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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埋尸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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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处荒废的村子无碑无名,村口槐树下的几百年野鬼有名有姓,陈楠是也。
一日,他正依靠在树下闭目养神,老远便听见有个脚步沉重的人向这边走来。身上的铃铛倒是清脆的很,随着步调一晃一晃。
他走马观花式的看了眼来人,哪来个眉清目秀的道修?年纪轻轻拄就拄上了拐?陈楠心里想着,闭上眼继续打盹。
银铃与拄杖声渐渐逼近,在距离陈楠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陈楠如往常般将自己的气息隐匿,十分坚信在这穷乡僻壤之地也来不了多少个法力高强的真道士和尚。可是这次不同,听这声音似乎在自己眼前驻了足。他神色如常,眼中的懒散之意还未散去,就这样和那人对视着。
这道士不知道树下鬼是如何揣摩自己的,只缓缓出声询问:“此处是何地?”
陈楠有些惊讶,这道士不先抓鬼反倒问路,难不成自己看起来是什么良善之辈吗?
岁月变迁不知几轮,这村子早已改名换姓。原本用作指路的石碑也已字迹模糊,陈楠一时间倒真想不起来。
道士:“说来惭愧,我患有眼疾,识不得物”,他补充道,陈楠才发现这人高马大的道士双眼发虚,空洞的望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无人岭”,陈楠信口胡诌道。反正这人是个瞎子,是真是假也无甚要紧。
道士听后嘴角微扬,言道:“无人岭,倒还应景。”
陈楠不知所谓应景是应的什么景,见此人仿佛只是问路,便放下戒心。身子往后一靠,继续闭目养神。
只是原本晴空万里,微风和煦,忽地间陈楠感觉这风变得急躁,继而演变成狂风。连带着将不远处道士腰间的铃铛刮得胡乱作响。他猛得坐起身,看向狂风源头。
肉眼凡胎,眼不能视的道士虽看着可怜兮兮,但背后越涌越高的怨气化成黏连不清的人形纷纷趴在他的背上。霎时间天地为之变色。这哪里是什么半吊子道士,简直比他还像个恶鬼!陈楠心说,得亏这人生得高大,否则还不得被数不清的怨鬼压进地里去。
“在下略懂些推演之术,算来你不久会遇一贵人相助,得道飞升”,道士说着,提起手中的枯木拐杖直指陈楠:“所以劳驾你帮个小忙。”
那人的眼睛虽然不能视物,却在说这话时闪过一丝精光。不用明说,单看这架势也知所求之事非比寻常。但为时已晚,陈楠欲逃离却不得动弹半分,甚至连声音都被禁锢。
道士身后的一众黑影有的窃笑,有的哀嚎,有的怒目,各色表情皆有。相比之下,要杀鬼的本人倒是平静无比。
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从道士怀中飞出,因着邪气浸染而散发出诡异的光。铜镜飞至二人中间,转了几圈,陈楠才发现这是个双面镜。
此时一面映照着陈楠略有不安的脸色,另一面则是罪魁祸首的面庞。随着道士念诵咒语,他身后浓稠的怨气纷纷聚拢,如腾蛇般一股脑涌入镜中。双面镜飞速旋转,伴随着银铃嘈杂的动静,让陈楠竟有些发抖。
几个眨眼间,那镜子可算停下,只是对着陈楠那面的铜镜却照不出自个的模样,里面出现的赫然是对面人的情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镜中人背后便涌来漫天的黑雾钻进他的五官与躯壳中。
遍布骨骸的疼痛几乎将陈楠压的喘不过气,而始作俑者也在承受着痛苦,却远没有陈楠那般狼狈。除了拄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原本挺直的脊背有些弯曲之外再没什么不堪。
随着两相交换完毕,天空乌云褪去,此间又恢复了一片清明。这下陈楠清楚了,原来应的是夜黑风高杀人夜,荒山野岭埋尸处的景。
“你对我做了什么?”,陈楠气若游丝的问。
“与你互换命格,从此日月调换,不同昨日语”,那道士目的达成便要离去,陈楠见状拼尽力气调动手边的一块石头朝那道士投掷而去。照理说那人有调换命格的功力,怎会连这小小石子都无法避开?可他确确实实是被陈楠击中,且单膝跪了下去,紧接着口中涌出大片暗沉的血。
道士回头瞪了陈楠一眼,随意用袖口擦拭下巴的血液后,拄着拐,头也不回的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去。陈楠也在渐行渐远的铃音中不省人事。
陈楠昏迷时,在梦中,他一直拼命的向前奔跑,四周一片漆黑,好在不远处依稀看得有个光洞。待走近时才看清是一面同人高的铜镜,外形与今日道士所持别无二致。
镜中映照出陈楠的身形,却照不出他的五官。他伸手去触摸镜面,平滑的硬物倒似水面一样,泛起几圈波澜,随后出现了一个场景。陈楠瞳孔放大,那地方他再熟悉不过。小小的一间茅草屋,是他和母亲唯一的庇护所。
屋内的陈楠过着几百年前寻常的一日,随后场景变换,一幕幕都倍感熟悉却又像是在旁观他人。短短几个瞬间就将陈楠的前半生给揭开。
他原是个普通樵夫,幼时父亲失足坠崖,尸骨无存,母亲一病不起。他每日砍柴捕猎以维持生计。
阿三是他心中的慰藉,他心爱的姑娘总是笑脸盈盈的递上帕子让他擦汗,日子似乎也没什么困苦而言。
可是阿三等不了他挣聘礼,被豪绅纳入府中为妾。
时局动荡,官员在城墙上高喊着陈楠听不懂的之乎者也,他只是进城卖柴就被充军入了伍。
从前拿斧子砍树,现在拿斧子砍人。陈楠每晚都噩梦连连,血淋淋的眼睛、断臂残肢、听不懂的咒骂都将他困在长夜不得自已。
也不是每晚都这般挣扎,也是梦见过娘的。
阿娘穿着从未见过的衣裙,气色红润的与他说话。阿三也回到从前,亲昵的给他擦汗。
但美梦微醒,就见营帐大火纷飞。敌军夜袭,把饿了五天五夜的对头给烧了个精光。
火影摇曳之间,陈楠好像看见某个人站在火影重重之外,身型似娘,也像阿三,
他想他大抵是死了,于是乎看见日思夜想的人也不奇怪。只是他好恨,为什么自己永远不得善终?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天光微亮时,一怨气冲天的鬼走了出来,正是陈楠。
随后画面来到当下,陈楠看见自己站在村口槐树下,看这家娶新妇,那家发白丧。倒了的屋子越来越多,有时候单是睡了一觉就有许多人再也不见。
后遇一人,分不清男女,辨不清相貌。只感觉这人仙雾缭绕,绝非常人。
在此人的帮助下,自己脱胎换骨,消解怨气,随他云游四海,倒有些仙风道骨的韵味。
“莫非这就是我此生的命数?”,陈楠看着镜中没有脸的自己有些出神。忽地想起自己的好命数早已被那道士抢走,心中烦躁,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他走到镜子的背面,与道士手中的一样,也是个双面阴阳镜。这面的镜子将陈楠照成了道士的身形,也是同样不见五官。
暴雨频频,发了大水。道士尚且年少,随着众人去建在高处的道观避难。只是天灾过后,他并没有随波逐流回到原处,而是求了监院留在观中修行,得了个名字叫钱溪渡。此后的十年里,他都刻苦练功,渐渐成为了观中的佼佼者。
一日早课前,钱溪渡与监院发生争执。原来是前不久他下山历练时,偶然发现一城中,用古法将弥留之际的人炼制后放进小陶罐中随身携带。以此来延长人的寿数,但罐中的不过是一团能够活动的黑泥罢了。虽残存灵智,但已称不上是个人。
城中几乎人人皆将那陶罐置于腰间,甚至有连挂数罐者。
钱溪渡观察数日后发现那些被炼成的黑泥,每晚都会趁着人熟睡之后吸取其生气。他将这一发现告知村民后也只是得到敷衍的回答。
回到山中后,钱溪渡于心不忍,便三番五次的向监院提及此事。但那人听后只是沉默,或如此刻般说:“顺应自然,无为而治。”
这原本是入门弟子就该知晓并铭记于心的守则,陈楠也不知这钱溪渡是为何如此执着。
随后不久,他独自盗取供奉多年的法器,连夜出逃。一路畅通无阻的到达那座古怪的城中,又三下两除二的将魔物除去。
却不料那些被打散的黑泥不知怎么又重新聚拢在一起,并将其宿主迅速包裹的毫无缝隙。且任凭刀剑符水如何伺候都不为所动。
全城百多口人渐渐蠕行至一块,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好在闻风而来的道观主持携众人及路过的散修出手相助,才结果了那秽物。只是无人从黑泥中寻到一节人骨或一块血肉。
钱溪渡生生害死了一城人的性命,从此背上滔天的厄运。
他遭了天谴,受恶鬼日夜撕咬,夜深人静时怨鬼的哀嚎、怒骂、诱惑蜂拥而至。时而五感不灵,时而神魂不稳。
就这样不人不鬼,超脱五常,直至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