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桃花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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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道长有个詹师兄，这位詹师兄有一位出身暗香的红颜知己。
包括杨小道长的一众师弟在内，大家在琼台观扫桃花散瓣时，都管这位詹师兄素未谋面的“朋友”叫嫂子。
詹师兄和嫂子三天两头的吵架，不是大白天从太和桥脸上顶着一块乌青走回来，就是半夜衣服破破烂烂从窗户爬回弟子居。
一样的是，詹师兄每次和嫂子吵架，半夜都窝在被子里哭哭啼啼。
大家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都说，嫂子脾气不怎么好。
詹师兄却说：“哪个没心肝的造谣你们师兄半夜哭嚎扰人清净？？那分明是后山的野猫！师兄平日白疼你们了，大师兄布置下来的罚抄你们都来帮我分过！！”
一窝聚在一起黑的白的小道长见到师兄发飙，作鸟兽散。
杨小道长跑得慢，被个高腿长的詹师兄一把抓了起来：“好你个杨念！看你平时乖巧一声不吭的，怎么也是这么个背后嚼舌根的性子！”
杨念小声道：“对不起师兄。”
詹师兄笑得明媚，捏住杨念的脸，道：“对不起有什么用。”
杨念撅着嘴：“我帮师兄抄就是了！”
杨念一边抄写，一边小声啜泣，詹师兄在旁吃山楂球，时不时拍拍桌子，严厉道：“快抄。”
在那之后关于嫂子的讨论渐渐没了声音。小道长们开始谈昨天有个漂亮的华山上门来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直挺挺倒在太和桥碰瓷，每个巡逻的师兄都要被他掀衣摆看靴子，那华山看完了就倒回去，还说：“不是这个。”
又说今天有个云梦姐姐笑眯眯来，笑眯眯走，就是临走时揪了一位师兄的领子，一起拖下山去了。
杨念频频摇头，不敢再掺和这些事。
一个阳光正好的休沐日，詹师兄带着一纸油酥糕点找了过来，温柔道：“好师弟，想不想和师兄去金陵玩啊？”
杨念啃着糕点，正是不知人心险恶的好玩年纪，点头如捣蒜：“去！去！”
“就是这样，黄乐师兄。”詹师兄摁着杨念的小脑袋，“师弟他偏要去金陵玩，我只能……”
黄乐看看詹苑杰面上新伤，又低头看看一言不发的小鹤，他摆摆手，批准道：“早去早回。”
“好！”
莫名其妙成了詹师兄见嫂子的借口，杨念到了繁华的金陵，他是掌门从后山捡来的，八年以来走过最远的路是从弟子居到太和桥下的池子看乌龟。
金陵天子脚下，人来人往，日日都有集市，好不热闹。
在一家油纸伞铺前，杨念见到了詹师兄心心念念的“朋友”。
“熙姐！”詹苑杰牵着杨念一个箭步飞到摊前。
身着浅紫衣衫的女子先是瞪了他一眼，姣好的面容浮起绯霞：“呆子……！我师妹还在呢。”
“……哦，对，对。你看看我……”
“呆子。”
在宋熙身旁捧着伞的紫衣少女翻了个白眼。
两个大人扭扭捏捏，手指勾手指牵在一起，脸都红了半边。杨念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道：“师兄，你不是带我来金陵玩的吗？嫂子也和我们一起玩吗？我们去哪玩？”
宋熙听见这话一愣，随即掩面笑道：“嫂子？好你个呆子……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家小道长的‘嫂子’了。”
詹苑杰慌张道：“……不是，我没有……都是小孩子聚在一起瞎说的！”
宋熙轻轻一笑：“哦？你没有？”
詹苑杰这下整张脸都红透了：“我有！不、不对……我不是……”
“你呀。”宋熙揽住他的胳膊，转身对捧伞少女嘱咐道，“师妹，我与詹道长去议事。你带着这位小道长随便转转看看，晚间我们还在客栈会合。”
“哦。”捧伞少女冷冷回应，拽着对师兄仍抱有幻想的杨念，将他拖走了。
“你是谁啊？”被少女一路拖到红薯摊前，啃着红薯忘记想师兄的杨念，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少女斯文啃着红薯的另一半，又翻了个白眼：“我还没问你是谁呢。”
杨念老实道：“我叫杨念，杨是‘百泉东岸三古杨’的杨，念是……”
少女极快打断了杨念：“柳思。”
杨念点头，学着师兄们平日中接待香客的语气，道：“柳姑娘。”
“噗。”柳思撑伞，将他拉到了油纸伞庇护的阴影下，“就你，这么大点的娃娃还学你师兄姑娘来姑娘去的。老老实实，喊我姑奶奶就行了。”
杨念听不出来柳思话中的讥讽之意，疑惑道：“可我是孤儿，没有姑奶奶啊。”
柳思毫无动容：“这么巧，我也是。我是被我师姐捡回来的，你呢？”
杨念诚实道：“我是被掌门捡回来的。”
柳思点头：“你多大年纪？”
杨念回：“过完十月生辰，我就八岁。”
柳思嗤笑一声：“我虚岁十二。”
杨念点头：“既如此，那我叫你师姐吧。”
见杨念是这么个软性子，本想捉弄他的柳思也没了兴致，她没回这句话，遵着师姐的嘱托，领着杨念满金陵游玩。直到太阳西沉，周遭的景物都染上一片橙红的虚影，柳思与杨念站在客栈前，等着自个的师姐师兄。
杨念年纪小，走了一天，这会累坏了。他坐在客栈木阶上，眼巴巴望着街头：“怎么师兄和嫂子还没有回来……”
柳思脸色一变，斥责道：“你不许叫我师姐嫂子！谁要当你们这些臭道士的嫂子了！”
“……哦。”杨念乖乖点头。
柳思感觉一拳砸在棉花上，分外不痛快。看着杨念稚嫩的面孔，计上心头，她笑眯眯道：“我师姐漂亮吗？”
杨念点头：“漂亮。”
柳思又点点自己的脸：“漂亮吗？”
柳思这张脸白皙如玉，眼尾微勾，唇角似笑非笑，像话本里的兰花精。
杨念看上去有些困惑，但还是点头：“师姐也漂亮。”
柳思面上的笑容逐渐扩大，她伸手捏住耳后人皮面具与皮肤的接壤处，撕开一个小口，将那张漂亮的美人面，撕下半张来。
她笑道：“假的。”
杨小道长呆愣片刻，尖叫着跑了出去。
柳思洋洋得意，贴好了自己的面具：“还武当道长呢，没见过世面……”
她再一抬眼，没在街上看见那个衫带鹤羽的道童，神色一凛，提伞追了出去。
“喂！杨念！”
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仓促收尾。杨念在逃跑途中恰好撞进了詹师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要马上就回武当，尽管后来解释清楚了，但还是被詹师兄笑了十年。
就连柳思上武当找他见面，第一句话都必定是。
“小道长，看看我今天这张面具美不美？”
柳思又来了，正是琼台观桃花盛开的季节。她穿了云锦楼的新款衣裙与桃花同色，站在桃树下，灼灼妖妖，一双杏眼，唇红似霞，桃花瓣落满了她的肩头。
这招前几年还能把年轻气盛的杨小道长激得跳脚，近些日子不行了。
已经高出她大半截的杨念放下手中的扫帚，凑到桃花树下去仔细看了看她的新面具，他点头，道：“美。”
柳思没放过他，抚过鬓边桃花，又问：“和上次那张比起来呢？”
杨念道：“今天比上次的更美。”
柳思笑嘻嘻，胡搅蛮缠道：“那我上次的就不美了？”
杨念早已习惯了她这番做派，道：“上次太久，我记不太清了。你下次再戴过来，我看看。现在我看着，是这张面具美。”
柳思这才满意，点了点头，放过了他。她在袖中一掏，拿出了金陵城下给他带的小玩意，一般都是些小孩喜爱的玩具吃食，去年生辰时送了个木头做的小鸟来，不知道这次会是什么。
朴素的布包中裹着一把锃亮的匕首，杨念手一抖。
柳思调笑道：“怎么了，杨道长。太重了？托不住？”
杨念道：“送我这个做什么？”
柳思道：“防身啊。你这小胳膊小腿小身板，光修你那道道道，有什么用？”
杨念深吸一口气：“武当有护身功法……”
“哦。”柳思笑道，“那怎么每次还都被我抓住，翻不了身？杨道长平日里……没好好学吧？”
“那是你……！”杨念没了声音。
这几年柳思上武当找他，十次有八次是因为她师姐和詹师兄闹别扭。
柳思来为她师姐出气，又不能真打她师姐的心肝，就把杨念按着打一顿。拎着鼻青脸肿的小道童耀武扬威，告诉詹苑杰：“你再惹我师姐伤心我就再打你师弟一次，打到你去给我师姐认错为止！”
从小被柳思打到大的杨念对她如鬼魅般的身法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看见柳思眸中含笑，他的心里泛起丝丝凉意，把那些可能会激怒柳思的话咽了下去。
柳思满意地点点头：“我过些日子不在你身边，你自己护好自己。”
杨念把匕首包好，皱眉道：“你又去哪？”
柳思神出鬼没，每每消失再出现时，都会换上一张脸和新衣。但从前她可不会走之前特意来告知，她想走就走，想来便来。杨念也从别处了解过暗香平日里做些什么活计，对她的去留从不过问。
“嗯？”柳思歪了歪头，“舍不得我啊？杨道长。”
杨念：“没有。”
柳思不置可否，嗯了一声，道：“我要去居庸关，短则几月，长……或许几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怕你无聊，又怕你被我的仇家寻上……给你留个念想吧。”
杨念看她一眼：“你哪还有仇家……”不是都被你杀完了……
柳思笑道：“当然是师姐传下来的老古董了。算了，我们的杨道长还是专心念经焚香，别管这些腌臜事了。”
她抬手捏了捏杨念的脸。杨念穿上道袍，一张脸板起来够唬人的，已经看不出当年的稚嫩。她一时兴起，突然问：“你猜猜，从前那些面具哪张是我的真脸？”
杨念被她扯着脸，无奈道：“你根本就没拿真容来见过我。”
“那等我回来，给你看看。”
柳思哈哈一笑，扯扯他的脸皮，终于玩够了，道了声再见，一片粉霞从琼台观后山的丛丛青竹中飘了出去。
那之后过了三月。
居庸关捷报传来，说要与蛮人议和，开边关集市。杨念在武当山上过了一个热闹温暖的新年，他端着热乎乎的汤圆碗，想：等柳思回来，不知道能不能赶上金陵的花车游街。
那之后又过了两年。
柳思了无音讯。
寄往暗香和边关的信件没有回音，杨念的脸冷起来时愈发吓人。倒不是因为柳思不回信件，而是他需要带孩子，带一波刚到识字年纪的小道长，脸不吓人是镇不住他们的。
师弟们黑黑白白聚在一处似乎在小声谈论什么，像围在一起的小鸟，他藏起脚步声，凑近一听。
听见里头有个稚嫩的童音说他死了媳妇才成天垮着脸。
他心头一颤，脚下没注意踩断了一根桃花枯枝。小道长们回头一看，大喊着师兄对不起作鸟兽散，这批师弟步子都快，没一个让杨念抓住的。
杨念扶着桃树大口喘气，用手颤抖地指着小道长的背影：“明日课业加倍！”
他有点理解当年詹师兄面对他们是什么感觉了。
于是他去找詹师兄诉苦了。
凭什么说柳思死了？她那么多仇家，可没一个有胆子敢说柳思杀蛮子死战场了。不都隔三差五来他这放狠话等柳思回来吗？
凭什么不给我回信？一月一封从来不回，那仗不是打完了吗？怎么还不回来？！
他喝了埋了两年等着柳思回来一起尝的桃花酿，拍着詹师兄屋里的桌子，恍然大悟道：“我要上居庸关去找她！我早该去了！当面她总该和我说清楚了！！！”
詹苑杰拦住了他，叹了口气。沉默两年的师兄终于和他说了实话。
“柳思不在居庸关。”
柳思还活着，回来了，却不来找他。
杨念心头憋着一口气，想问为什么，可抬头见到师兄的表情，他咬咬牙，走了。
他请了长假，抛下了抓着他衣摆委屈巴巴喊杨师兄的小道童们，去了江南游船。
江南是个好地方，柳思曾说过，没被师姐带回暗香之前，她一直在江南流浪。
茶馆附近总有好心人会施舍给她一两口饭吃，她有时也捡捡死鱼，没被饿死，撑到了如今。
柳思还说，江南有一处芳菲林，比武当种在山上的桃花好看多了，武当上的桃树瘦不拉几扭扭歪歪。杨念还口说这叫风骨，柳思嗤笑一声，说他是个没见识的山林野人。
可惜他来得不巧了，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芳菲林内郁郁葱葱，不见一片艳色。
河边渔民正在收网，杨念从小到大确实没见过这副场面，驻足观看了会，莫名被一只水牛顶了腰，只得捂着腰匆匆逃离。
“柳姑娘！”
他听见身后有人在喊。
杨念顾不上什么水牛，转身一望，一名村妇拿着什么东西交给了一位持伞的年轻姑娘。姑娘撑着伞，身形样貌看不仔细，衣服是云锦楼前几年才流行的款式了。
杨念只看见了她在阳光下模糊的侧脸，那姑娘撑开伞，朝着芳菲林深处走了。
柳思给他看过的脸不下百张。
每一张面具都是她亲自做的，各有各的风采，全然不同。每一张贴在柳思脸上，一颦一笑，却又和这个姑娘本身的特质融合得恰到好处。
有一回，杨念受师兄嘱托，到金陵采买。见到一名瞎眼老道在街边乞讨，他于心不忍，掏了些银子。那老道嘶哑道：“多谢……”
他猛然抬头，盯着老道浑浊的双眼，不确定道：“柳思？”
他这话一出，那老道翻了个白眼，甩下身上的脏衣服，拎起杨念就跑。杨念还没搞明白什么情况，就差点被飞刀割了舌头，身后不知何处窜出来的人穷追不舍，喊着让柳思偿命。
柳思微微一笑，对那些嚎叫的追兵毫不在意，道：“谢谢你呀好道长，我差点就躲过去了。真奇怪，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兴许是被你打多了，看见你藏在袖下暗自发力的手，就认出来了。
“柳姑娘！”他在那位年轻姑娘身后喊道。
他跑得还是慢，追不上人家，眼看对方就要消失在林间小路，他不得已出口挽留。
姑娘的背影僵了一瞬，她立在原地，背对着杨念，没有回话，也没有走。
杨念气喘吁吁追上来，绕到她跟前：“打扰了。”
面前是一张陌生的杨念从未见过的脸，短眉圆眼，看着年纪比杨念还小些，她没什么表情，却无端让人觉得她这人性子软、好说话。
姑娘手中提着一包草药，她缓缓转过了头，拨弄着颊边的发丝：“公子有事？”
她的另半张脸上满是火焰啃食过后愈合的疤痕，还有一道箭痕，连眼睛周边都没了形状，只剩下一个细小的空洞，看上去分外可怕。与她另半张人畜无害的脸并在一起，给人的冲击感更大。
二人对视片刻，杨念忽而爽朗一笑。
“真是你啊！你怎么回来了也不去找我！”
看见他的笑容，柳思原本平静的脸扭曲了一瞬，她马上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又抬起头，对他笑道：“门里杂事多，忙。原本想忙完就去的。”
杨念点头：“原来如此。你这药是给谁买的？”
柳思把药包往身后藏了藏，完好的那只眼睛眨了眨：“师姐养的兔子病了，给它买的。”
“那就好。”杨念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在居庸关落下了什么大病，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柳思点点头：“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杨念道：“我陪你回去，我还没去过暗香呢！我这次告了长假，可以在外头游历许久了，你先前嫌弃我是野人。现在野人下山了，你可得好好管！”
柳思的语气一如既往不客气：“我没空管野人。”
杨念往她身边一站，也不管她态度如何，夺了伞去，举在她头顶：“走吧走吧，好师姐。”
柳思一言不发。
杨念轻轻理了理她颊边的乱发，轻声道：“对了，师姐。我觉得你今天这张面具，最漂亮。比你以往的那些都好。”
“……”
柳思许久未说话，芳菲林中微风拂过，杨念终于等来她冷笑一声。
柳思用与以往一般无二的狂妄语气道：“算你这牛鼻子道士有点眼光！走，师姐带你去买好吃的！”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桃花面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