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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偷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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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穿过,叶间窣窣,那风刚开始还在不归河面上画圈圈,不知什么时候吹到了俞靖安身边,他拢了拢披在肩上的羊毛毯子,拨回鬓发,想着今天有些过于安静了。
那傻子没来。
或者说,好一段时间没来了。
中秋后就没来。
到也没什么好念叨的,无非是那江湖大侠终于有了些正事干,没空寻他,亦或是在自己的劝说下那傻子终于想明白开了窍,决心与他划清界线,安安稳稳去做游山玩水的侠客,喝酒择花。没了傻子三天两头带着萧黎羽来搅和,俞靖安乐得清静自在,巡逻的士兵也自在,不用再追着人满山头跑,值班的时候都放松不少,晚上聚在一起喝了酒便唱起边疆歌谣来。
是家乡话,俞靖安听不大懂,篝火烧的噼里啪啦,裹着厚外套的士兵唱完那首歌,眼睛被烟熏的发红,又仰头灌下一口烈酒,泪忽地就落下来了,嘴里念叨着。
想回家。
谁不想回家呢。
俞靖安想。
山头的风越来越冷了,入冬之后不知道他这身子骨还能不能站的住,也不知道那时候驻扎地还在不在此处。
他没有家回。
只有梦中的银杏可赏。
北蛮营地周遭山上大多是绿松,秋季到了也不怎么掉叶子,松针落地堆叠也不似居庸关银杏堆满地面,亭前金玉满堂那般壮观,踩上去自然也没有嘎吱嘎吱的声音。
颜色也不似银杏那般亮丽,枯褐落地,连山头上的草皮都开始青一茬黄一茬,松针一盖,这山上就没了生气。周遭的野兔野鸡早被士兵抓完打了牙祭,要见着活物,得再翻一座山,这的弓箭手又是一等一的眼睛毒,天上飞的别说是大雁还是江湖大侠,通通来上一箭,过了几月鸟竟都不从这片飞了。
只有那个傻子带着大包小包,穿着中了几箭的厚厚草甲,屁股后头跟着一堆举着兵器嘴里嚷嚷眼冒凶光的士兵,时不时来几趟,放下东西拍拍屁股拔了箭就走。
但最近也没来了。
想傻子做甚。
俞靖安皱了眉头,他叹口气,放下肩上的毯子,帐内还没这么早烧炭火,但总归是比外面暖和些,不需要添别的衣物。
他捡起地上的风车,捻在手中,坐在帐内的摇椅上。风车的细杆上刻着一行小字,但磨损的有些看不清,隐约看得出来最上面二字是金陵,秋风卷进帐内,带起俞靖安的衣袍,卷的风车嘎吱嘎吱转起来。
这个小玩意是傻子塞过来的,准确来说是放在一堆瓜果玉石里一起塞过来的,和那些东西放一起,红红的小风车显得格格不入,金陵的小孩玩的大多是这种款式,拿在手里跑起来风车就会嘎吱嘎吱的转。
看起来不像是新的,俞靖安怀疑过这个风车到底是不是给他的,还是说是不小心收拾错了包裹,总不能……是送给巴图蒙刻的?那也应该和他说一句才是。
俞靖安想了半宿,这个风车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后决定带着身上去还了算了,但临走前想起那位少侠听见自己说“收回去。”之后的欣喜若狂,他还是没带着风车去还。
不必与此人有太多瓜葛。
不知萧黎羽现在如何了。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俞靖安揉了揉眉心,把风车放回盒子里,扣上锁。出门时风车放在桌上,回来就被吹掉了,这风是越来越厉害。
吹的人心里发寒。
不会出事了吧?
这种念头一闪而过。
但江湖大侠能出什么事,不过是几天没来寻你罢了,怎么就出事了?人家江湖大侠就该成天事事不干跑来蛮子营地寻你?你算什么?
中秋重阳,人家名门少侠回门派寻掌门和师兄师姐热热闹闹一起过节,或是和那清崖公子一起喝酒赏月,带着萧黎羽去逛金陵吃糖饼,有你这个蛮子军师什么事呢?
俞靖安这么想着,心里倒是暖和了点,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这不是挺好的,本该如此。
这天晚上俞靖安做了个不怎么太平的梦,如果这个梦的场景不是在萧鸿飞坟前,他想自己也不会一下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更别说红衣将军就站在银杏树下,还拿着小铁锹,往自己坟上铲土,野松坟不似平常那般孤冷,站在树下,萧鸿飞的坟前,甚至还有些暖意。
见他来了,红衣将军停了手,抹了额头上的汗。
“你怎么有空来看我?”
我没空来看你。
俞靖安没答话。
这只是一个梦罢了,回不回答都不重要,他的视线从萧鸿飞模糊的脸上挪开,去看碑上的“吾之同袍”,还有坟前的片片银杏。
见他不答话,萧鸿飞也没继续问,接着干起了手头的活,口中还念念有词。
“这天气怪冷的,现在我还住在山头,半夜都睡不踏实,只能爬起来给自己盖点土。大过节的也没人给我烧点纸钱……”
说的倒是可怜。
“哐啷”
萧鸿飞“钱”字的尾音还没落地,一个冒着火的火盆就落了地,恰好落在俞靖安面前,火舌舔舐着俞靖安的衣角,燎出一片片焦黑的痕迹,俞靖安后退一步,那火苗蹭的高了。
俞靖安心头的火也蹭的起来了。
什么东西。
他越过火苗上前两步夺下红衣将军的铁锹扔进火里,那铁锹像纸做的一样,挨了火苗便卷曲缩小,变成黑灰,落进了火里,噼里啪啦。
俞靖安扯着他的衣领骂道。
“谁叫你住这了?滚去投胎!还想要纸钱,你先把欠我的还了再来讨!”
红衣将军像是被他这番举动镇住了,很久都没说话,俞靖安与他对视,却发现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眸压根没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身后。
他松了手,转过头去,看见了好久不见提着包的傻子。
“俞靖安!我带小鲤鱼来看你了哈哈哈!想不想我?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华山的灵芝。我大半夜去华山偷……哦不是挖了好久呢!”
好久没体验到这种头疼的感觉,俞靖安还有点不适应,他一把抢过少侠手中的包裹,丢进了萧鸿飞坟前的火盆,那一大包东西也和铁锹一样,挨了火一下就没了。
“我不要你的东西,滚。”
要是当初这傻子第一次送东西的时候自己身边有个这玩意就好了,一把火把东西烧了就再也不会有后面那么多屁事了,或者就该更狠心点,把东西直接从山上丢下去。
萧鸿飞没说话。
少侠又变戏法似的掏出来另一包东西。
“你不喜欢啊?那这个呢?我和小鲤鱼在武当后山挑了好久的,新鲜的竹笋。你可以烤着吃或者炖汤喝,改善改善伙食,蛮子哪边吃不到这么新鲜的笋吧?这个你总喜欢了吧?”
俞靖安把那一大包竹笋,抢过来丢进火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丢进火里的一瞬,他好像闻到了烤竹笋的清香味,但也就一下,那些笋很快就烧成了黑灰。
“不喜欢,滚。”
聒噪。
少侠又掏出一个包裹,这次俞靖安看得仔细了点,那包裹不是从什么地方拿出来的,就是凭空出现在少侠手上。
俞靖安皱起了眉。
少侠却笑着介绍新的东西。
“那这个呢?我从云梦师姐哪里买的香料,我在汤池泡的时候最喜欢加芍药,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问了小鲤鱼他也不太清楚。我就每样都买了一份,师姐还给打折了,你回去试试喜欢哪个?”
回应少侠的是蹿高的火苗,这些香料混在一起烧起来有股奇特的香味,呛的俞靖安咳了两声。
麻烦。
少侠挠了挠头。
“都不喜欢啊……那这个呢?我从暗香师弟哪买来的香囊,他还送了我一盏小提灯,这师弟手艺真好,兰花绣的可比我强太多了。你看看?”
一直以来,俞靖安都不太明白这位少侠脑子里想的是些什么。
搅局也好,送礼也罢。
毫无章法。
傻子做事便是如此了。
即便是将话讲开讲明白,把局面掰碎了拿着勺喂傻子嘴里,这傻子也吃不明白,乐呵呵的咽下去自己品都不带品的,擦擦嘴挥挥手,然后说我明天再来看你,我还带着小鲤鱼一起,诶我还给你送东西。
是不是傻?
就是傻。
傻到家。
何必与我扯上关系。
包裹落进火里,吐出一团紫色的雾气,顷刻间便散了去。
少侠拿出来一个,俞靖安就丢一个,少侠到火盆前有五步路的距离,俞靖安在这两头来回跑,居然还跑出了汗。
俞靖安都不记得这傻子给自己送过这么多东西,有些东西也是奇怪,什么镜子、西瓜、猫眼螺、红色干花,舞谱还有各种各样的小蝴蝶,有几只反应快的飞走了,没跟着包裹坠进火里。
跑了这几趟俞靖安累的喘气,他站在碑旁,单手扶在碑上缓着气,等着那位介绍起东西没完没了的少侠再掏个包裹出来,他就再跑过去,把那东西丢火里,让这个傻子也滚远些。
真是够了,没完没了的。
“这是我从少林买的……”
俞靖安三步并两步,不等少侠的话说完,就已经夺下包裹,少侠的话也就此截住,没有再开口,不知道包裹里装了什么东西,提着还有些份量。
他低头走两步,习惯性将包裹往火盆一扔。
“哐啷”
包裹没有掉进火里,而是掉在了地上。
那团火不见了。
俞靖安抬头,下意识去找那个变出火盆的红衣将军,却发现萧鸿飞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了,连坟都没了。
只有那棵银杏树还在,周遭的风景都变了样,他不在野松坟,他在黑漆漆的梦里,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银杏树发着光,往下落金色的叶子。
他顺着叶子的掉落往下看,脚下踩着的像是水面,看得见人影,一圈圈的涟漪自他脚尖散开,搅得他看不清自己的脸。
俞靖安深呼吸。
他扭头向后看,傻子也没了踪影。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清净了。
俞靖安弯下腰,去捡那个包裹,提在手里,打算回了帐子就和之前收的乱七八糟的玩意丢到床下去,他的床底下都快装不下这些东西了。
“?”
包裹的重量变了。
俞靖安皱着眉头,将包裹提的更高了些,包裹底部在往外渗血,浸透了粗麻布,里面装着的肯定不是少侠所言“少林买的”之类的东西。嘀嗒,嘀嗒,稠红滴进脚下的湖面,涟漪变了颜色,推出的波澜都大了些,俞靖安的人影被撞碎融了进去,而他本人毫无察觉。
他在犹豫。
要不要打开。
打开这个包裹他应该就能醒来,但直觉告诉俞靖安这里头不会有什么好东西,不如甩了,接着赏银杏叶,就算这个梦离奇了些,用这种血淋淋的东西做结尾强迫自己醒过来,他后半夜估计是睡不着的。
但最糟糕的东西他已经见过了。
也摸过了。
别说在现实里了,就算是在梦里,他的噩梦里,他也见过很多次身首异处的萧鸿飞了,今天这位给自己坟头添土手脚利落的红衣将军只能算是最普通的那档。
还有什么东西能更糟糕?
怕什么。
俞靖安冷笑一声,不知道在笑自己犹豫,还是笑又做这种无聊的梦。
他打开了包裹。
他看见那个喋喋不休的傻子像当初的萧鸿飞一样闭着眼睛,滚落在他跟前。
俞靖安两眼一黑,他被吓醒了。
帐内没有点灯,只有透进的微弱星光,他忽地坐起来,脑子里乱的很,想又想不起来这个梦的前因后果,只记得最后一幕,闭着眼睛安静仿若睡去的少侠,束发都没乱,就是脸颊上蹭了血迹。
醒过来后便不觉得可怕了,再仔细想只觉得荒缪,毫无道理,那傻子再怎么说也是名门正派的少侠,武功高强不说,还有那么多靠山,怎么会不明不白死了。
死了也不必来送给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还要负责给那傻子收尸哭丧不成?
俞靖安盯着黑暗中的一点,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
“唔……先生?”
身旁的人被他这一番动静吵醒了,巴图蒙刻揉着眼睛,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奇妙状态,伏在床榻内侧,穿着单衣,头发有些乱,像一只毛绒绒的小兽。
这种时候倒是比平时更像个小孩。
“没事。”
俞靖安下了床,把桌上的香炉放在床头小柜上,重新点了香。
【这是我从少林买的定神香,睡觉的时候要是睡得不太安稳可以点着试试,平时也能点……】
俞靖安捻了捻孩童的被子。
“睡吧。”
再看见那傻子是三日之后了,过完节的大忙人再次提着大包小包带着小鲤鱼到他们这喊打喊杀,把一堆东西丢他跟前,说话的时候却扭扭捏捏起来。
“不好意思啊……前几天天气突然转凉,一回师门帮忙结果突然病倒了。现在是没事了,你看看,活蹦乱跳的,这么久没来……”
“你不来才好。”
“你想我没?”
同时开口的话重合到了一起,双方都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俞靖安吸上一口气,刚准备将话重复一遍,就听见身陷敌营的萧黎羽大喊少侠救命。
傻子对他拱手。
“有空再聊,给你带了金陵的盐水鸭,趁早吃。来了来了别喊了!”
看着鸡飞狗跳的营内,俞靖安移叹口气走了视线,望着居庸关的方向,心里暗自想到。
这江湖大侠还是忙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