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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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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不过十几秒。
夏烨忍着强烈的不适感,将这本浸了液体后更沉的奶香味精装册吊在手中,一晃一晃地甩着向前走,任凭白色液体胡乱四溅,滴在地板上,风干后必定黏糊糊的粘脚,不过她不在乎,清醒地恶劣,毫无道德。
夏烨在纵情摇晃的舞池中跟个木桩子般移动,她的视线只紧紧攀上那人的背影,复制他所有的行动轨迹,保持着初距离,就这么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
最后身影停了,停在了一处卡座前。
于是夏烨也停了。
她站在拐角阴影处,距离那里不过两米,但在光怪陆离的灯光和浓烈的酒精作用下,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被拖入醉生梦死之中,哪里还能分心注意到她。
多余的牛奶已经流干流尽了,所以夏烨换了个拿法——
她将书脊彻彻底底地卷进自己手心,牢牢包裹,用力,早已渗透进纸页的液体被她挤出来,一滴一滴在夏烨脚边聚成一摊。
她认真地欣赏起卡座里的谈话。
“……她要和我分手,为什么,习哥,她说她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担心影响我高考,她怎么这么好,呜呜呜呜,我不活了,我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要离开我……”
“好一个纯情boy,干嘛在一棵树上吊死,学学咱微予,那可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有人家那硬件条件吗?这太吃建模了。”
“雅雅,不要分手好不好,我好爱你啊,我愿意当牛做马,呜呜呜呜……”
“噗,他喝多了吧,哈哈哈哈哈,谁给他女朋友打电话,把人拖走。”
“先别说话,我给他录下来。”
酒吧背景音乐低频的电子声像重锤一样凿进人的心里,闹得夏烨很不舒服。
气氛越来越高涨,她觉得似乎所有人都穿越进了盘丝洞,密密麻麻全是尖笑、欢呼、嘶吼。
她站的位置嘈杂又昏暗,卡座中断断续续地冒出来些对话,让人难以分辨,但夏烨才不管这些句子分别出自哪个人,通通无聊乏味,她并不关心,她只管无比耐心、无比期待地盯着那位嫌疑人的嘴巴,一刻都不移开。
嫌疑人,不,是犯罪分子,唇形很好看。
他的唇线勾着一个暧昧又复杂的弧度,十分轻佻,和夏沚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歪头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坐在对面那位为爱买醉的痴情人。
这个人怎么像个肉做的菩萨,夏烨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她正面无表情地失望着,一道身影错过她,离得很近,她听见“啪”一声,这个倒霉蛋应该踩到了那摊奶,十分钟后他就可以无痛获得滋滋黏底的皮鞋一双。
她的心情好了一点,但太少。
对方疾风一样倒在了犯人身旁,他的出现激起了一片“蛙鸣”,刚还在围观那位“爱的牛马”,逗笑他的人群换了目标,一个个摇头晃脑对着刚来的人起哄。
“大忙人迟到了半个小时,罚酒罚酒!”“对不起各位,今天我来买单。”
夏烨觉得自己的手已经要和书融在一起了,而恶心的牛奶就是粘合剂。
这时“犯人”终于张嘴。
夏烨一瞬间就抓住了,她就像一个饿狗一样。
她用另一只还活着的手调试了一下眼镜的角度,让它更顺地贴合在鼻骨上,以便保持舒适,迎接将犯人嘴唇张合的动作转换为字句意思这项巨大工程——
因为远处舞台上的乐队哐哧哐哧奏了起来,有人在唱歌,一下子将所有人的声音淹没,又或许是这个落荒而逃的罪犯感到心虚彷徨,不敢大声说话。
总之,夏烨没法再偷听到什么了。
她很生气,她希望那个唱得声嘶力竭的人可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样自己就能清清楚楚抓到犯人的罪证了,一种能让处刑官心安理得的罪证。
“干嘛去了?”犯人说。
“她啊,粘人得很。”犯人又说,而且笑了。
“……一南一北互不干涉,这怎么叫脚踩两只船了,你情我愿的事儿……最好在滨州也养一个,远水解不了近渴,长夜漫漫,我需要人陪着啊……”长句子识别起来有些吃力。
“……以前的都吃腻了……太高傲了,对我爱答不理,这回最好找一个主动、活泼又清纯的……”
犯人和倒霉蛋的对话停止了——有几个精致美丽的小姐姐围上前,眼神闪烁、表情期待,似是在询问能否一起。
夏烨已经不关心犯人具体在说些什么了,她开始更宏观地进行观察。
他看见犯人目光自下而上,微妙且露骨地打量,随后女孩得到肯定答复,兴奋地坐在他们身边。
座位本就不宽裕,这样一来,彼此距离一下子缩进,肩肩相抵,举止亲昵,犯人全程不拒绝也不推脱,有时俯身与邻座耳语,油嘴滑舌,将女孩儿们逗笑地花枝乱颤。
好一派酒池肉林的景象。
夏烨收回目光,转身向角落那个张着紫红色深渊大口的垃圾桶走去,她的步子轻快,拖鞋弹出达拉达拉的声音。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犯人是个渣男。
氵——查——田——力——
这两个字的一笔一划开始在夏烨脑海中分解,锋利的横竖撇捺将她火辣辣的病变脑神经割断,抛弃,及时挽救了无辜的部分。
夏烨将书从自己手里剥下来,她发胀发酸的大脑就像现在发臭发皱的书,看着黑漆漆的桶口,干脆利落地随意丢进去,书疙瘩与金属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将书扔了,就像扔掉了自己的大脑。
处置完书,夏烨慢悠悠地离开,边走边伸展十指在眼前翻来翻去,嘟囔:“唔——得快点回去洗手。”
在滨州,夏日没完没了,冬天完全出局。
又是一个将人热成干尸的一天。
寇微予推开阳台门,咸湿的海风急不可耐挤进来,将他混乱的头发吹得像个菠萝叶,很有热带风味。
闭眼迎着烈日,寇微予扶着脖颈左右抻了抻,在狭小的沙发缩了一晚上,铁打的身躯也要跪地求饶。
等精气神苏醒完毕,寇微予揉着酸痛的胳膊回到屋子,看到那只死命攀着整张床的八爪鱼,气得想踹他一脚。
昨天晚上蒋林组局,他以为是去打球,结果目的地是酒吧,还是在和悦度假酒店——他妈妈工作的地方,幸亏严经理日理万机,据小道消息说人还在欧洲出差,他才没能羊入虎口。
距离六月八日高考结束已经快两周,从铃响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极尽疯狂,用身体、用精神去告别青春,期待未来,他们报复性地要将身上的幼稚、羞涩、沉默与按捺都通通剥离,平静而又狂妄地冲入幻想中的成年,那里的一切都有滋有味。
这段日子,寇微予每日都能见到染着各彩发色的同学,大家慌慌张张地快速长大,扭曲着脸品尝发苦的啤酒,将校服换成个性十足的衣服,神色不再萎靡疲倦,一个个脱胎换骨,红光满面。
其中以酒吧最受欢迎,好像“你去过酒吧吗?你喝过酒吗?”成为跨越两个世界的边界线,成为一种象征标志,受到大家的追捧。
寇微予对这种活动真是无奈至极,但又摆脱不掉。
即将出成绩了,躺在断头台之下,众人的肾上激素反而狂飙,聚会一波接着一波,他每天都没得空闲。
昨晚到最后,那帮疯子喝得又鬼叫又乱吐,善后的任务只能由他这唯一一个还清醒的人担负。
于是他就近在酒店开了几间房,把醉汉们驮上去,鉴于即将消耗殆尽的兄弟情义,寇微予最后还是留下来,和蒋林一间屋子,照顾他。
但蒋大爷辜负了这份友情。
他睡得不仅像头死猪,还是头爱抢夺地盘的自大猪,滚着滚着就将床上另一个人挤到床沿,估计是喝了酒,他一边挤还一边“奏乐”——打起了呼,鼾声如雷。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寇微予眼睛下挂着两个黑眼圈,最后没好气地卷着铺盖滚到沙发上凑合了一夜。
房间没拉窗帘,近四点时,黑夜撤离,天已经蒙蒙亮,估计是感受到光线,触发了蒋林身上的光合作用,他的鼾声莫名奇妙停了。
谢天谢地,寇微予叹了口气,随后便慢慢睡着了。
这觉睡得不太安稳,才八点,他就醒了。
这个点儿很安静,安静到能够听到远处海水冲刷砂砾的响动,安静到空气中流动的粒子都肉眼可见,热风像羽毛,搔得人昏昏欲睡,但不包括寇微予,他向来清醒地很急速,一旦睁眼,便很难再入睡。
所以寇微予简单洗漱了一下,就穿着滨州省服——大拖鞋大裤衩加衬衫出门吃早饭了,临走前还给蒋林拍了个全方位写真,留着日后威胁用。
和悦一楼的森林餐厅全天候供应,此时正赶上高峰期,游客们起个大早,估计都是怀揣着躲避午后高温的目的,想要早些出发去游玩儿。
餐厅很热闹,寇微予好不容易找了个偏僻的空位坐下——因为这里景色欠佳,三面环墙,唯一可供逃生之路还正对着垃圾桶。
周围几乎都是携家带口的游客,他一个人坐着,表情冷淡,衬托地有些孤独,尤其加上他木村拓哉那样的日系中长发,显得忧郁又朦胧,引来不少侧目。
寇微予勉强吃下完全是为了讨好外地游客改良版的特色菜,期间脖子阵阵抽得疼,估计是压迫了神经,脑袋犯晕,吃完,他扶着后脑勺,站起来,动作不算急,绕过椅子向外走。
才走了两步,前方的空气突然置换成了温热的实体——
他猝不及防与一个人撞上了,接着,寇微予就感受到一股清凉在自己胸口化开。
他低头去看,白色内搭被黏糊糊的液体完全浸湿,一股奶味儿,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罪魁祸首”惊呼一声,空着的那一只手慌慌忙忙地贴上来,在那团污渍上拨弄。
“sorry,sorry,真的对不起。”
对方未免离得太近了些,头挨上来,密密麻麻的呼吸打在寇微予胸前,像是一个亲密的拥抱,他甚至能闻到她头发残留的洗发水花香。
寇微予倏地回过神,不太自在地后仰,说道:“没关系,你不用擦了,等会儿就干了。”
女生听话地停了手,抬头看他,下一瞬,寇微予便毫无预料地撞进了一双慌乱的大眼睛中,这双眼睛眼尾上扬,瞳孔是最纯正的棕色,睫毛浓重得像羽扇,自下而上看人时,饱含情谊,妩媚又灵动。
“对不起。”女生满怀歉意地再次道歉,她的目光下移落在寇微予身前的混乱,似是有些尴尬,咬着嘴唇,郑重后退一步,作势就要鞠躬。
寇微予察觉到她的动作,赶忙摆手制止:“哎——不用行此大礼,真的没关系,不怪你,我也走得有点儿着急了。”
害怕呆在这里会让对方继续内疚,他指指门,赶快结束这场拉扯:“那我就先走了。”给了对方一个安抚的笑容,便错身离开。
走到拐角,寇微予的心一重一轻不规律地跳动起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无法自控地在转弯的最后一秒,偏头向那里瞥了一眼。
下一刻,他的眼皮一跳,只见刚才的女生仍站在原位,穿着一身亮眼的红裙,安静地遥望着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