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基本法》万而

4、大脑欺骗犯

　　医院顶层的心理咨询室。落地窗外是城市冰冷的钢铁森林，室内却刻意营造出温馨舒适的氛围——暖色调的墙壁，柔软的沙发，角落甚至摆放着绿植和沙盘。宋真微选择这里，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较量。

　　三人围坐在小圆桌旁，气氛看似平和，却像一张绷紧的弓弦。岁莫灵姿态放松，带着惯常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林自衡则像一头焦躁的困兽，身体微微前倾，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死紧，几乎能听到磨牙声。宋真微是唯一看起来真正“平和”的，但他的目光像探照灯，牢牢锁定着岁莫灵。

　　“在这里‘审问’我吗？真是个…好地方。”岁莫灵环顾四周，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赞赏。

　　“对呀？这地方…好？”林自衡忍不住嗤笑出声，语气里的讽刺几乎要溢出来，他显然觉得这地方矫情得可笑。

　　“岁教授，只是协助调查。你不是在押嫌疑人，我没有权力把你带去审讯室。”宋真微只看着岁莫灵，仿佛这场对话只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林自衡只是个暴躁的背景板。“请先介绍一下你的实验项目。”

　　“好的。”岁莫灵从善如流，声音平稳清晰，如同在学术报告厅，“这是一个致力于提升人类基础智力水平的实验项目。已获得国家伦理委员会批准，目前处于临床二期试验阶段。初步结果显示效果显著，大多数受试者的稳定智商提升了3到5个点，少数提升了2个点。许多因此脱离智力临界危险区的受试者，已经成功回归社会，适应性良好。”

　　“没有发现任何副作用？”宋真微追问。

　　“在现有受试群体和观察期内，尚未发现可归因于实验本身的、具有统计学意义的副作用。”岁莫灵的回答严谨得像教科书。

　　“听起来…简直是造福人类的福音工程。”宋真微的语气听不出是赞叹还是试探，“无害提升智力？多少顶尖实验室梦寐以求却未能突破的领域。”

　　“不敢当。”岁莫灵谦逊地微微颔首，“只是站在巨人肩膀上，吸取前人经验教训，取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进展。”

　　“既然成果如此喜人，为何迟迟不公开详细数据报告？”宋真微步步紧逼。

　　“我希望实验能更深入。”岁莫灵解释得合情合理，“目前受试者主要是天生智力处于边缘线的人群。我还在等待因脑外伤、重大精神创伤等后天因素导致智力衰退的样本加入。样本多样性不足，结论就不够全面有力。我需要更充分的准备，才能真正惠及更广泛的人群。”

　　“王浩，”宋真微话锋陡转，“他属于实验的哪个阶段？你为他破例的理由是什么？他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接受了第一阶段的基础智力提升干预。”岁莫灵回答得很快，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思索，仿佛在回忆一个有趣的细节，然后她轻轻笑了一声，带着一种悲悯的口吻，“至于破例的原因嘛…”她看向宋真微，眼神坦荡，“和他自己在法庭上说的一样，我…可怜他。”

　　谎言！ 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信号灯，强烈而清晰！宋真微的精神瞬间高度集中。一百句滴水不漏的真话，也不及这一句精心伪装的谎言所蕴含的信息量巨大！岁莫灵终于露出了破绽！

　　“除了王浩，还有没有其他人，像他一样，智力高于90却接受了你的实验？”宋真微立刻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没有。”岁莫灵斩钉截铁，笑容依旧完美。

　　“谎言。”宋真微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地，清脆而笃定。

　　岁莫灵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反而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愉悦的光芒。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循循善诱的导师口吻：“宋警官，我知道你对自己的‘天赋’有着绝对的自信。但现实世界里的‘真伪’，可不是你口中轻飘飘的两个字就能定论的。”她摊开手，姿态优雅，“说话，要讲证据。否则…谁会信服呢？”她将“证据”二字咬得格外清晰，仿佛在提醒宋真微规则。

　　宋真微感到一种久违的、棋逢对手的兴奋感在血管里奔涌。岁莫灵的防御堪称完美：显赫的出身，超群的智力，辉煌的成就，看似美满的家庭…她的人生像一条毫无波澜的坦途。然而，正是这种极致的“完美”，让宋真微嗅到了更深层的异常——极致的无聊。这样的人，是否为了对抗生命的虚无感，正在暗中编织一张更庞大、更危险的游戏？

　　“岁教授，”宋真微忽然换了个方向，语气像是纯粹的学术探讨，“抛开调查，纯属好奇…你觉得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岁莫灵挑了挑眉，笑容里多了一丝兴味：“哦？不是调查吗？怎么转向心理探讨了？宋警官，别忘了我是你心理系的直系学姐哦。”她轻轻摇头，带着长辈的宽容，“这种开放式的问题，或者接下来是不是要画房树人、玩沙盘？恕我直言，在非治疗情境下，效果有限。我拒绝回答与调查无关的问题。”

　　“确实无关调查，”宋真微坦然承认，“纯属学术兴趣。久仰学姐当年在心理系的传奇，想领教一下。”

　　“好啊，”岁莫灵欣然应允，眼底的兴趣更浓了，“正好，我对你也非常感兴趣。不如我们玩个游戏？一人问对方一个问题，坦诚回答，直到一方想停止为止。”

　　“好。”宋真微点头。

　　“我觉得自己…”岁莫灵几乎没有思考，答案流畅而出，“是一个对社会有价值的人，一个有能力推动社会变革的人。本质上，和其他高智商者一样，只是更专注于解决‘智力’这个核心问题。”她说完，立刻抛回问题：“那么宋警官，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真伪。”宋真微回答得毫不犹豫，目光灼灼，“我的一生，都在与真伪的迷雾纠缠、搏斗。”

　　“真是…令人意外的诚实。”岁莫灵微微眯起眼，似乎很享受这个答案，“你知道我不能像你一样直接‘听’出谎言，何必这么坦诚？”

　　“轮到我问了，”宋真微没有接她的话茬，抛出第二个问题，看似普通却暗藏锋芒：“在你看来，社会应该如何处理那些…被判定为‘无用’的人？”

　　岁莫灵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快得几乎无法捕捉。“我认为，没有真正‘无用’的人。”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就算是一条狗，也有其存在的价值，比如提供陪伴，或者用于实验研究。”

　　“有意思。”宋真微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我问的是‘人’，你回答的是‘狗’。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你眼中的界限在哪里。”他精准地抓住了那瞬间流露的本质——缺乏共情。在岁莫灵眼中，病人与实验用的小白鼠、与一把称手的工具并无本质区别。这种剥离了人性的纯粹功利视角，配合她超高的智商和地位，危险得令人窒息。

　　岁莫灵没有反驳，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一个反应精妙的实验对象。她抛出了自己的问题：“宋警官，你这种…辨别谎言的特殊能力，是在你姐姐出事之后才觉醒的吗？”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学术性的好奇，“坦白说，如果现在有人站在我面前，声称自己能‘听’出别人是否撒谎，我的第一反应是建议他去精神科做个全面评估。这种能力，听起来更像是…重大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引发的某种感知觉异常呢。”

　　“砰！”林自衡猛地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霍然站起！他脸色铁青，眼中怒火翻腾，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岁教授！你这话什么意思？指桑骂槐说我林自衡蠢到和一个精神病人共事吗？！”他绝不容许任何人，尤其是岁莫灵，试图用言语去“污染”他看中的、独一无二的“样本”。

　　“哎呀，怎么又急了？”岁莫灵甚至没有看林自衡一眼，她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在宋真微脸上，像猎人盯着最珍贵的猎物，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宋真微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仿佛那些话只是吹过耳边的风。“我的能力，”他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是在我推开那扇门的那一刻，就清晰地意识到它的存在。并且，我无条件地信任它。”他直视着岁莫灵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宣言的坚定。

　　“那如果…”岁莫灵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带着一种研究者对未知变量的狂热好奇，“…如果你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呢？会发生什么？”话一出口，她似乎立刻意识到越界，迅速收敛了那一闪而过的失态，恢复了完美的笑容：“抱歉，失言了。该你问了，宋警官。”

　　宋真微没有放过她那一瞬间的失神。他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在你看来，是将‘有用’的人变得‘更有用’，还是将‘无用’的人变得‘有用’，哪一个对社会更有价值？或者说，你更倾向于选择哪一个方向？”

　　岁莫灵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停顿。她沉默了几秒，眉头微蹙，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一个复杂的哲学命题，最终轻轻摇头，带着一丝罕见的困惑：“抱歉，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我也不知道答案。”

　　“好的。”宋真微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场“游戏”，站起身，“感谢岁教授的配合。请将你名下所有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档案，以及过往所有参与过你项目（包括实验）的受试者记录备份，移交法院调查组。今天的调查到此结束。再见。”

　　“这就聊完了吗？”岁莫灵也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遗憾，“真可惜，难得遇到这么有趣的谈话对象。”

　　“打扰了。”宋真微微微颔首，拉着仍处于暴怒边缘的林自衡，转身离开。

　　门关上的瞬间，宋真微透过即将合拢的门缝回望。岁莫灵依然站在原地，脸上那副无懈可击的、悲悯而温和的笑容，如同烙印般纹丝不动，在温暖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电梯下行，封闭的空间里弥漫着低气压。

　　“听出什么了？小宋警官？”林自衡的声音低沉，带着未消的怒意，但更多的是对宋真微判断的关注。

　　“绝对不止王浩一个非法实验体。”宋真微语速很快，眼神锐利，“她的实验从未停止，受害者名单只会更长。但她的操控手法极其隐秘，像植入潜意识病毒，受害者本身都未必察觉。再加上这些‘非法实验品’在她正规的病人档案里根本没有记录，想从明面数据里挖出来，难如登天。”

　　“她很危险。”林自衡总结道，声音冰冷。他脑子里显然在飞速运转着某些更直接、更暴力的解决方案。他侧头看向宋真微，脸上忽然绽开一个与他法官身份极不相符的、近乎扭曲的“和蔼”笑容，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放心，我会‘搞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