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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   坐在江暮归的车内,卓昔然有些局促。车内一如江暮归平时的打扮风格,一片纯色皮质,触感光滑细腻,没有多余的装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无菌的洁净感。

      他在副驾上,被安全带系好的身躯有些拘谨,双手无处安放,只好放于膝盖上,活像个被教育的小学生,脊背下意识地绷直。

      尽管他曾经对江暮归做过那么多涉及人身伤害的恶作剧,想要获得江暮归对他的关注。真正在学校以外的地方,和江暮归同处一个空间,还是第一次。

      这大概是近乡情怯吧。

      卓昔然装作不经意地撇过眼睛,去看江暮归的侧脸。今天晚上江暮归难得没有戴上像他外置皮肤一样的墨镜和口罩,身上的着装也换成适应夏日的轻薄白色衬衫,白色的手套摘下,细瘦的手指握在方向盘上,骨节分明,在夜色中显得异常苍白。

      每天走到学校的路线,卓昔然再熟悉不过,随着江暮归左拐右拐,卓昔然发现这不是前往学校的方向。

      这是要干什么,江暮归终于忍受不了他,半夜找野地,杀人抛尸吗?

      卓昔然的身体微微蜷缩起来,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幼兽,他把手放到车的把手上,准备跳车逃跑。

      江暮归视线看向前方,没有丝毫朝他这边转移的迹象,但疏离的声音传来,识破他的打算:“你跳车跑不掉的,我已经上锁了。况且,以现在的时速,你一旦跳车,首先着地的只会是脊椎。想以这种死法结束人生,我不会配合你。”

      刚摸上车把手的手立刻放下,他没事老是对江暮归侧目注视,眼神强烈到像要把江暮归表皮扒下来一般,看看内里藏的是什么居心。

      他终于看见了江暮归的真容,和江宿迟只能算是有依稀影子的相像。如果事先知道他们是兄弟,在江暮归的脸上寻找蛛丝马迹,是能找出他们血缘关系的痕迹。但如果把他们两个人分开观看,只能把他们当作气质迥异的美人。

      江暮归的容貌,没有像江宿迟出于赌气形容的那般不堪,比江宿迟的年轻张扬,却多了几分沉静内敛的味道。明明是第一次见江暮归口罩下的真容,他奇特地毫不吃惊,他认为江暮归就该长这个样子,如同冷玉精心雕琢而成,月光在他轮廓上投下柔和的银边。

      好像这张脸,已经在他梦里出现了无数回,他在忽明忽暗的月色下贪婪地打量着,一瞬间心脏有些抽痛,像是被无形的丝线骤然勒紧,带着一种宿命般的钝感。

      为什么他对江宿迟,没有产生奇怪的亲切感呢?对江暮归想要靠近的感觉,是怎么都说不清道不明的。

      “你一直拿我和他相比,是后悔随我出来了吗?”江暮归似乎有读心的能力,卓昔然一句话没有说,就已懂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在说些什么啊,我听不懂啊。”卓昔然讪笑着,被陡然指出的心思,猛地一惊。他被洞悉得头皮发麻,脊背窜过一阵凉意。从刚才开始就这样,江暮归仿佛他心里的蛔虫,他每一份所思所想,都逃不过江暮归的窥视,无所遁形。

      江暮归把车停在了一片花园前,示意卓昔然下车。

      卓昔然又腹诽了,该不会真要花田埋尸吧。

      花田在月色下铺陈开来,浩瀚得如同坠落的星河,一眼望不到尽头。不同品种的花卉被精心分区栽种,界限分明,秩序井然。

      肥厚的叶片在夜露中闪烁着幽光,饱满的根茎支撑着形态各异的枝丫。玫瑰丛中,花苞紧紧闭合,酝酿着深红或艳粉的爆发,像沉睡的火焰;薰衣草田则弥漫开一种浓郁到化不开的甜香,如同紫色的雾霭,在微凉的夜风中无声浮动、流淌。

      但最摄人心魄的,无疑是月光如瀑般倾泻的那片区域。

      卓昔然的目光瞬间被俘获住,如同飞蛾扑向光源。那里,无数洁白的花苞在夜色中微微颤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而无声的祷告。它们像拥有了独立的生命意志,顶端那层深紫色的苞衣,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一层层地向下褪去。如同最矜持的美人,在无人处悄然解开束缚的华裳,诱人遐想却不失优雅。

      苞衣褪尽,内里层层叠叠的花瓣次第舒展。它们在这夏夜的暖风中,竟透出一种浸染霜雪的清冽寒意,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可称一声冰肌玉骨。

      花瓣薄如蝉翼,边缘微微卷曲,犹如月下精灵无声张开的唇瓣,吐露出中央那一簇簇纤细娇嫩、色泽淡雅的蕊心。

      月光仿佛为它们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银辉,整片花田在寂静中爆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生命光华。每一朵花都在无声呐喊,宣告着这短暂而极致辉煌的存在。

      卓昔然被这生命的奇迹彻底震住了,屏住呼吸,生怕一丝气息都会惊扰这场盛大的仪式。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瞳孔里映满了流动的皎洁,心脏被无法言喻的感动和悲伤同时攥紧。他想呼唤,想留住这瞬间的永恒,却喉头发紧,连一个名字都叫不出来。

      江暮归适时补充,声音像融入夜色,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是昙花。前三到四天,花梗就已经竖立了,花期刚好赶上今天,不知是巧还是不巧。”言谈之中,已无需赘言,卓昔然与江宿迟之间发生的一切,他都了然于心。

      他站在卓昔然的身边,身形挺拔,却显得分外形单影只,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内。月光拉长了他清瘦的影子,与卓昔然沉浸在花海中的身影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壁。

      昙花极致的绚烂与注定凋零的宿命,不知是否以自己的悲哀,打动了卓昔然。这短暂到令人心碎的美丽,正是他们关系的对照。他们每一次轮回的相遇、试探、靠近,都如同这月下昙花,在命运狭小的缝隙中竭力绽放。

      然而,无论过程如何,结局早已注定。要么在隔阂中枯萎凋零,要么在失控的欲望下被彻底摧毁。永恒的黑暗或无尽的轮回,才是他们唯一的归途。这刹那的相守,如同昙花一现,越是美丽,越是映衬出永恒的寂寥与绝望。

      卓昔然的精神完全被那片盛开的月下美人彻底俘获了,屏息凝神,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错过花朵绽放游移的每一秒钟。

      昙花一现,盛开的绚烂,凋零得哀戚。这世上的许多东西,都是因为足够短暂,所以珍稀美丽。

      等卓昔然看到大片大片的花摇曳出自己的身姿,如一片晶莹剔透的玉雕后,他的注意力才转到江暮归身上。

      他目光终于从那片神圣的花田移开,眼神巡视一圈,夏季的时刻,许许多多的花朵都展露出自己最美丽的样子。雍容的牡丹在角落盛放,硕大的花瓣层叠如锦;娇艳的芍药摇曳生姿,风情万种;清雅的百合亭亭玉立,幽香暗送……这些都是他喜欢的品种,然而此刻,在昙花那惊心动魄的生命力面前,它们都黯然失色,沦为背景。

      江暮归怎么对他的品味,了如指掌?一丝疑虑悄然爬上心头。

      有一次轮回中,你曾经提过,想要看昙花盛开的样子。那次轮回里你没能如愿,我死在了昙花的花期之前。这片花田,我们已经在此相见数十次。每一次花开花落,那瞬间的绚烂与随之而来的死寂,都如同浮雕,深深划在江暮归永恒的记忆里。

      江暮归张了张嘴,喉结微动,最后还是没有解释。他的外壳已经被磨砺得刀枪不入,远超常人的人生限度,让他的一举一动,都滴水不漏,将所有汹涌的过往都封死在唇齿之后。

      “花朵说,短暂的盛开之时,观众只有一人,它们会很寂寞。”他给出了一个带着诗意,却又明显推脱的答案。

      卓昔然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触碰脚下的土地,抓了一把微凉的泥土,仿佛想抓住自己投射在地上的、模糊不清的影子。他接受了江暮归的这个说辞,寂寞,是他出生以来,如影随形占据他生活的最大部分,像空气一样无法摆脱,深入骨髓。

      他对江暮归的好奇,又如涨起的潮水一般,涌了上来。江暮归看上去年纪并不大,他们在校园以后才认识,但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经历了他的整场人生似的,带着一种宿命般的了然。这感觉让卓昔然既困惑又隐隐不安。

      装模作样地对他感同身受,人与人之间,怎么会有无需言说就能够理解的关系呢?他心底生出微妙的抗拒和怀疑。

      人和人之间,的确不可能,但他已经不能算是真正的人了。

      江暮归清晰地捕捉到了卓昔然心底闪过的这丝怀疑,一丝自嘲的苦笑在唇边极快地掠过,快得如同幻觉。

      在初始轮回的世界,他的确不懂卓昔然,只是机械重复着相遇以后被杀死的命运,享受着重生给他带来的便利。

      等他变为吸血鬼,在卓昔然体内放置了自己的血液后,他能够随时链接到卓昔然的灵魂。卓昔然的快乐,卓昔然的悲伤,卓昔然的寂寥,卓昔然每一个升起的情绪和念头,都如同潮水般清晰地涌向他。

      事到如今,卓昔然的灵魂对他来说,就像一本摊开的书。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卓昔然的情绪波动,当卓昔然紧张时,他的指尖会传来细微的麻痒;当卓昔然困惑时,他耳边仿佛能听到细微的嗡鸣;当卓昔然被昙花震撼时,一股强烈的、带着酸涩的暖流会冲击他的胸腔。这种连接超越了语言和视觉,是灵魂层面的共振。

      然而,伴随着这种深度感知而来的,是更深的痛苦——一种永无止境的、源自吸血鬼本能的干渴。

      在他变成非人类的异常以后,彻底覆水难收,他才终于懂了卓昔然。吸血鬼的体质,让他体会了作为人类,从来没有享有过的视角,却也让他永远失去了人类该有的距离。

      昙花何曾不是意味着他们的关系,仅能保存在刹那的美丽中。绚烂之后,便是永恒的分离或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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