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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陈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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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还没亮他就出去了,并非醒得早,而是整宿没合眼。
多半是因为程小昨天那顿馄饨超常发挥,有点儿吃撑了。
山里的雾气很浓,温度也低,白豫心里想着事,进到深处才发觉到冷。他听着脚下窸窸窣窣的碎叶声音,只埋头往前,越走越快。
“真难走。”白豫微喘着气,站定在一座墓碑前。
显祖考陈泰安老大人之墓。
他拨了拨坟前的杂草,又仔仔细细抹干净金黄刻字上的积灰,才在旁边的岩石上坐下,轻叹了一口气。
生前那般被人簇拥着,死后却荒凉如斯。这么多年头,从来没有别人知道那位宅心仁厚的先生葬在这里。
山里太冷了,白豫开了给陈泰安带的酒。酒烈,只一口就浑身燥热起来。
“你这绵羊脾气到底能招惹上谁啊,也不托个梦来告诉我,害我找的好苦。”他无奈笑了声,把剩下的酒浇在土壤里。
“没良心。”
随后便把空酒瓶扎进墓碑后面一排的酒瓶队伍里。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个了。
天色渐亮,白豫抬头只见浓云密布,有些郁闷。
不喜欢阴天。
他又坐回那块岩石上出了不知多久的神,直到听见山间传来了隐约的人声,他才拍了拍衣摆下山。
程小刚起来开门,迷瞪着眼道:“这么早啊豫哥。”
“嗯,我去睡会儿。”白豫没回房间,直接倒在铺子里间的藤椅上补觉。不知是一口烈酒的缘故还是脑中想了太多事,迷迷糊糊的梦乱做一通,好像还有点鬼压床。
外面很吵。醒了,但起不来。
这头距离午时还有些时候,程小不急着叫白豫起来吃饭,等着说要来赎镯子的杨掌柜,却等来了个怒气冲冲的面生客人。
给人的气质说不上来的熟悉。
只见这客人一把把手中的东西拍在柜台上,发出很有分量的响声,吓得程小赶紧伸出双手去护那可怜的宝贝。
“来,我听听,怎么估的价。”
这人看着比白豫还高,而且凶神恶煞。程小心里有点儿发毛,想去喊白豫来应付,可又不忍叫醒他。
他吞了吞口水,就当是打气了。
剥开那件当品的包裹,他突然知道是什么气质了。
二流子气质。
“说啊?”客人不耐烦道。
“这个高足杯,”程小小心地掂量了一下,“成色挺好。”说完又小心地看了眼对方。
“嗯,继续。”
“这上头的龙纹……工艺细致,应该出自高手匠人的活。”
“嗯。”
程小又装模作样地拿个小锤子谨慎地敲了两下,其实他根本听不出什么名堂:“没什么暗伤,也没有磨损。”
“所以呢?”
“估计能有······四百两。”程小没有像白豫那样直接报价二两的胆子,因为面前这位看上去没有昨天那位好惹,于是他想了想昨日豫哥说的“翻一倍”,认真地点点头,“没错,四百两。”
想不到这位客人冷笑一声,问道:“你几岁?”
“刚满十六。”
“叫你老板出来!一个小毛头搁这儿叽里咕噜说个屁呢。”
程小吓得狠狠抖了一抖。
他撇撇嘴,委屈地就要钻进里屋,却见白豫正好出来。
“豫、豫哥。”
说实话睡得并不是很好,做梦好累。白豫掀开帘子,又打了个哈欠。
不过,居然放晴了。陈老头莫不是在天上跟那群神仙打了一架,硬是把太阳拽出来了。
裴几看到他的时候愣了一下,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词。
雌雄莫辨。
皮肤很白,脸色很臭,长得比姑娘还好看。打完哈欠红着眼圈儿貌似还带着水光,就愣在原地抓着帘子一动也不动,定定地看着柜台上的杯盏。
“喂。”裴几先回过神,“你是老板?”
心说这就是传说中那个家世好长相好人品好哪哪都好的老板?其他不知道,有一点倒是没夸大。
隔了两秒白豫的眼中才出现高光,渐渐移到他脸上:“是。”声音有点哑。
他走到柜台前,一边随手束起了长发,很难得没什么好气地说:“什么事。”
不像问句,像是在让他滚。
但裴几没来得及顾上这些,他只看见白豫的鬓角边好像有颗痣,但一下又被发丝挡住了,看不真切。
“你叫什么?”
白豫很无语,一位高血压客人,大早上的扰人清梦,看不起他家小伙计非喊老板就算了,甚至还有要确认老板身份的嫌疑。
脑子有病。
“白豫。”回答脑子有病的客人莫名其妙的问题,白豫觉得自己大抵也是病了。
“呵呵,我还叫黄金。”裴几随口呛了一句,又仰头看了眼匾额,“你怎么不姓陈?”
果然……
白豫并没打算为自己正名:“我爷爷陈泰安,已经死了,你要他给你看么?”
“难怪叫陈冢。”裴几笑了起来。
白豫象征性向上瞄了一眼,匾额“陈家当铺”的“家”字顶上那个点不知被哪年风霜给吹掉了,看起来就像是“冢”字,诡异又阴森,得亏不是在晚上来。
程小在一旁听得气都不敢喘一声了。大哥,您走行吗?上来就摸老虎屁股。
他豫哥大概是被气傻了,竟然跟着他一起笑了半天。见鬼。
“你识不识字,冢少个点。”
“家不也少个点。”
白豫不再跟他多做争辩,余光瞥见柜头放着的物件。
“……老大?”白豫起床那股劲儿已经过了,现在又跟往常一样和善地笑着,还多了几分戏谑。
裴几嘴角一抽:陶旭那个小王八蛋。
他看见阳光透过树枝照在白豫的脸上,衬得那张脸更柔和了几分,却令人无端烦躁。
去你妈的老大。
“管我呢?”裴几没忘了正事儿,心说没空跟你瞎掰扯。他一拍柜台,忍辱负重道:“你是老板,你说这值多少钱?”
白豫看都没看一眼:“二两。”
程小虽然知道个中缘故,却还是提了一口气。
“你识不识货?”
“二两。”
“这小孩都比你有眼光。”
“二两。”
“呵。”裴几也没了耐心。
“当不当?不当我上街买菜去了。”白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说得一脸无所谓。
“当啊,怎么不当?”裴几不傻,话都说到这地步了,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宝贝有问题。再说,二两少说也够他和陶旭好吃好喝一个周了,不要白不要。
尤其是看见白豫脸上僵了一瞬时,心里顿时舒坦万分。
白豫笑意微敛,眯了眯眼。
两人正僵持着,北边传来一阵骚动。
官府的人。
裴几不动声色地把杯盏用布盖上抱到怀里,挤进店里窝到了程小旁边:“过去点过去点。”
“哎你······”程小不情愿地给他腾了半条凳子,人就来了。领头的矮些,嘴巴可大,后面跟了俩守卫。
“白老板,近来一切可好啊?”
“托章大人的福,还算过得去。”
“不愧是老陈家的后人啊,年纪轻轻的就把你爷爷留下的这家业上上下下打点得井井有条。唉,只可惜老陈走得早啊……”他还装模作样地抹了把泪。
裴几偷偷翻了个白眼:一股子官味儿,假惺惺。
白豫微微笑着没接腔。
程小只觉得这章大人来的不是时候,说的话也不是时候。
各怀心思。
没得到回应的章大人显得有一丝尴尬,最终还是善解人意的白豫打破了沉默,懒得同他拐弯抹角,直道:“承大人关心,大人可是有别的要事?莫要因缅怀死者耽误了。”
藤都伸到跟前来了,谁还费心思去搭梯子,章大人迫不及待地顺着他的话:“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他面露难色,故作神秘压了压声音,“白老板你可知,宁城山火一事?”
“恕我消息闭塞,尚未得知。可有伤亡?”
“哎呀!那可谓是哀鸿遍野、废墟一片啊。”章大人又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火势过大,足足烧了有三天三夜,该烧的不该烧的,都给烧个干净了!”
裴几真觉得这章大嘴该去唱戏,扮那个变脸喷火的,应该比他当官儿看着顺眼些。
“陛下慈悲为怀,下令号召举国各地众筹集资慰问抚恤,全力助宁城灾后重建……”
裴几本就翘个二郎腿在心里吐槽,如今一听这话白眼更是要翻到天上去了。
明摆着的事儿,但凡带点脑子都能知道不过是场面话。说得直白点就是,识相的把钱交出来,我要贪污了!
他听见身边的程小拧着袖子嘀咕道:“又来。”
“朝廷的救济金没下来么?”白豫问道。
章大人噎了一下,压了压声音忽悠道:“……不瞒你说,国库其实早就已经亏空了!”
“怎么会?不是才交过税?”又没大工程又没打仗的,除了在皇城新修几座不痛不痒的小宫殿,这钱还能怎么花?
章大人脸色有点难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儿就没必要挑明了吧,反正结果都一样。他心道这白豫今天怎的这么难说话。
他叹了一声,意味深长道:“白老板你也心知肚明,这些年,朝廷是看在老陈当年勤勉,与宫里头又有些交情才处处帮衬打点着,要不光凭你们两个年轻人,想在这圈子里混下去,可不容易啊……如今不过是给你一个报效的机会,却连这点都不愿做么?若是如此本官便也不强求了,权当是看错了人,只是可怜了那些处在水深火热中生死难料的百姓了……”
裴几好像听见白豫轻蔑地笑了声。
“大人多虑了。小小,去库房取二百两银子来。”
章大嘴眼睛亮了亮,一下又变了脸:“我就知道白老板心地善良,定会出手相助的。”
见程小抱着那箱白花花的银子出来,他忙给身后两个保镖使眼色,边说:“那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做叨扰了。”
给裴几看的一愣一愣的,这洛京就在皇城脚下,吃相是不是有点太张扬、太难看了些。一股无名火从脚烧到顶,他恨恨一咬牙:“你……”
还没发作,却见白豫把手轻轻搭在那箱子上,单薄却莫名震慑,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