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沧海末崖

52、第 52 章

　　江暮归的瞳孔猛地聚焦在卓昔然身上。他的视线贪婪而痛苦地扫过少年颈侧那两个仍在渗血的齿洞，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起伏的心脏，捕捉着卓昔然喉间艰难发出的气音。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劫后余生的庆幸，成为汹涌的潮水，冲击着他的心防。

　　他没有再一次，毁掉自己最珍视的东西。真是……太好了。这念头带着沉重的喘息在他心底回荡。

　　得益于刚刚汲取的新鲜血食，吸血鬼强大的自愈力开始发挥作用。粉碎的手臂骨骼传来高速愈合的麻痒感，肌肉纤维在重新连接。此刻，他的手臂已经恢复了活动能力。

　　没有丝毫犹豫，江暮归猛地低下头，用那刚刚恢复锋利的长长犬齿，对准自己手腕内侧脉搏跳动的地方，泄愤般狠狠咬下。皮肉被撕裂的痛楚传来，一大块皮肉被撕下，动脉瞬间被割破。属于他自己的血液如喷泉般涌出，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诡异而粘稠的光泽。

　　他毫不犹豫地将那正汩汩冒着温热鲜血的手腕，不容拒绝地塞到了卓昔然失血的唇边。这无声的行动，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地回答了卓昔然的问题。

　　“喝吧，可以补充一些你流失的生命。”说完，他猛地将头侧向一边，视线死死盯着远处黑暗的虚空，不敢再看卓昔然一眼。

　　他害怕在那双熟悉的眸子里看到厌恶、恐惧，甚至是憎恨……那会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他痛不欲生。因此，他彻底错过了卓昔然此刻眼中闪过的，并非他所预设的情绪，而是看到奇迹发生的震撼。

　　卓昔然仿佛受本能驱使般，立刻叼住了江暮归递来的手腕。他用舌头急切地舔舐，流连在那道狰狞翻卷的伤口边缘，贪婪地吮吸着涌出的温热液体。带着铁锈味的浓重腥咸瞬间充斥了他的口腔。然而，他很快失望地发现，这味道和他自己偶尔咬破嘴唇尝到的血，并没有什么不同，最多是更加腥涩难忍。

　　是因为他还不是吸血鬼吧？所以尝不出每滴血里蕴含的不同滋味？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几乎是非常自然地接受了江暮归非人的身份，仿佛潜意识深处早已埋下了认知的种子。

　　他抱有一丝期待，顺理成章地追问，唇瓣还沾染着暗红的血迹：“我喝了你的血，也会变成吸血鬼吗？”

　　就在他问话的间隙，江暮归手腕上那狰狞的伤口，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迅速收口、愈合，皮肤恢复光洁，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卓昔然再也吸不出任何液体，而且以普通人的味觉，那血液的滋味确实糟糕透顶。他悻悻然地松开了嘴，眼中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遗憾。

　　见卓昔然非但没有抗拒，反而展现出一种兴致勃勃的好奇，江暮归才迟钝地想起自己那被刻意屏蔽的能力，他可以探察卓昔然的情绪波动。刚才因为极度的恐惧，他强行切断了这灵魂层面的链接。

　　为什么在遭遇了这样的无妄之灾后，濒临死亡之际，卓昔然此刻传递过来的，竟然是遍布四肢百骸，飞速奔窜的……兴奋？这反常的情绪刺激了江暮归混乱的思绪，让他困惑而隐隐不安。

　　大体能感觉到卓昔然在想什么以后，江暮归感到后怕。

　　江暮归用力地摇了摇头，动作机械而僵硬。他认为必须立刻打断卓昔然这危险而疯狂的妄念与期待。非人的世界，一旦踏足，便是永恒的黑暗深渊，再无回头之路。那是一条被诅咒加身、被阳光放逐、被无尽孤独缠绕的不归路。

　　“不会，我不是纯种吸血鬼。”他刻意隐藏了关键信息，即使是后天转化的吸血鬼，也并非没有方法制造自己的血仆。虽然不如纯种吸血鬼那样，仅凭赐予血液就能轻易转化他人那般方便，但通过特定的仪式和更深层次的血液交换，仍然是有可能的。

　　卓昔然话语中隐含的期待，他听得一清二楚。正因如此，他必须亲手掐灭这簇不切实际的火苗，将那扇通往非人魔道的门扉，在卓昔然面前彻底关闭。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条路的残酷——永恒的黑暗、对阳光的渴望、对鲜血的依赖、灵魂在漫长岁月中的磨损……他绝不愿意让卓昔然知晓更多，坠入这无边的苦海。

　　今天这场失控的意外，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原本的设想中，今夜只是他与卓昔然无声告别的最后仪式。他只是想兑现过去某个轮回里，未能让卓昔然看到昙花盛开的遗憾承诺。

　　往后的漫长岁月，应当由江宿迟和卓昔然，在那条被血脉牵引的轨道上慢慢发展。此刻大体上等同于人类的江宿迟，可以在人类社会温暖的怀抱里，成为卓昔然安稳的依靠与避风港。

　　然而，由血液引发的这场意外波折，彻底搅乱了一切。没关系……江暮归在心底对自己说，按压下隐隐的遗憾。只要事后消除卓昔然这段危险的记忆，他们依然可以退回原点。他是讲台上疏离的老师，卓昔然是课堂里偶尔捣蛋的学生。

　　那场无所谓的追逐游戏，随着他的最终离开，卓昔然的精力，终将如他所愿地转移到他精心安排好的江宿迟身上。

　　光是这些时日，卓昔然和江宿迟在一起玩乐时，就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执着于捉弄他了。迟早有一天，他在卓昔然心中的印记，就会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论最初多么清晰，终将随着时间流逝而扩散、淡化，最终归于彻底的平静，被遗忘在记忆的角落。

　　卓昔然扭过头，不再看那愈合的手腕。喝下吸血鬼血液的身体，正发生着可感知的变化。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凉感正被一股奇异的暖流取代，把神经活泛开来，带来一种莫名的力量感和躁动。

　　他越发确信，那部《五十七夜》的电影与今夜场景的重合，绝非偶然。

　　“你和‘五十七夜’有什么关系？”他盯着江暮归刻意避开的侧脸，直接问道。

　　江暮归没有回避，也没有多余的解释，直接给出了答案，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那是我参与投资制作的作品，仅仅是……一些灵感的体现。”

　　在提笔撰写《五十七夜》剧本的无数个深夜，他脑海中曾闪过百转千回的念头。

　　他想将那轮回中累积的、浸透血泪的苦楚与挣扎，一股脑儿倾倒进荧幕的窗口，化作一个故事，只邀请卓昔然一人观看。卓昔然，是他唯一想要倾诉的观众，是他漫长黑暗里唯一想触碰的光。

　　然而，当笔尖真正触及纸张，当冰冷的屏幕映出他苍白的脸，江暮归却将陈列好的大纲，承载着真实痛楚的回忆条目，一条又一条，如同删除病毒般，彻底删去。最终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只剩下一个被抽干了灵魂，通俗的爱情故事框架。

　　贵族小姐的女主爱上了英俊迷人的吸血鬼男主，两人为爱私奔。在相伴了惊心动魄的五十七个夜晚后，男主将女主转化成了同类。他们携手逃过猎人的追捕，躲避家族的缉拿，在漫长的时光长河中相依为命。他们战胜了外界所有的艰难险阻与滔天巨浪，最终却败给了最强大的敌人，也就是时间。

　　长生种的永恒生命，虽然凝固了他们的青春容颜，但精神的磨损与异化却无法阻挡。他们悲哀地发现，再也找不回当初在月光下私奔时，那个深爱着的彼此了。

　　故事的结局，这对曾经对抗世界的恋人，在无边的疲惫与绝望中，相拥着迎接了将他们化为灰烬的晨曦。

　　既然最终决定这只是一场供世人消遣娱乐的电影，江暮归便强迫自己，将那些浸透了他灵魂血泪，独一无二的真实经历，如同埋葬不可示人的骸骨，深深封存进心底最幽暗的角落，永不见天日。

　　他不需要同伴，那只会是累赘；不需要同情，那是对他选择的侮辱；更不需要任何人的评判，他早已踏上这条不归路，无可后退。

　　将那些愚蠢而痛苦的过去，暴露在娱乐的聚光灯下任人评头论足，无疑是对于经历了无数轮回，最终成为如今这副模样的他，最大的轻贱与亵渎。

　　卓昔然也不需要了解他每一次轮回中那些惨无人道、足以令人发疯的死法。他只需要……像个普通少年一样，开心快乐地过好属于他的每一天，那就足够了。

　　况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场无尽的轮回，他真实的结局究竟在哪里。他无法给电影一个确定的句点。那么，就只能寄托于故事中人物的“如果”了。

　　这场电影，更像他对吸血鬼这种可悲生命形态的最终了悟与冰冷思考。

　　它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即使拥有近乎不朽的，青春永驻的□□，精神也会在永恒时间的无情磨损下，不可避免地走向歧途。所谓永恒的爱？在流动不息而足以磨平一切的时间长河里，根本就是镜花水月。

　　若爱不能停滞，那只是一场虚妄的幻影、

　　假若他真的将卓昔然转化成了吸血鬼，当卓昔然无法忍受漫长生命的孤寂与黑暗，最终选择离开他，甚至自我了断……那种痛苦，将远胜于此刻他独自承受的轮回之苦。

　　身为人类的卓昔然，至少可以依附于庞大稳定的人类社会结构，在生生不息的人群中，找到属于他的位置与温暖。而一旦卓昔然变成了吸血鬼，他就将被迫成为构成卓昔然全部世界的唯一支柱。

　　在轮回初始，还带着天真傲慢的江暮归或许有过这种盲目的自信。但经历了无数惨痛教训的现在的江暮归，早已没有了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

　　把卓昔然留在他最熟悉、最安全的人类世界，留在他精心安排好，有江宿迟这个可靠避风港陪伴的轨迹里，才是对他最好的守护。

　　即便他深知卓昔然骨子里对平庸日常的厌倦与躁动，但这就是人类的宿命。

　　人永远追逐着得不到的完美，而一旦失去了那习以为常到厌倦的日常，又会开始疯狂怀念那被抛弃之物的珍贵。他不能让卓昔然陷入这种追悔莫及的痛苦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