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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 6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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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宿迟抓住卓昔然打向自己脸的手,一个饿虎扑食,把卓昔然摁在了床上。
“你说,老男人哪里比我好,你非要不可。你选老男人,死得都比你早,到时候你会守寡的。”江宿迟把头埋到卓昔然被碎发覆盖的脖颈间,呼吸着沐浴露的气息。
他的记忆里卓昔然和江暮归衣衫不整地交织在了一起,前因后果他已经不想追究了,从衣物底下露出来的肌肤,刺痛了他的视线。残酷的画面成了滚烫灼热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的视网膜和翻滚的记忆里。
有江暮归在的场合,他只会成为备选品,那是他从出生被剥夺的母爱中,就酝酿而成的诅咒。一如既往地,贯彻了他的整个人生。
见江宿迟的这个反应,已经大致了解那块失去记忆是如何填补的卓昔然,面无表情地把自己被抓住的手抽了回来,“那不挺好的,死了以后,我拿遗产潇洒度日。”
“我是不会叫你嫂子的!我的母亲……”江宿迟琢磨起了郭湘仪对江暮归的态度,很不甘心地说:“肯定更不会同意。得不到我们的认可,你休想踏进我家的门,没有家人祝福的婚姻,是得不到幸福的!”
江宿迟口中的“老男人”,看来就是江暮归了。
卓昔然想象了一下所有人汇聚一堂鸡飞狗跳的场景,不禁哑然失笑。
和人产生过度紧密的连接,对他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况且……他很难接受倾注过感情的对象,离开他的生活中。为了避免感情在别人身上黏着,无法收回的最坏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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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就不要开始。
江宿迟真是杞人忧天,正常的生活里,谁会对他不离不弃,就连他自己都不会例外。守寡是最好的可能了,维持了感情的始终如一。人在世上的生离,比终会到来的死别痛苦得多。他想这么笑话江宿迟,到他的嘴里,却成了对美好未来的图景勾勒。
“老男人好啊,比你温柔懂情趣会疼人,找了老男人如同找了个再生父亲,过年能收压岁钱了。”
在小的时候,卓昔然产生过许多对逢年过节的幻想,有的小孩拿着红色的信封手舞足蹈的,里面是一沓钞票。童话里骑着驯鹿的圣诞老人会给期待礼物的小孩,心满意足的奖励。
节日和生日对一般的小孩是合理索求心仪之物的契机,他们的亲人用物质给予他们足够的纪念。
他守在窗边等了一夜又一夜,冻到脸庞发红手指僵硬,没有任何人为他而来。
他的期待是一座巨大的空中楼阁,永远没有落地的机会。他的盼望在无数个张灯结彩的日子被蹉跎,生日于他只是离被赶出孤儿院更进一步。
从此以后卓昔然恨上了所有带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倘若他要是没有见过其他人在某些特殊日子里收到的礼物就罢了,一旦见识过别人丰盛的人生,他就无法抑制地对自己的匮乏仇视,对其他快乐的人仇视,对发明出纪念日期的消费主义人类仇视。
那次在游乐园,天上布满烟花,江宿迟说是为他的生日献上的贺礼。卓昔然首先体会到的不是惊喜,而是如芒在背的刺痛。
在每一个日历上红色标注的假日,在每一个自己年岁前进一位的生日,已经被他硬生生压下去的渴望,如海啸般席卷了他。
他不想再体会等不到的期待了。人是很容易被超出自己控制范围的奖励驯养的,幸福的滋味体验过一次,余生就要在缅怀中度过。中过一次彩票的人,总会期待下一次幸运女神的再次降临。
锁死循环的今天,停留在一个既不是假日也不是他生日的日期,十分完美。他不用给一个平凡无奇的日期更多的仪式感,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江暮归心机深沉老谋深算,就算你想违抗全世界和他在一起,等他玩腻了你,你被抛弃了,不要哭着来找我。你会发现,我才是那个能给你幸福的人。”不知道是不是空间的不稳定性影响神智,现在的江宿迟想象力格外发达,光明正大地说着自己哥哥的坏话。
卓昔然见江宿迟编排出了动人肺腑的情感大戏,觉得这个人格江宿迟沉浸在自我输出中的姿态,还是比那个老神在在故弄玄虚的主人格有趣一些。原本想敲击江宿迟脑袋的手,在江宿迟头上揉了几下,算是还了刚才被占便宜的仇。
听说被摸头会长不高。江宿迟现在的身高,即便在成人里也是不遑多让,他觉得可以了,不需要再比他高了。但是对于自己的向上发展,卓昔然认为他还有很大的空间。
“我什么时候幸福过?任何人,都不可能给我幸福。”
他的人生,空空荡荡,随意的一阵风都能穿堂而过,盛不下幸福这么缥缈而奢侈的东西。出于好奇,卓昔然问:“你说你能给予幸福,你体验过幸福吗?”
“有。”令他诧异的是,江宿迟不假思索承认了。“我现在就很幸福,我可以把我的幸福分享给你。你去找其他人,我就不幸福了。”
卓昔然恹恹地道:“你不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我要为了我的幸福,牺牲你的幸福。”
江宿迟对他的形容,未免太高估他了,其他人不是任他摘选的白菜,江暮归到现在都没吃到他的嘴里。若即若离的容忍给他了不少遐想色彩,在蛛丝马迹里寻找着江暮归情绪的痕迹。但那天未尽的事情,证明他们之间或许到此为止了。
江暮归还是不愿意接受他。
内心的空乏,促使他在心里养出了一只饕餮。渴望着旁人无限的注意力被锁在他的身上,他想要彻底胜过别人的宠溺偏爱,想要毋庸置疑的强烈存在感。
在测试别人的结果中,得到的答案是他没有那么特殊。不是他理想的答案,那就算了吧。挽留不住的东西,就让他们随风而去。
想到放弃那个名字的一切,黑色风衣的身影,刺得他的心疼痛一下,痛得不深,是蚊虫轻轻叮咬后的感觉。那点毒素通过口器注入肌肤,带起大片的红肿瘙痒。不致命,但坐卧难安。
脑海中那个人弃他而去的死状,他似乎看见过,记得不甚清晰。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的男人,绝望地对他献祭出生命的男人,对世界已经没有留恋的男人……零零总总的模糊身影,渐渐和江暮归总是孤单一人的萧瑟背影重合。
那个沉默的男人,似乎也曾意气风发过,也曾踌躇满志过,不像现在,整个人像一株被抽干了生命力的枯枝僵木。
吸血鬼也会有接受阳光以外的死亡方式吗?江暮归会想拥抱不可得的太阳吗?
痛苦不堪的死法,在脑海里浮现地越来越多。卓昔然逼迫自己,忽视涌上的信息。浮现的场景如飘飞的胶卷,冲得他的头脑一阵发疼。
【不要试图探究你记忆以外的东西,你的精神还属于人类的范畴,会被过量的信息冲垮。你所感知到的,放弃吧,已经都过去了,不会对你的未来产生任何影响。】
一阵信息直直钻入脑海中,打断纷乱回溯的场景。不通过光,不通过影,不经过声音,不到达眼睛。省略了人类所有的处心欺瞒和词不达意,跳过了所有信息在编译中造成的损失,纯粹由心领会到的意识。
【主人格?】这个身份立刻闪现在他的大脑,他本能性地用意识反馈出信息。能解释他现状的人,只有这个空间掌握一切的主人了吧。虽然现在的江宿迟一颦一笑都保持着活泼生动的样子,但他能想象出脑海中的这段文字,被江宿迟以疏离姿态吐出的样子。
【我让你放副人格出来,你怎么还能给我传讯?】他看文艺作品里的多重人格,在同一幅身躯里,同时只能显现一个。江宿迟的肉身由活泼张扬的副人格占据,主人格依然给他能传达信息,做着类似人类说话的事情,除非……
能被主人格当作载体的身躯不止一个。
【没错,你现在所身处的世界,皆为我的意识所构。我是‘世界意志’的分体,换句话说,我即世界,你在我的体内。你在迈入大楼的一瞬间,已经踏入了被我容纳的空间。我吃了你的心脏,获取你的信息,我们彻底融为一体。】
【那我要在这个世界里烧杀抢掠,尽我所能地破坏。】卓昔然往地上剁了几脚,光是简单地想想威胁,他的精神活动就被主人格事无巨细地捕捉到。看不见容纳那片灵魂的形体,可卓昔然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在柔和地笑。
【这就是我刚才给你的允诺,随你喜欢。你可以在这个世界里,干尽一切你在以往的人生中,欲做而不能做的事。你对这个世界的所有伤害,我都会全盘接受。等待第二天,破坏的现场都会恢复原样,有无限容错率的世界,你会开心的。】
主人格还是比副人格了解他深刻得多,用词是短暂而肤浅的“开心”,而不是持久而沉重的“幸福”。
【全息模拟版的GTA啊。】联想到自己去飚车,去枪击,去抢劫,卓昔然顿感无趣。只有杀人这一点……眼前又泛起了模模糊糊的影子,好像真的有生命在他手下流逝。死在他手下的,究竟是哪个阴魂不散的怨鬼。谁那么倒霉,能被孱弱无力的他杀死。
心口的饱胀酸痛又涌了上来,激得他烦闷不堪,眼前看到的景象都有些模糊,不舍中又有快意。
【不需要再想了,享受你为所欲为的人生吧。】主人格的意识安抚着他,让他把注意力回到现实,尽管过于离奇的现实,对他亦是虚幻。
不满卓昔然对他的忽略,这个操控□□的江宿迟人格,扯了扯卓昔然的手臂,自说自话地开始向往起了未来。
“等结婚以后,你就不会那么想了。电视上演的,达到所有人都幸福圆满的结局,一定是通往婚姻的殿堂。等成年以后我们就结婚吧,你想要什么样的戒指?想要什么样的婚礼?”
结婚是解决问题的方案吗?不过是把问题拖延到婚后,增大分离的沉没成本,强行把貌合神离的两人捆到一起。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了解了江宿迟身上的违和感,来自非人之物对人类的刻板印象,卓昔然对江宿迟宽容了许多,没有马上对他发作。
被主人格创造出的副人格,可以理解为一个高智能的对话程序,不管投喂什么素材,这个程序都会绕回自己原有的逻辑。
没必要太较真了,在这个江宿迟身上,更不存在真心。表现出爱他的行为,只是在履行着诞生于世的任务。
【没错,爱你是我的宿命,我不会逃避我的宿命。】主人格在意识里适时补充。
“你是在说你对我有爱情,对吧?担心我和你结婚以后就对你厌倦了。”江宿迟话语一顿,反向解读,估量似的扫视一番卓昔然,很是受用,“你现在记得好好讨好我,说不定到时候,我还会顾念往日旧情,给你保留个名分。”
“我们能活到成年那一天再说吧。”他和江宿迟,是共同被封入时间琥珀里的同伴。他们不再有未来,在固定好的时限内,当朝生暮死的鸣蝉。
身处世界意志创造的空间内,与往昔的记载共鸣。卓昔然断断续续想起了很多,于他而言是其他人的故事,只不过故事的主角长了他自己的脸庞。知晓了这个言行奇诡的江宿迟来龙去脉,他不再以人类的标准看待对方,顿时对江宿迟的反感消弭不少。
【我可以在这个空间里,做我想做的一切吗?】卓昔然确认性地问向主人格。
【你可以。】他会包容卓昔然的一切。
卓昔然和颜悦色地拍拍江宿迟的脸颊,在脱离了现实条件差距的空间里,他能对江宿迟赞叹一声赏心悦目,而不是夜以继日地被自卑和患得患失折磨。
“我死了,你会哭吗?”
“不能让你复活的眼泪,那是无用的东西,我不会在上面浪费。”江宿迟不知道为什么卓昔然这么询问,他们能够相处的时间,还有很久,足以把死亡的概念淡化。
卓昔然再走到窗边,深呼吸一口窗外的空气,暖阳照拂草地绿叶,清风宜人。
再见了,如果这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我的行为可以结束。如果这是我重新迎来的人生,那这场仪式是我对旧人生的告别。
这个世界里,没有江暮归的存在。心口剜下来的一块空虚提醒着他,身在的并非完整的世界。按照主人格的形容,这个世界简直是他理想的世界,那为什么他还是无法忽视缺少的东西。
卓昔然看向自己的手,这双有时甚至会拧不开瓶盖的手,到底是怎样一次次举起死神的镰刀,收割了江暮归的生命。他想起来的东西,几乎把他要压垮。竭力让自己抽离,卓昔然还是摆脱不了如鬼魅夜影般纠缠他的记忆。
杀死自己喜欢的人时,我在想什么?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渐行渐远地生离,干脆自己创造出情感在最浓时的死别。
因为我想死,我害怕我死后无人陪伴,继续我的孤独。我觉得我的所爱不会陪我殉情,我无法容忍我死以后,有新的人代替我的位置,我喜欢的人开展了没有我的美好新生活。我成了路边的一株野草,枯萎折断无人问津。
我不能依靠别人,我要依靠我自己。他苦苦等待多年的礼物,没有人送给他,那就让他自己去掠夺吧。让喜欢的人死在自己手上,那他就能彻底属于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自己。人类的生命横竖都有画上休止符的一天,为什么不能由他执笔。
我对这个世界,有多重要。有多少人,会在乎我。我的存亡,究竟有何意义。这是困扰卓昔然的心魔。
【我会给予你,想要的自由。】主人格又在卓昔然的脑海中说话了,卓昔然把那当成自己在山谷里叫喊的回声,弃之不理。
他对江宿迟,问向了在游乐园的摩天轮上,重复过的问题,“我死了以后,你会殉情吗?”
破坏殆尽,会为他死掉的东西,才能彻底成为他的所有物。
在江宿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卓昔然的大半个身体已经探出窗外。江宿迟在那一秒怔愣住了,呼吸几近停止,他反应过来卓昔然想做什么以后,迅速上前抓住卓昔然的手臂。
因为片刻的差距,江宿迟还是和卓昔然失之交臂。他的手指抓到了卓昔然的肌肤,划出几道血珠,终究没能抓住。眼睁睁看着卓昔然的身体犹如断线的风筝一般,下滑、坠落、分崩离析。
鲜红的血在窗边清晰可见,盛开的形状,成了一朵张扬怒放的彼岸花。平时不喜惹人注目的卓昔然,死的那一刻,把所有压抑的情感释放,选择用最能彰显自身的方式,结束自身。
江宿迟的耳边嗡嗡作响,是他血液逆流带来的症状。他的五脏六腑都被风穿过,简单地呼吸一下,喉头都泛上血腥味。光是站在窗户边,往下眺望的动作,他已经觉得身体好像数个生锈齿轮糅合而成的机械,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嘎吱作响。
卓昔然落地的姿态,在楼层上看得很轻,如一只羽毛飘落,染上了红色的墨水。隔着数层楼高,他看不清卓昔然死时的表情是眷恋还是痛快,更无从知晓卓昔然在离开了踩踏的地板以后,有一秒后悔吗?
光是看着楼下人体支离破碎的场景,江宿迟喉间的血腥气愈发浓重了,他想着卓昔然落地的瞬间有多疼,他自己全身的骨骼好像也开始断裂,承受了不亚于卓昔然的冲击,他所有能接受到卓昔然跳楼现状的感官,都开始化为碎片。
卓昔然就那么讨厌他。
有温热的液体滑到脸颊边,江宿迟手指一摸,他违背了自己刚才的诺言,做了无用的事情,连串的泪珠接踵而下,脸上濡湿一片。现在他的身体器官,似乎成了独立的王国,叫嚣着要离开他,每一处身体部位都以不同的方式作痛。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瘫在原地,无法动弹,他不知道有什么足够深刻的方式,铭记卓昔然的死亡。不,是逆转卓昔然的死亡。他的大脑停止思考,内脏涌出的鲜血无法吞咽下去,溢出嘴边。
卓昔然在跳楼前,给他留下的遗言,有关于殉情。卓昔然认为,他们两个之间,有足以超越生死的感情,他不能让卓昔然失望。他的全身各个部位达成一致,终于开始行动。
学习着卓昔然刚才的姿势,江宿迟追随着离去之人的脚步,松开抓住窗户的手。与卓昔然往外跳跃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人在室内拦住他。
等死了以后,不需要成年,就可以举行冥婚了。平时秉持着绝对唯物主义,不相信非人之物的这个江宿迟,头一次期待了人力以外的力量。
他模仿经历了卓昔然的一切,是不是就能理解卓昔然?江宿迟在用身躯亲吻大地前,全无后悔,只是期待着和卓昔然的死后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