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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   当江暮归在第三十七次轮回中终于定位到卓昔然的踪迹时,迎接他的,竟是一捧失却余温的灰烬。

      无父无母的尸体,不知被哪个好心人匆匆打点,那方小小的骨灰盒,被安置在殡仪馆收纳处最不起眼的角落,像极了卓昔然生前惯于蜷缩,努力将自己缩进阴影里的姿态,沉默而卑微。

      江暮归深知自己是命运的飓风眼,每一次不经意的靠近,都可能在他人的生命轨迹上掀起毁灭性的风暴。因此,在卓昔然尚未长成记忆中那个与他初遇的少年模样前,他如同幽灵般刻意回避着卓昔然的世界,对其人生轨迹置若罔闻。

      他只需要确认卓昔然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如同锁定他漂泊灵魂的坐标。这份“存在”本身,便是支撑他穿越无尽轮回的唯一期待。

      他当然知晓卓昔然在相遇前的人生布满荆棘、孤苦无依,但他还是冷酷地选择袖手旁观。

      那以鲜血为契、灵魂为墨签订的古老契约,确保了卓昔然的灵魂在轮回中永不磨损,每一次都必须带着他初次邂逅时烙印下的思想、性格与情感内核降生。那些塑造“卓昔然”的不幸与苦难,也必须一丝不苟地重演。

      唯有经历那既定的剧本,卓昔然才能被命运的刻刀雕琢成他记忆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卓昔然。否则,他追寻的,不过是一具顶着相同皮囊的空壳。

      卓昔然是他精心封存在时光琥珀中的蝴蝶标本。为了那翅膀上分毫不差的瑰丽纹路,他必须冷眼旁观那毛虫作茧自缚,再挣扎着破茧而出,其间经历千疮百孔的痛苦。

      可是……同一只蝶,在无数次轮回的细微差异中,当真有完全相同的翅纹吗?这偏执的追寻,究竟是爱,还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梦?

      他对卓昔然的喜好早已烂熟于心。如何制造一场“完美”的相遇,于他如同呼吸般自然。当同样的剧本重复上演了三十七次,再笨拙的演员也能游刃有余。

      江暮归设想过上万种重逢的场景。雨天、晴日、黄昏的街角、清晨的公园……唯独没有一种,是眼前这般。

      孤独的墓碑,寂静的骨灰,以及那墓碑上,仿佛嘲笑着他所有努力的,三个冰冷的刻字:卓昔然。

      他高大的身躯如同地动山摇,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蜷缩着,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化作撕心裂肺的悲嚎。滚烫的泪水从指缝汹涌溢出,甚至砸落在墓碑前干燥的尘土里,洇开深色的印记。

      殡仪馆的人说,是车祸。一场无人能够预测的巧合。

      他的心,在无数次目睹生死、经历自身死亡的轮回中,早已坚硬如铁。

      他连亲生母亲注定的死亡都未曾插手改变,因为那是郭湘仪进门的必要条件,是‘世界意志’化身江宿迟得以诞生的序曲。

      时间停滞、万物冻结的默剧,他早已受够了。在一次次徒劳的重生中,他唯一学到的真理是——越是试图掌控,越会加速失去。有时,冷眼旁观,反而是保全最多的选择。

      江暮归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虔诚,轻轻摩挲着墓碑粗糙冰冷的表面。仿佛隔着这无情的石块,他就能触碰到那个是他灵魂灯塔的存在。

      他执着追寻的,究竟是哪一个轮回里的卓昔然?还是他记忆中早已被美化、被固化的幻影?经历的人生太多,真实与虚幻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

      一个身形挺拔,气质冷峻的男人,此刻却如同失去至宝的孩童,对着无声无息的墓碑做出拥抱的姿态,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恸哭。

      那份悲伤的浓度,沉重得仿佛要将空气都凝结成冰,以至于有一种恨不得以身相替的执念。旁观的零星路人无不动容,暗自揣测,这死去的,该是他怎样刻骨铭心的至亲至爱?

      江暮归的额头开始一下、又一下地,重重磕在墓碑前粗糙的石板边缘。沉闷的撞击声,应和着他比常人缓慢的心跳。额角皮肤瞬间破裂,殷红的鲜血蜿蜒流下,宛如绝望的泪痕,淌过墓碑上凹凸不平的刻字——“卓昔然”。

      他极其克制着力道,生怕这失控的宣泄,会毁掉卓昔然在这世上最后唯一的痕迹。

      他的指腹一遍遍地抚摸着那三个冰冷的刻字,流连忘返。这块石碑如此简陋,除了名字,再无身份生卒。想必那个为他立碑的人,也想不出该以何种身份,来祭奠这个无根无萍的孤魂吧?

      那么,他江暮归,又以什么身份在此悲恸?

      他苦涩地意识到,在这个世界线里,他们只是从未相遇的陌生人。即使在纠缠不休的其他轮回中,他们也从未有过任何能被书写承认的关系。

      世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我跋涉过无数时空,只为与你重逢;你却在我抵达之前,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指尖在青色的石面上反复流连,江暮归忽然动作一滞。

      卓昔然的墓碑异常干净,显然是有人定期清扫过的。一个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的孤儿,谁会如此用心地为他料理后事?答案呼之欲出。唯有在上个轮回中,就对卓昔然表现出异常浓厚兴趣的江宿迟。

      加纳所说的‘世界折叠’,距离彻底侵蚀这个‘世界意志’,需要缓慢地积累。此刻的江宿迟,虽然体形还如幼童,但假如使用世界意志的力量,操纵一些人类,完成他想要的巧合,不是问题。

      江暮归稍作梳理后,身形隐匿在黑暗中,忽地一闪,毫不犹豫地撬开存放处的锁,小心翼翼地将那方承载着卓昔然最后存在的骨灰盒取出。他珍而重之地,将那盒子,紧紧贴放在自己温热的胸膛衣襟之内。坚硬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却奇异地熨帖了他那颗破碎的心。

      他若有所思,杀意与冰冷的算计在金色的竖瞳中交织。

      上次轮回,他将江宿迟腰斩当场。那幼小的身体断成两截,却不见一滴鲜血,不见一丝恐惧。那时他就明白,纯粹的物理伤害,对这个“弟弟”而言,毫无意义。

      这个初生的“弟弟”,是时候,由他这个兄长,好好教导一番了。

      江宿迟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背带裤,以一种违反物理定律的姿态,端坐在空旷房间高高的窗台边缘。

      他幼小的身影在窗外惨淡月光的映衬下,竟比下方站立的江暮归还高出半个身子,散发着一种非人的疏离感。那张精致到没有差错的脸上,没有丁点孩童应有的表情,冷漠得如同房间里一件毫无生气的陈设。

      只有在面对卓昔然时,他才会短暂地,笨拙模仿出一点孩童的生动。此刻,他只是用那双空洞的黑眸,漠然地俯视着江暮归:“那是他的愿望。”声音平板,毫无起伏。

      此时的江宿迟,认知尚未被人间的善恶伦理染指。他不懂分辨愿望的合理与否,只知道,卓昔然委托他的事,他必须完成。哪怕这委托,是终结卓昔然自己的生命。

      江暮归的眉头骤然紧锁,脑海中闪过上一轮回的画面。

      被劈成两半的江宿迟,躺在草地上,仍固执地追问为何他不完成卓昔然的愿望。

      一股荒谬绝伦的怒火猛地窜起,他从未想过卓昔然会主动求死。在以往所有的世界线里,卓昔然都挣扎在命运的泥沼尽头,等待着举起镰刀,收割他的生命。

      卓昔然怎么可能先他一步离去?!

      江宿迟口中的这个“卓昔然”,与他记忆中,那个爆发出惊人生命力,能将利刃刺入他心脏的卓昔然,判若两人。他不承认,他拒绝承认。

      “人的愿望有很多,分轻重缓急。”江暮归强压下翻腾的杀意,试图用人世间的逻辑,说服这初生的意志“你杀了他,就是剥夺了他实现其他愿望的所有可能。”

      这份教导是为了避免下一次悲剧重演,更是为了说服他自己摇摇欲坠的信念。

      “可他让我那么做了。”江宿迟歪了歪头,那双在暗影中显得过大的眼睛,流露出纯粹的不解,“既然他委托了我,这个愿望,不就也是发自他的内心吗?有了其他愿望,这个愿望就可以被无视吗?”

      “现在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江暮归急切地辩白着,金色的竖瞳因激动而剧烈收缩,指甲不受控地开始锐化、伸长,吸血鬼化的特征在情绪激荡下暴露无遗。

      “等他遇见更多的人……等他遇见我,等他爱上我,他就会发现这个世界的美好。他会想在人间留下来!他还没有遇见我,你就把他追求其他可能性的机会,彻底扼杀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

      那为什么,每一次……卓昔然都会选择杀死他呢?这个多次轮回仍未解决的问题,再次浮现,江暮归却如同触电般猛地将其压下。他拒绝思考,拒绝深究那一次次有意无意死亡的背后,卓昔然心中可能蕴藏的情感,那会彻底摧毁他赖以生存的幻象。

      卓昔然杀死他的理由,决不能是对他失望,决不能是发现他非心中所求。

      “真正在否认卓昔然其他可能性的,是你啊。”江宿迟直指核心,试图撬开江暮归紧锁的心门。他不理解眼前这个男人的执念。

      江暮归执着于成为卓昔然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给予卓昔然最重的影响力。他无法接受卓昔然在没有他的世界里,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

      这就是“爱”吗?让人如此盲目地忽略事实?

      江暮归的瞳孔彻底收缩成两道燃烧着熔金怒火的竖线,尖锐的獠牙不受控制地刺破下唇,渗出暗色的血珠。吸血鬼化的身体忠实地反应着他内心狂暴的情绪。轮回中积压的负面情绪,如一座座火药弹库,潜藏在他的体内。他身形一闪,如同鬼魅般瞬间出现在窗台之下。

      “他想要的只能是我!只会是我!”江暮归咆哮着,面目因非人的嘶吼而变形。

      他猛地伸手,空气携着尖啸,一把将高台上的江宿迟狠狠拽下。

      幼小的身体被毫不留情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他的人生不会再有任何其他愿望。永恒之爱,是他特意为我设下的牢笼。他需要我的爱,只有我能给他永恒的爱!”他一遍遍地重复着,不知是在说服江宿迟,还是在催眠那个在轮回地狱中挣扎了太久,快要迷失的自我。

      如果卓昔然不再需要他了,那他这无数次的痛苦轮回,忍受被一次次杀死的绝望,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可以被随意更改的理由?!这个念头让他想否认面前看到的一切。

      他抽出那柄曾将江宿迟腰斩的银色匕首,刀尖寒光映照着他狰狞扭曲的面容。刀锋带着死亡的锐气,直指被他死死摁在地上的江宿迟。

      江宿迟对近在咫尺的致命威胁依旧漠然以对。那双无机质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匕首上流淌的寒芒,如同镜面般映照出江暮归的疯狂。他无喜无悲地开口,“没有用的。即使你杀了我,我依然不会死。卓昔然,也不会回来。”

      江暮归的神情,却像放松了一般,似在说着我知道。刀锋猛地调转方向。锐利的尖端,对准的不是江宿迟,而是他自己脆弱的颈动脉。

      “谁说我要杀你?”江暮归金色的竖瞳,燃烧着毁灭的火焰。

      “我要你活着亲眼见证,看看我这副不再属于人类的躯壳,如何把这个世界与其他更高维的世界,折叠到一起。”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末路疯狂,“看看你身上所连接的‘世界意志’,是如何一步步走向被侵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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