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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干涸的湖泊(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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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猛禽后排,膝盖抵着前排座椅,掌心的鎏光隔着手套微微发烫。
海焰蜷在冰袋上,状态比刚刚好了一些,它尾巴卷住我的手腕,绒毛间露出的鳞片随着车身颠簸轻擦过我的皮肤。
越野车在夜色中颠簸前行,猛禽的探照灯紧紧咬住北汽212的尾灯,郑嗣方的额头沁出汗珠,手在方向盘上攥得很紧。
眼前的沙丘在月光下泛着惨白,风蚀石如犬齿般凸起,稍不留神就会刮破轮胎。
“老钱师傅,这路……”郑嗣方按住对讲机,话未说完就被颠簸打断,猛禽的底盘刮过一块盐壳,爆发一声金属撞击的「嘭」。
我伸手扶住车顶把手,听见海焰发出不满的呼噜。
对讲机里沉默了几秒,才传来老钱的河西口音,混着烟卷燃烧的“滋滋”声:“蜂窝海子的沙粒子邪乎得很!麻利点,别让沙涡吞了!”
郑嗣方不再开口,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北汽212,一错不敢错。老钱的车辙印刚碾过的地方,风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合拢,像某种生物在愈合伤口。
“右转!”
对讲机刚出声,前面的北汽212向右急转,车灯扫过一片银白区域——那是干涸的湖泊,表面龟裂纹里嵌着死鱼骸骨,在探照灯下散发着一种鬼气。
郑嗣方闪电般一拧方向盘,轮胎剜在沙地上,车左侧骤然扬起半人高的沙幕,噼里啪啦砸在侧窗玻璃上。
“跟紧了。”老钱的声音从对讲机里蹦出来。
车内的阅读灯映出文理的侧脸,她正用手掌稳住膝头的卫星电话,键盘的全息投影随着车身颠簸明灭,她指尖却稳如锚点,在按键上快速敲击。
见我看她,文理抬头和我对视,将卫星电话转向我,屏幕上跳动着蓝色的锚点光标,正牢牢钉在飞机降落的位置。
“信号衰减至23%,磁暴中心半径五百公里内的信号,预计在磁暴开始前十小时彻底中断。”文理说,“不过我已经锁定降落坐标设为中继点,磁暴前会完成二次校准,来保障明天的撤离路线定位精度。”
撤离……
这哪里是说给我听。
我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起一丝奇异的不妙,顿感头疼。
“磁暴会比预测的提前六小时。”她又补了一句,指腹在屏幕上敲得很快。我心里一紧,视线下意识望向前排,生怕下一秒郑嗣方会像往常那样呛声。
但好在这种高强度驾驶占据了他的精力,听见文理的话,郑嗣方微抿的嘴角动了动,却没说话,只是从后视镜中分来一道不善眼神。
油门几乎被他焊死在脚下,车速提到最快,车子咆哮地向北,猛禽的悬挂系统发出“吱呀”抗议。
文理在“硝烟”里无声地转回设备,继续敲打键盘,只是敲击声陡然加速,噼里啪啦的脆响如同暴雨砸在铁皮顶上……接下来也的确会是场狂风骤雨,我都不敢想两个人停了车得吵成什么样……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俩祖宗我一个也惹不起,还是闷头当鸵鸟最稳妥……打定主意,我脑袋一低,整个人把脸埋进海焰软乎乎的肚子,鼻尖蹭着暖烘烘的毛团。
这小子立刻跟被踩了尾巴似的僵住,粉肉垫轻轻扒拉我手腕。还没等我吸够,它就蜷着尾巴打了个激灵,像颗裹着毛的汤圆骨碌碌从我怀里滚出去。
海焰弓背溜至扶手台,小猫耳朵往后抿成飞机耳,胡须簌簌颤着往回缩,眼睛瞟向别处,偏偏粉鼻头还使劲皱着——我指尖点在上头,对它进行“猫德”教育。
“躲什么小臭猫,不是你钻我被窝让我抱着你睡的时候了?”
“你让他跟你睡?”郑嗣方皱眉。
“不然呢?”我说,“我让它去和我们家楼下的保安睡吗?”
海焰蜷起肉垫,前爪轻搭在台面,后爪踮步挪到中央忽然顿住,歪头懒懒瞥向驾驶座。
郑嗣方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瞄了海焰一眼,眼睛气恼地眯起来,眸光复杂。
见到郑嗣方吃瘪,文理的情绪似乎放松了一些,她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气音,指节滞涩地蹭过海焰下颌。
她逗猫的动作正好撞进郑嗣方视线里,两道视线无可避免地在海焰身上交错,又针锋相对起来……我不知道郑嗣方从哪里来的勇气,视线逼向文理:“你的定位准吗,能保证我们一定不迷路吗?”
“不能,”文理说,“但在你不犯蠢的情况下,它能保你的命。”
“其他人呢?哦,我忘了,别人的命在你眼里是百分比的数据,”他脸上那点笑意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反正数据不会喊救命,对吧,文大分析师。”
刹那间硝烟再次四起。
海焰金红的大眼睛望望这个、盯盯那个,等俩人的视线都被它吸引之后,“喵呜”一嗓子扎进了我怀里。
“……”靠,这倒霉催的崽!
我屈指弹了下小家伙的鼻头,看它甩着尾巴装无辜的样儿,肠子都悔青了——你是看我太清闲,想给我搞个「戈壁仲裁委员会主席」的兼职做是吧!
早知道带它来会被架上火刑架,当初说什么也该把这惹事精扔给王留情家里那只“教父”带!
我心中一阵鸟语花香,把当初抓它的巨蟒全家都问候了一遍。
一抬头,正撞见郑嗣方和文理的眼神跟着海焰———前者的护目镜滑到鼻尖,目光灼灼刺来,像在无声催促;后者的眼睛被屏幕映得发冷,静待下文。
两束视线在我眉心对砍。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里,我清了清嗓子,“那啥……”
“是不是到了?”
到达红柳村时,暮色已浓,北汽212已先一步停在土坯房旁。
郑嗣方踩下刹车,猛禽在沙地上犁出两道深沟,车顶探照灯的余辉中,老钱正蹲在墙角抽烟,火星在风沙里明灭。
他推开车门,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钱师傅,这里离天鹅湖村还有多远?”
“还有五十七、八公里,”老钱啐掉嘴里的沙粒,“去年这会儿,湖里的梭梭鱼能跃到车顶上。”
小陈缩着脖子迎上来,警服口袋里的羊拐骨串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咔哒”声。他身后的牧民阿爸佝偻着背和我们点头示意,老人家羊皮袄襟口沾着草屑,手里的陶碗飘出缕谷香。
我跳下车,鼻腔里滞留的金属腥气被草木灰混着羊粪的暖香冲淡。
“海队长,”小陈搓着衣角,袖口的盐渍白得像碱滩上的霜花,“阿爸们煮了青稞粥,窑洞里煨着火塘,西屋拾掇利索了,你们先凑活歇脚。”
阿爸布满裂口的手掌在羊皮袄上用力擦了又擦,甚至掀起衣角蹭了蹭指尖,这才佝偻着背伸过来。
“政府的同志,”他开口,西北腔的卷舌音裹着风沙,嘴角咧出抹局促的笑,“窑洞里热乎。”
他晃了晃手里的陶碗,碗沿磕着几道缺口,却擦得干干净净,“娃娃们跑了二里地,现从窖里挖的青稞。”
我慌忙把怀里的海焰塞给郑嗣方,迎上去,双手紧紧握住阿爸的手掌,指腹触到他掌心的老茧时,仿佛握住了一截被风沙打磨多年的红柳枝,“辛苦阿叔了。”
牧民阿爸咧嘴笑了,“你们跑滩搭救我们遭难的,才叫辛苦。”
刚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慌忙抽回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往我手里塞:“自家晒的杏干,甜。”
一句“搭救遭难的”,猛地砸在心口。我捏着他塞过来的油纸包,重得如握泰山。
“阿叔,我们是跑滩上办公差的。”我慌忙开口,声音却比火塘边的细沙还轻。
“办公差也费脚力。”阿爸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政府的同志,见着你们,老百姓心里就踏实。”
这话像把钝刀,轻轻割开我胸腔里那块捂了很久的东西。
火塘里的干牛粪突然爆响,溅出火星子,我看着他往火里添柴的背影,一时不知道待会儿该怎么把“明天撤退”的话和小陈说出口。
王留情叼着根草在土坯房里走出来,见到我的脸色不对,心下了然,从猛禽后斗摸出两包饼干,递给最年长的阿爸:“老爷子,您尝尝这个,带甜味的。”
阿爸轻轻接过饼干,指腹摩挲着包装上的“北京”字样,浑浊的眼睛忽然定住,眼角微微发潮。他喉结轻轻滚动,像是把什么东西咽了回去,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
“使不得。”小陈慌忙摆手,“你们是客人……”
“拿着吧,”我解下背包,取出袋风干肉干,“路上带的,你们留着应急。”
肉干递过去时,我注意到牧民们的指甲缝里都嵌着白沙粒,掌心结着厚茧,裂纹里渗着暗红。
小陈低头盯着地面,羊拐骨撞在膝盖上:“那……你们先去歇脚,饭好了我端过来,西屋炕上都是新铺的羊皮。”
西厢房的木门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火塘的余温裹挟着干草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墙上挂着风干的沙葱串,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
王留情卸下斩邪剑靠在墙角,银白的眼睑扫过土炕:“阿拉睡左边,郑哥睡右边,侬跟文大天才睡中间?”
我没接话,屈腿坐在炕沿,摸出水壶往豁口的陶碗里倒水。水流声在沉寂的屋里格外清晰。
海焰低头舔水,粉舌卷起细小的涟漪。它舔水时,我盯着碗沿几道深色的缺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水壶口,直到海焰用脑袋顶我手腕,才惊觉碗里的水已快溢出。我慌忙倾斜水壶让水流变细。
文理将沉重的设备包放在炕头,左腕上的表盘在火光中闪了闪,“聊聊行动计划吧。”
郑嗣方踢掉靴子,盘腿坐在我对面,地图在膝头“唰啦”一声抖开,笔尖重重戳在代表天鹅湖村的蓝点上,墨迹几乎要洇透纸背:“按文理的数据,村里人撑不到明天中午。我的方案是——”
“风险系数过高。”
文理直接截断他的话,指甲修剪得极规整的指尖点在地图边缘的哈密中转站,“局里支援已出发,预计明早抵达首都机场,运输直升机最晚明天下午三点前能降落红柳村。”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郑嗣方绷紧的下颌线,“等装备升级再行动,存活率能提升至68%。”
“68%意味着还是有人会死!那剩下的32%呢,他们就该死吗?”
郑嗣方指关节敲着地图,力道让炕沿的尘土簌簌落下,“牧民的饮用水撑不到那么久,等你的直升机来了,黄花菜都凉了。”
“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在喝骆驼血了?”他喋喋不休,琥珀色的瞳孔里压着火,像被困住却不甘的兽。
王留情斜倚着土墙,从口袋里摸出枚油亮的康熙通宝,指腹捻过钱文,向上一抛再接住,突然“嗤”地笑了:“郑哥,阿拉早上起卦,今日‘坎’居西北,坎为水,亦为陷。不宜动,动则陷。”
他银瞳一眨,“今儿不宜西北行。心急喝不得热骆驼血,烫嘴。”
“去你的卦!”郑嗣方站起身,土炕上的羊皮褥子被他带的掀起一阵灰风,“再不去,连放血的人都没了!”
呛人的牛粪烟混着灰尘,屋里一时空气混沌,我低咳两声,伸手按住他绷得像弓弦的小臂:“你先别急。”
手下触碰到的是硬邦邦的肌肉和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的热度。
海焰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尾巴烦躁地轻抽在炕沿上。
我一边按住郑嗣方,一边转向文理,尽量让声音平稳而毫无偏颇:“支援抵达前,我们还能做什么?”
“返回哈密接点待命,给支援队提供数据支持。”文理说,“仅此而已。”
郑嗣方挣脱我的手,防护镜带在额角勒出深红的痕:“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他转向我,护目镜后的瞳孔映着跳动的火光,“领导,让我带两罐水去天鹅湖村,天亮前就回来。”
“不行。”文理的声音像冰碴,“没有后援,你这是自杀。”
“那你说怎么办?”郑嗣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看着他们在沙漠里活活渴死?”
屋内温度骤降,王留情把玩着的铜钱应景似的“当啷”掉在地上,滚到文理脚边。
她弯腰捡起铜钱,指尖摩挲着“五帝钱”纹路:“这里不是贺家庄,郑嗣方,有些风险,不是靠热血就能解决的。”
郑嗣方猛地转身,防护镜带在额角勒出红痕:“车上还有十二个应急水袋!老钱说只剩五十七公里!为什么不能——”
“不是水的问题!”文理将卫星电话摔在炕沿,外壳四散。
“你现在之所以还能中气十足的吼,是因为红柳村恰好夹在两条高磁铁矿脉中间,天然屏蔽了大部分汞蒸气!”
她指向窗外那片被紫月笼罩的、泛着诡异银蓝的地平线,“天鹅湖村在矿脉延伸带上,地表汞蒸气浓度是致死量的12倍。汞蒸气区的居民,撤离是唯一解!不是该补水!你留了水,他们就觉得能撑下去,万一磁暴来了……”
“那也不能见死不救!”郑嗣方的地质锤磕在炕沿,“上个月局里刚发过救援预案,我们有义务——”
“义务是活着回去写报告!”
空气凝固了。
火塘里一侧的余烬挣扎着熄灭,青烟袅袅,像一缕不甘的魂。
郑嗣方后颈的晒痕在火光里泛着红,像道未愈的伤。我盯着他,想起贺家庄的甬道,掌心的鎏光突然发烫,海焰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
我指腹触到它耳后——那片淡金色的鳞片似乎又硬了些,边缘硌着皮肤。
“都先平静一下。”我摆摆手,海焰的尾巴扫过炕沿,“郑嗣方,你去帮村民端饭,别让老人家来回跑。”
郑嗣方胸膛剧烈起伏,琥珀色的眼里翻涌着不甘和愤怒,听了我的话,他愣了一下,似乎很受伤。
王留情反应极快,一把拽住他皮夹克的胳膊:“走呗郑哥,阿拉帮你拎桶,让侬体验体验什么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木门“吱呀”一声合上,沉重的脚步声和压低却依旧激烈的争执声被隔绝在外。屋内瞬间陷入一种更深的寂静,只有灶膛深处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以及窗外永不止息的风掠过沙枣树梢的呜咽。
文理没动,依旧坐在炕头:“你想劝我同意他去,是吗?”
我没回答,摸出海焰蜕下的鳞片,指尖用力,鳞片边缘在手套上碾磨,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最终化作一撮闪着微光的金粉。
文理的视线落在我掌心,又移回我的脸,眼神复杂,火塘的光落在她眼睛里,碎成无数个小光斑。
“磁暴前的风速将达15米/秒,”她的声音软下来,“车辆侧翻概率47%,徒步迷失概率39%……”
她不断地报着骇人的数据,企图让我回心转意。
“我申请了三支特勤队,明早天亮能到中转站。”文理说。
“够吗?”我望着火塘里的余烬。
“不够。”她实话实说,“但这是目前能动用的最快支援了。”
沉默在狭小的土屋里蔓延,只有风在缝隙里钻行的嘶鸣。
我从口袋摸出个银色扁盒,旋开,从里头挖出一点抹在手背上,然后推到文理面前:“补水的,你来点。”
她拧开瓶盖,闻到淡淡橄榄味:“局里新研发的?”
“超市货架上的,”我哭笑不得,“普通的、非超自然的、一百块钱三支的补水护手霜。我带了两支,这支给你。”
她沉默两秒:“你要贿赂我?”
“是的,”我坦然点头,用手背把膏体匀开,触感清凉,指腹能感受到手背皮肤重新变得柔韧的细微变化。
“五月份局里要评二等功……这趟天鹅湖,我得去。”
文理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被我荒谬的理由逗乐了,转瞬即逝。
那几乎不能算是笑,更像是一种复杂的、带着点不敢置信的无奈。
“海罚,”她轻轻摇头,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类似叹息的起伏,“就为这个?”
“也不全是。”
我拿起水壶,润了润嗓子,“郑嗣方的猜测其实不对,小陈他们在车上跟我说,天鹅湖村已经断水三天了……干咱们这行,总得积点福。”
文理彻底被气笑了,笑声里带着火塘的柴火味:“海罚,你什么时候信这个了?”
我盯着火塘里彻底熄灭、只剩一片死寂灰白的余烬,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唾沫,“这世上哪是由得我信不信的,我还不信生啃龙肉就能立地飞升呢,没人听啊——”
“但是这话要是从‘海局长’、哪怕是‘海处长’嘴里说出来,都比我现在有份量。”
文理沉默了。
时间仿佛在土屋里凝滞,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越来越大,卷着沙砾噼啪砸在窗棂上。灶膛深处最后一点余温也散尽了,寒意顺着夯土地面丝丝缕缕地爬上来。
就在这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文理忽然动了。
她从设备包底层摸出个金属盒,推到我面前——‘惊蛰’,那是我早上从科室保险柜里提出来交给她的——“收好。”文理的声音轻得像火塘灰。
我攥紧盒子,铜贴硌着虎口。
远处传来王留情和郑嗣方争论的声音,混着夜风卷过沙枣树的沙沙响。
我站起身,把手心沾着的鳞片粉拍在火堆上方,火塘余烬中突然腾起一缕青烟,烟雾荡啊荡,掠过“惊蛰”的盒盖,像是从盒子里漏出的叹息。
屋外传来郑嗣方的声音:“小心!这碗烫——”接着是王留情的调侃:“郑哥,郑哥,侬个大少爷,这照顾人的本事比阿拉还周到嘛!”
文理也站起身,拾起卫星电话装好,塞进我口袋:“我跟你一起去。”
拒绝的话被她直接拦住,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精准:“我这次带的设备,除了我,谁也摆弄不了。老规矩,我负责场外支援和数据分析,你们负责……”
她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动手。”
“文理……”
“答应我,”她打断我,“如果磁场畸变超过阈值,或者汞蒸气浓度监测仪报警,立刻、无条件撤离。不许犯‘英雄病’。”
最后三个字,她咬得很重,目光似乎穿透土墙,钉在外面的郑嗣方身上。
“知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怀里的“惊蛰”轻得像片羽毛,却又重得像块压舱石,我深吸一口混杂着土腥、羊膻和灰尘气息的空气,推开门走向夜色。
红柳村的星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但那轮妖异的紫月却占据了视野的中心。
它悬在天鹅湖村的方向,边缘那些搏动扭曲的“血管”似乎更清晰了些,渗出的沥青状物质在月光下反射着粘稠的光。
整个雅丹群在它的凝视下,轮廓模糊扭曲,像无数头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兽脊背。
“领导,”郑嗣方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粗陶碗走近,他抬头看我,月亮的光照亮了他嘴角沾着的一点沙粒和眼底未消的血丝,“饭好了,青稞粥管够。”
我接过陶碗,热气扑面而来。
王留情越过我,侧身挤进门,把他手里的碗递给文理,“趁热喝,我教阿叔把饼干泡粥里了,甜津津的,还顶饱。”
我望着远处的雅丹群,它们的轮廓在紫月下越来越像起伏的沙丘。手表亮起,地图指向天鹅湖村的方向,那里的地平线泛着异样的银蓝,像片凝固的水银。
屋里的火塘重新亮起。王留情似乎有一些点火的小癖好。
“天亮就出发。”我抬头看向郑嗣方,“但得听文理指挥,她不同意的,你绝对不可以轻举妄动。”
郑嗣方端着碗的手顿住了,随即,火光映亮了他眼底骤然迸发的、混杂着惊讶和如释重负的光,以及嘴角那个终于压不下去的、带着酒窝的弧度,“听你的。”
“烫烫烫!”王留情嚷嚷着,甩着手退到窑洞门口。
他站在门槛上吹手,指尖还攥着半截焦黑的符纸,掌心通红一片,“见鬼!这戈壁的风都带火!”
郑嗣方低头,狠狠喝了一大口滚烫的粥,热气模糊了他的护目镜片,笑纹却从眼角一路漫开,“老王,你这手相,明天适合救人。”
王留情挑眉,银瞳在火光里泛着狡黠,他指尖一弹,那半截焦符飘落尘埃。
“郑哥,侬这张嘴,明天适合多用来说‘阿弥陀佛’,少念‘冲锋陷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