”
(精瘦是假的,明明粗壮胖丑的一批)
齐嘉豪抹掉呛出来的眼泪,呼出一口浑浊的白烟,摇摇头。嗓子火辣辣的。
光头叫李保国。他拍拍身边的水泥袋:“坐啊,累得跟孙子似的。”
齐嘉豪靠墙滑坐下去,后脑勺抵着冰冷粗糙的墙面。灰尘钻进鼻孔。
有人散烟。
李保国接了,叼在嘴里,手往齐嘉豪这边伸:“火机!”
齐嘉豪把打火机递过去。
李保国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也没把打火机还给齐嘉豪,顺手就塞进了自己工作裤兜里。
“操,今天工钱又拖,那傻逼包工头!”他骂骂咧咧,眼珠转着,落在齐嘉豪手腕上,“哟,这疤?情伤?还是惹了谁?”
齐嘉豪把挽起的袖子往下扯了扯,盖住疤痕,没吭声。
眼睛盯着巷子口昏暗的路灯下,几只野猫在翻拣踩扁的餐盒。
“装哑巴?”李保国嘿嘿笑了两声,吐出一口烟圈,烟灰故意弹到了齐嘉豪的鞋面上。
劣质的烟草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口臭。
“明天,”李保国挪近一点,胳膊搭上齐嘉豪肩膀,那力道沉甸甸地压着,“下工跟我去趟后街小学门口。”
齐嘉豪皱眉想挣开。
李保国的手却箍得更紧,声音压低,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恶劣:“放心,轻松活儿。就吓唬吓唬几个放学的小崽子,收点‘保护费’买烟抽。包工头那抠样儿,靠那几个工钱,连根毛都撸不出来!干不干?不干就滚蛋!”
他另一只手,粗糙带茧的手指带着威胁地捻了捻齐嘉豪衣服下那层薄薄的肌肉。
浓重的汗味、烟味、还有李保国身上那种底层磨砺出的滑腻凶狠的气息,劈头盖脸笼罩下来。
齐嘉豪身体僵硬了一瞬。胃里一阵翻搅,白天咽下的浑浊饭菜和灰尘味儿往上涌。
他偏过头,干呕了一下。没吐出什么,喉咙泛酸。
巷子里短暂安静,只有李保国嘲弄的哼笑声和其他人意味不明的附和。
齐嘉豪靠在墙上,仰头狠狠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将喉咙口的酸苦压下去。
再低下头时,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皮垂着。
“…行。”声音闷在喉咙里,低沉。
李保国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满意地拍拍他肩膀:“识相!”
那手劲很大,拍得他身子晃了晃。
手腕的旧伤似乎在冷风里又隐隐作痛。
他抬手,狠狠吸了口夹在指间的廉价烟,火星明亮了一瞬,映亮他空洞麻木的眼睛。
烟雾从齿间呼出,融入巷子里的黑暗。
下午四点刚过,工头喊了声收工。汗水黏在皮肤上,风一吹,冰凉刺骨。
李保国抹了把脸上的泥灰,朝齐嘉豪歪了歪脑袋:“走!”
齐嘉豪没问去哪,放下手里的撬棍,铁器碰撞地面发出闷响,激起一圈尘灰。
他沉默地跟上李保国的背影。
后街小学铁门外,放学铃嗡嗡响。孩子们叽叽喳喳像刚出笼的小鸡,背着书包涌出来。
李保国叼着根烟,拦在狭窄的巷口,高大的身影遮住天光,阴影投下来。
一个瘦小的男孩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跑过来。
李保国一把揪住小男孩的后衣领子,动作粗暴地把他从人群里硬生生拖到角落墙边。
“小子!”李保国吐掉烟头,火星溅在男孩脚边,“零花钱,交出来。”
小男孩脸刷地白了,嘴唇哆嗦着,眼眶立刻泛红,小手紧紧抓着书包带子。
“我……我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李保国弯下腰,脸几乎凑到小男孩眼前,嘴里烟臭味混杂着汗馊味喷在男孩脸上,“搜搜就有了!”说着大手就要往那鼓囊的书包抓去。
齐嘉豪就站在李保国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男孩惊恐放大的瞳孔,身体里某个地方条件反射地绷紧了一下,又被他用更大的力气死死压住。
他把视线移开,看向巷子另一头灰蓝色的天空。
手在裤缝边无意识地捻了一下袖口的灰垢。
“保国哥!保国哥!”另一个稍微胖点的男孩显然是李保国认识的,小跑过来,一脸讨好地笑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卷得不成样子的五元纸币,“他新转来的不懂事,我的,我的!”
李保国一把抓过钱,看都没看那胖男孩,手指捻开那几张可怜的钞票。
“就这点?”他哼了一声,凶恶的眼神又瞪向那个被吓傻了、几乎要哭出来的瘦小男孩,“明天,二十。没带?书包直接扔臭水沟!听见没?!”
瘦小男孩吓得猛点头,眼泪终于滚了下来,抱着书包就跑了。
胖男孩脸上的笑也僵着,不敢走。
李保国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滚吧。”
胖男孩如蒙大赦,兔子一样溜了。
整个过程,齐嘉豪像一块木头,只是看着李保国。
他的影子被拖得老长,落在旁边脏污的墙面上。
巷口的风卷着纸屑和灰尘打旋。
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自己鞋尖前一小块被污水浸透的地面裂痕。
巷子里孩子们的跑远声、李保国不耐烦的咒骂声,模糊不清。
人散得快。
路灯昏黄的光线突然亮起,在墙头投下惨淡的光晕。
李保国转过身,脸上凶狠的表情已经换成了得意的贪婪。
他靠在湿冷的墙壁上,把手伸进裤兜,摸索着刚才收上来的十几块零票子。
沾着泥灰的手指翻动着那些皱巴巴的纸币。
“妈的,一群穷鬼。”他骂骂咧咧,把钞票理了理,然后从中熟练地抽出一半还多,卷成一卷,往自己脏兮兮的工装裤口袋里一塞。
剩下几张皱得更不成样子的小面额钞票,被他随意地捏在一起,朝一直杵在阴影里的齐嘉豪一递。
“喏,你的。”
齐嘉豪眼皮都没抬,像没看见那只伸来的手。
他没动。
李保国等了零点五秒,没耐心了,胳膊猛地往前一戳,那几张卷成一团的破纸币直接撞在齐嘉豪僵硬的胸口衬衫上,然后才软塌塌地往下掉。
纸币擦着齐嘉豪垂在身侧的手指,轻飘飘地落进了墙根的污泥里,半埋在湿乎乎的黑水渣上。
“爱要不要!”李保国嗤笑一声,拍了拍自己那明显厚实许多的口袋,“磨磨唧唧,下次直接没份儿!”
齐嘉豪垂着眼,看着脚下那几张被泥水浸透一角的脏污钞票,污点正迅速在脆弱的纸张上洇开。
他没弯腰去捡。
也没有回答。
巷子深处更暗了,路灯的光只勉强探进来一点边缘。
他的影子融在身后的黑暗里,几乎看不清轮廓。
只有手腕藏在袖口深处的那道旧疤,在阴影中隐隐地刺痛着,提醒着他刚才那个角落里上演的他作为背景板目睹的彻底的掠夺和不堪。
心口那块地方,比这巷子里的夜风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