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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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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要从哪里讲起,有关许映意。
她不过参与我生命刻度的三分之一,却要我用日夜不歇地铭记。不料时光是河水,冲刷又重塑着记忆两岸堤坝,我快记不清她模样了,我已想不起她声音。
那年我刚刚十九岁。
那是一个干脆欲裂的秋季。
那双不薄不厚的皮鞋,踏碎了半地树叶。风簌簌地吹起风衣,我一路紧赶,朋友家的舞会还是迟到,只盼灰溜溜从后门入场,却又撞到了谁。道歉中飘来阵阵百合香,我没看人,思维发叉乱猜是哪家香水。随便坐在哪个角落吧,找点甜品垫垫胃。
等我吃完,已经听到周围的女士拒接了三次邀约。我本想离开,绕过她时却嗅到熟悉香味,鬼使神差开了口:“为什么拒绝呢?”
她愣了下,对上我目光,眨眼慢慢答道:“因为我不喜欢被挑选。他们选我,让我有种待价而沽的不舒服。”
“那你喜欢跳舞吗?”我偏偏追问。
她露出一点笑:“喜欢。”
“你邀请我跳吧,我愿意被你挑选。我想和你跳舞。”为了留住她笑颜,这话直白的过分。我说完有点羞,她果然又笑了。
她轻快地问我:“朋友,我想和你跳舞,好吗?”
舞曲的觥筹交错中,我介绍:“我是周又止,欲言又止的又止。”她应:“话说一半?”我答:“话从不说一半。”于是我们笑作一团,朝对方身上泼去。
但许映意,那天之后的再见你的每一次,我真需欲言又止。
#2
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她修文学,我修理论物理。她很出类拔萃,是校报和奖学金的常客,因而我虽碰她面不多,但见她的频率却不小。许映意,这三字丰富了我无聊的课余生活,找它成了我闲暇的固定乐趣。
有时我在食堂能匆匆瞥见她,有时是在花坛。两侧的树笔直铺向天际,我最爱猜她会露面在哪棵之后。她经常与人同行,偶尔孤身。她爱穿深色:深绿,深蓝,深咖,不穿黑色——它只出现在鞋上。她配饰很少,唯一爱好是香水,百合喷的最多。她见我总说:“又止,真巧。”
其实不巧,我在找你呢。
而真正的意外发生在校北的老榕树。
我人闷,思维又跳,爱看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山,鸟的剪影落上,像日暮燃烧溅出的余烬。运气好时几排不断,但多数情况只零星点点。我爱这样幻想着世界之外的世界。
大三下学期的排课少,我又逃课,常常是榕树下一坐一整天。课本知识于我不算难,我更喜欢在这里观察,事物比道理有意思很多。那天我在读一本质子导论,这书要言不烦,深得我心,然慢慢一道阴影盖上我书,后听见她笑:“周同学,你是不是翘课啦?”
我心一紧,抬头对上她眼。青天苍苍,白云悠悠,许映意微微俯身,瞳孔里映出一个正惬意的我。哦,榕树,哦,榕树,你怎么召她来到这秘密基地?
看她坐下来,我忙答道:“课太无聊。”
“我也觉得。”她凑近,“所以我也逃课了。”
命运要我们结为挚友,给了我们促膝长谈的无限光阴。多意气风发的少年岁月,金黄色的日子谁都难换。
我从她口中结识了波伏娃,弗吉尼亚,拜读了波德莱尔。她最爱简奥斯汀,折服在她讥讽与冷幽默中。她尤喜针锋相对的对话,称之是妙语连珠的快慰。她时不时踱步在榕树下,扮演着话剧中的谁念白。
我依旧是读书,发呆,幻想着。只是不自觉地染上一点她罗曼蒂克的语调,同她调笑。
她手指划过书页翻阅时的沙沙声,是我醉心的噪音。风吹来的淡淡芳香,发丝飞扬的角度,阳光跃动的碎金撒落,画面一帧帧被定格。她逃课的次数越来越多,几乎要与我持平。我起初有些忧心,怕她功课跟不上,她却笑我:“又止,明明你修的才是理科。”
那时还不常见到飞机,偶有飞过,总让我们新奇。国内没有技术,她问我是不是要出国学习,我点头,又想着将来的自己。我会走吗?会吧。她会走吗?我不知道。……提前的忧虑只会透支当下的快乐,我转念将它忘记。
#3
学期尾巴的一个周末,我们一起去爬山。
她体力比我预期好得多,走山路时透出熟稔。我借势问起她故乡,果然听到许多大山趣事。家乡,这让那顾盼生姿的眉眼上再添几分俏丽。我是平原的孩子,对她口中的陌生世界心驰神往,然而没走几步就败阵下来。汗珠密密地聚在我额头,脚步自然跟着慢了。
她注意到我体力有些不支,停在前处一大石脚下。
幼时同父母一起,他们也等我,却从不向我施以援手。等我到了就再出发,永远是不停地向上爬,直至登临顶峰。所以我微妙地讨厌爬山。它要求着我一次又一次成功,磨折着我多彩的好奇,等到疲惫填满感官,呼吸成为唯一能做的事,脚才能不再向前。可我很累,而休息之后又是下山。酷刑没完,看不尽的石板构成长长一条摧残。
答应许映意爬山,只是因为邀请人是她。
我终于与她并肩,欲再走时被她拽住。她细细擦着我的汗,手帕上的刺绣若有若无抚过我鼻梁,痒痒的。
“不爬了,好不好?”她问我,“这里也有很好的风景。”
“我还能走。”我想冲她笑,不知道成功没有。
“我不能了。”她微微蹙眉,“我必须要休息了。”
于是我有了第一座不必登顶的山。
她拉住我衣袖,领我七拐八弯到一处断壁。我感到她手搭在我肩膀,气流呼出在我耳畔。我可能有点耳鸣,我想,不然大脑怎么晕晕的。这情绪没几秒就转换于她张口:“又止,顾虑喊出来会好很多。”酥酥麻麻的,像电流。
我真高兴,笑得眼睛都弯了。我佯作不解地问:“愿望喊出来会成真吗?”
她答:“会!”一诺千金重,我又漫无目的地想到,她一笑千金值。
我后撤两步,弯腰大声喊道:“许映意!我感觉我会一直爱你爱到我死!”
她笑得花枝乱颤,也喊:“那我祝你感觉成真!”
那时是多少友情多少爱情无可得知,只是有一个诚挚希望:这爱此生不渝,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