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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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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微予走出餐厅。
高饱和绿的亚热带树种挤得密不透风,浓重的潮湿水汽随时随刻灌入人们的口鼻,平台和楼梯都由木质条板搭建而成,他手插口袋,一晃一晃,悠闲地踩在上面。
“等等——”
微弱的声音突然在远处响起,被层层枝叶挡住反弹,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从哪个方向而来。
寇微予不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连眼睛都懒得抬,他接着走下楼梯。
隔了三秒,伴随着越发清晰的匆忙脚步声,“等一下,等等——”又响起,音波沿着他身后的小路飞了过来,直愣愣打到他的后脑勺。
寇微予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似乎从刚才一路走来,沿途除了工作人员再没遇见其他人,他这才有了那“等等”也许正是在叫他的认知。
他回头看去。
刚与他相撞的女孩儿正朝这里小跑而来,她火红的裙子前短后长,这么一跑,风鼓动拖曳的裙尾,肆意飞舞,寇微予觉得像是一片乘着风船的花瓣翩翩而来。
女生手上托着东西,严重束缚了她的步伐,所以她只能放声叫住前方的人。
见他停下来,她松了一口气,也不再着急忙慌地狂奔,放缓速度,慢慢走过来,一边平复自己短促的呼吸。
她停在寇微予两阶之上,刚剧烈活动完,声音不自控地颤抖:“谢谢你等我。”接着献宝似得将手中的椰子双手捧到他面前:“请你喝,算是,赔礼道歉。”
寇微予看了眼她微微冒汗的额角和神采奕奕的眼睛,接着看向插着一根蓝色吸管的圆滚滚的椰子——
纤细的胳膊顽强地伸直,一路上的颠簸再加上举着这么一个沉甸甸的玩意儿,她单薄的手腕已经开始微不可查地轻晃。
寇微予连忙接过。
“谢谢。”
他噙住吸管,尝了一口,普普通通的椰子水味儿。
女生歪着头好奇问:“你也是来——嗯——旅游的吗?”
“不是,我是本地人。”
女生闻言睁大了眼睛,指了指椰子,懊恼又丧气地说:“啊,那你应该喝了很多了,我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啦。”
这句话还能这么用?寇微予没忍住笑了声,安慰她:“我很喜欢,怎么喝都喝不够。”
注意到她说话有些生硬,一板一眼的,于是他问道:“那你呢,你是哪里人?”
“我是汉平人,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就去法国了。”
“难怪。”寇微予恍然大悟地点头,难怪他觉得她说话的语气天真又坦率,懒洋洋的语调比滨州人还要正宗。
“难怪什么?嗷——是不是因为我说话很怪?”她敲了敲脑壳,神情无奈:“我有时语言反应不过来,所以说话很慢。”
“但你发音很标准。”
“谢谢,我经常跟着中文电视剧练习。”她轻快地跳下台阶,和他站在同一平面,于是从刚才的平视变成了仰视:“你是本地人,那你肯定知道很多好玩儿的地方,还有正宗的餐馆吧?可不可以推荐给我,我一个人做攻略、订票好麻烦啊。”
“你一个人?”寇微予有些诧异,她看起来年纪和他差不多大,居然一个人飞越半个地球来旅游。
“嗯。”
“最好还是找个地陪或者报团,你人生地不熟的,这样能——”
“那你有时间吗?”
寇微予的话被直接拦截,在他的脑海中来了个急刹车,发出滋滋的刺耳声,他愣住了。
见他不说话,女生笑盈盈地又重复了一遍:“那你有时间吗?”
不清楚她突如其来地为什么这么问,寇微予下意识地点头,他今天的确无事一身轻。
“那,你可以做我的地陪吗?”
她背着手,前倾身子,像一只嗅到心爱小鱼干的慵懒猫咪,期待又按耐不住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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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穿过‘半月花街’,有一家海鲜大排档,做的特别好。”
寇微予抬手给她指了指方向。
他们已经离开和悦,正呼哧呼哧行驶在一段上坡路。
女生走在前面,裙摆不时被风搅乱,涌向后面,轻扫到寇微予的小腿,若即若离,让他感到阵阵酥麻,腿像浮在半空,越走越吃力。
寇微予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像是被人为地剪断了神经,意识传输系统瘫痪,只能依靠本能维持眨眼的频率,只能依靠直觉与冲动收紧喉咙,字正腔圆地吐出一声“好”。
于是,他就这么接到了成年后第一份工作——成为一名地陪。
代表家乡热情招待游客是每一个滨州人的责任,寇微予想,她这样单纯又自在的人,很容易被各个景区门口伺机而动的黑心肠们骗到,寇微予看着前方蹦蹦跳跳,十分雀跃的背影——
对!她不懂行情又没有经验,还是个外国友人,估计会被坑得脱一层皮,他这是在维护滨州的形象,他为如此轻松地答应这件事找到了一个高大上的理由。
正低头想着,前面的人倏地转过来,他连忙站停。
女生用突然发现宝藏那样的惊异语气问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寇微予。”
她皱眉重复:“寇喂鱼?”似是没有听清。
“喂鱼”的被她乱拐的语调逗笑了,他上前一步,拔高声音,像一个耐心的语文老师纠正道:“寇微予,微——予——”食指指尖在空中画出一道横线,再画出一道折线。
女孩懵懵懂懂地跟着他重复,头随着他手指挪动的方向缓缓移动,口中调整自己的发音:“微——予——”
这场景……寇微予莫名觉得他的指尖变成了逗猫棒,他手指一颤,缩了回来,躲进了衣服口袋。
他胡乱点了点头:“嗯,对了。”
女生得到了肯定,骄傲地扬起下巴,接着继续巩固自己的学习成果:“寇微予……微予……微予……微予……微予——”如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不断地轻念,拖长调子,一遍一遍。
她的声音本就含含糊糊,再隔着滨州轰热的空气,更像是呢喃,像喟叹,像轻柔的耳语,像恋人的诉说。
名字是人们最光明正大又最亲密的所有物。
寇微予在一瞬间感到慌乱与酥麻,从未有人这样唤过他的字,要么就是不带感情、连名带姓的“寇微予”,要么就是朋友之间打趣的“寇哥”,还有长辈与家人的“小予”,干干脆脆的“微予”还是头一遭。
这样轻柔的称呼,实在是有些亲昵了……
寇微予的脖子开始发烫冒汗,热得他不安起来,他拨弄了一下耳后的头发,都怪它太长,在闷热的滨州,真是个麻烦。
他无声地扯嘴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大惊小怪,只不过是叫个名字而已,名字取了就是让别人叫的,自己怎么浑身不得劲儿,四肢都像安错了位置,难受地让人只想快些甩掉它们。
他赶紧扯开话题,打断她无休止的“折磨”:“那你呢,你叫什么?”
她脱口而出,像是一直在等待着:“Sylvia!你可以叫我Sylvia。”
那中文名呢?还未等寇微予说话,她便迈开步子,先一步启程,踏上宛若天堑的坡道阶梯:“走吧!是不是马上就到了。”
寇微予默念着这个英文单词的发音,跟上,保持着一米的距离,在她身后。
差不多十分钟路程。
路边的色彩逐渐斑斓起来,空气也肉眼可见地浓稠起来。
两侧的花朵铺满整个街面,分门别类摆放,乱中有序,花香和青草香像海水一样将这里淹没,每一次呼吸都快要被馥郁到窒息。
在湿润炎热的环境下,滨州人的性子天生就带着一份慵懒,做事不紧不慢,身子上慢了思想就有了空档,不做得说,总得干点儿什么吧,他们就有了个坏毛病,就是爱谈天谈地,滨州的人都挺健谈。
Sylvia好奇地在一家铺子门口停下,观望了片刻,就被热情的店主逮到了,她用话将人绊住,这下跑都跑不掉。
老板娘先声夺人:“小美女喜欢哪个?”
女孩儿腼腆地说:“路过,我随便看看,老板,您这个花篮编的真漂亮,形状很别致,手好巧啊。”
店家看到嘴甜且乖巧漂亮的女孩子,心水得不得了,这表现在她的话匣子彻底打开:“小姑娘是来滨州旅游的吧?你家哪儿的啊?”
“是啊!我是来毕业旅行的,我老家是汉平的。”
老板娘哎呦一声,将她细细看了一圈:“毕业?大学毕业吗?你多少岁了,看起来很小嘛。”
“高中毕业,我刚过完18岁生日。”
“……”
寇微予抱臂在不远处看着谈得热火朝天的两人,无奈地想:真是个傻姑娘,问什么说什么,毫无保留,再聊下去她家银行卡密码都得让她抖索出去了。
老板娘完全将生意抛之脑后,问题跟炸了锅似得咕噜咕噜往外冒:“法国好啊,浪漫,你爸妈做什么工作的啊,你那么小就带着你出去闯荡?语言不通怎么办?你说的法语还是英语?”
“唔——”女孩儿显然跟不上她的思路,开始吃力地组织语言:“我爸妈……”
寇微予适时地走上前,状似无意地将话头截断:“怎么样?有没有喜欢的花,这里应该是整个滨州花卉价格最低的地方了。”
Sylvia偏过头,见是他,立刻聚起笑容,惊喜地说:“太多啦,看得我眼花缭乱的,微予,你喜欢什么花啊?”
老板娘被这亲密的称呼和她含情的眼神欺骗,理所应当地将他俩凑成一对儿,揶揄道:“原来是和男朋友一起来旅游的?”
这种不清不楚的误会总是对女生不太友好的,寇微予立刻否认:“老板娘您误会了,我是给她打工的,她是我老板。”
地陪嘛,老板,也没说错。
Sylvia也凑过来个脑袋,摆摆手:“是啊,姨姨,我还没男朋友。”
“误会了误会了,我看你们很般配嘛。”
寇微予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过去低头问Sylvia:“饿吗?那家店老板我认识,刚联系他给我们留了位置,你想要的大龙虾已经开始做了,去了就能直接吃。”
她激动地拍拍手:“好啊,那我们快去。”
她刚要向老板娘告别,对方就先人一步:“要走啦?”
“是啊。”
“诶,先等等——”老板娘神神秘秘地转身隐入花海,俯身操作了几下,再现身时手上多了一束鲜艳欲滴的红花。
老板娘将红色花朵放在Sylvia身侧对比,赞赏地说:“你这身红裙子真漂亮,裙尾的褶皱就像花瓣一样。”
她将花递给女孩儿,介绍:“这花叫朱瑾,还有个更美的传统名字,叫扶桑花,这是其中的一个品种——红龙,瞧瞧,是不是和你的裙子很像。”
Sylvia扭头摇了摇裙摆,又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这朵朱瑾,经过一番比照,一声惊呼:“真的诶!好像。”
老板娘笑眯眯地说:“这朵花送给你。”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梗剪短些,你可以把花别在耳后,这个颜色,刚好配你的裙子,这儿很多女孩子都在头发上别花。”
Sylvia睁圆了眼睛,伸手去翻包:“多少钱,我可以买。”
“哎呀,收下吧,也不值钱,你姨我最不缺的就是花。”
Sylvia闻言住了手,她也不是那种假客气的性格,没有和对方来几个回合的礼节推脱,于是跳上前给老板娘了一个猝不及防、满怀异国热情的拥抱:“谢谢您!我超喜欢。”
依依不舍地告别老板后,两个人穿过人潮拥挤的“半月花街”,不慌不忙地拐进一处安静的街道。
稀松而宽大的椰树叶在白色砂石地上打下一团一团的阴影,在风的推动下,没方向地摇晃。
Sylvia仔细地捧着与她掌心那般大的花蕊,像个探索欲浓重的孩子,低头抚摸着柔软的花瓣。
前方是一段起伏不平的石砖路,于是寇微予不作声地向她靠近了些,帮她注意着脚下的路,以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她被凸起的石块绊个踉跄。
一对头顶花圈的游客和两人擦身而过,Sylvia这才像是突然想起老板娘的提示,小心翼翼地捏着花朵在右耳后捣鼓,她的步伐不自主地慢下来。
寇微予判断,这一动作并非他想象中的简单,过程中可能遇到了麻烦,因为他看到她微微攥起了眉毛。
Sylvia调整了几次都未成功,手垂下来,丧气地叹了一声。
寇微予喉结动了一下,手指涌现了一股想要逃离口袋的冲动。
Sylvia的脚尖触碰到脱落的石子,石子弹跳着滚向远方,发出清脆的响声将巷子静滞的空气搅乱。
她突然站定,寇微予未预料到,差点刹不住车撞到对方。
最后两人停留在一个危险的距离。
他还在惊魂不定,视线中缓缓升起一朵如火焰般炽红的花朵——
Sylvia转过身,拿着朱瑾,献到他眼前,眼神和滨州的海风一样,沉静却势不可挡,一眨不眨望向他,棕色瞳孔那般澄澈,只映照着一个身影和一枝花。
她笑起来,眼睛中的流光也像摩天轮那般转动起来:“微予,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
“帮我把这支花别到头发上,我右耳后有一个小卡子,上面可以固定花梗,但是我看不到,所以有些麻烦,我试了好多次都不行!”她撇撇嘴,有些无可奈何,委屈巴巴的。
她将花又向前晃了晃,放低声音,期待地问:“好不好?”
寇微予从未觉得滨州如今天这般闷,它像是无情地将地面的一切水分蒸干殆尽,连同他的心脏也进入休眠,所有跳动都偃旗息鼓。
他的手终于如愿以偿地逃了出来,接过那束花。
Sylvia很高兴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微微弯腰,侧过头,将右耳的发卡清晰完整地呈现出来,以方便他的动作。
他们二人有一定的身高差距,寇微予只能俯下身,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视力并低估了发卡的藏匿能力,他只能不断、不断地拉进距离,靠近、再靠近,直到一个摄人心魂的程度为止。
呼吸无法阻挡,这次,他闻到的不仅是洗发水的味道,还有更隐秘的温和香气。
寇微予竭力控制着手上的动作,好在他的灵活度还在线,很快就固定好。
“好了。”他立刻回神站直,像一根电线桩子。
“哇,太谢谢你了。” Sylvia凭感觉,抬手谨慎地碰了碰,接着放心地放下手。
解决了这一桩挂心事,她松了思绪,便转眼观察四周,这才注意到他们正站在一条十字路的交叉点。
与他们路线逆转180度的另一条路,沿着太阳的方向看去,是一条由台台阶梯组成、不断蔓延的巷道,它的尽头是海。
他们正站在无尽阶梯的起点,也是最高点,遥望被长方形框住,只有一角的蔚蓝。
寇微予垂眸看向前方扶着栏杆,正沉醉于这直白震撼的美景中的人。
这样的景色于他已是平常,只不过是一道道不同的蓝叠加,但现在,她走进了视线中这幅单薄的画中,用与蓝最截然不同的红,彻彻底底打翻调色盘。
好混乱,让画家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