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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不挡之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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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态正如祁薄昀先前推测般发展,刑庭文诉状高氏父子的第二日,其子贪污受贿、强卖民女、暗怀怨怼,讥讽朝堂的罪状折子由言官、昭御寺、刑部三衙并奏,如雪花般飞落御台。
云昭帝雷霆震怒,当廷掷下朱批,将刑氏一门打入了昭御寺监牢,听候发落。可怜沙篱盐一案关乎生民血泪,反倒搁置了下来。
是日,铅云低垂,天穹如墨。一场连绵数日的凄冷苦雨,骤然泼洒而下。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宫阙巍峨的飞檐,敲打着昭御寺高墙的窄窗,更浸透了皇城根下每一寸湿漉漉的青石长街。那雨声呜咽不绝,似在低泣这朱门倾颓、世事翻覆,又似在洗刷那被权势碾过、早已面目全非的血泪与真相。
短短一季光阴,蜃楼城里两位声誉斐然的朝臣尽泥落尘埃。无论是紫荆巷的世家大族,还是崤山山脚积偲巷的草屋小堂,一夕之间人迹尽散。
雨幕重重,遮蔽了天光,也湮没了人间几多冤屈悲鸣,唯余一片湿冷的死寂与苍茫。
积水成洼,倒映着昏黄的宫灯,破碎支离,恍如这倏忽倾覆的满门荣华,终随浊流,无声汇入那深不见底的护城河中。积水亦倒映着仓皇奔走的仆役丢弃的破旧灯笼,一明一灭,终被浊流吞噬,恰似那煊赫一时的门庭,转瞬灯火阑珊,尽付滔滔。
栖凌阁内木明棠扶于账册堆中,青丝半绾,且录且看,素手腾着笔不住书写。这些都是近几日祁薄昀命人送来的各式账本,有质子府近十年来的开销运转的。亦藏着暗桩产业的隐秘脉络。按他的意思是若是连账本都看不明白,更遑论帮他运转商铺。
半晌,身侧账本矮下半截,木明棠猛然将狼毫重重掷于砚台,墨汁迸溅如星,洇湿了账簿边角。碎入她的眼眸,漂浮在她面上。木明棠垂眸冷笑。祁薄昀那番“精于账理方掌乾坤”的说辞,在她听来不过是强词夺理的折辱之计。指尖抚过密密麻麻的算珠记录,心中暗恼这分明是故意刁难,却又深知此刻身处局中,纵使千般不愿,也只能敛尽锋芒,就着这困局细细周旋。
昨日是入试春闱的名单誊录校准日,云昭读书人应已到试院报道签名。
按照祁薄昀之前的计划刑庭文应当已经上书控诉沙篱盐高樯贪蠹案,云昭皇帝会按下不表,刑庭文死谏!牵扯到后宫严损皇家颜面,加之高党陷害,皇帝震怒,刑家入牢狱。
这时只要有心之人去那群年轻热血的学子中微微散播一些言论,往年的主考官刑庭文被替换是不争的事实。到时候蜃楼必有一场大乱!宇文家的天下江山怕是不会稳固不破……
这局面以木明棠现在的心境来说,她是期望见着的。她定要亲眼看着那巍巍皇权如何崩塌,更要看着那屠尽她满门的掌生杀者,如何被这滔天民怨焚噬!血债,终需血偿!
却也明白这一招必要有无谓牺牲。
最关键的是此招凶险,行差踏错半步便达不到效果。巍巍皇权不会因着几个书生的气血,几家百姓的愤怒顷刻瓦解。此事一成至多算个引子。
是以,木明棠写下了那张纸条传送给刑庭文。她知晓每年此时刑庭文便会在恩济寺侧房内为妻子守祭,也习惯点一盏白灯熬过漫漫长夜。故将信条封入红烛,嘱托卖灯女童见着一华发素衣中年大人见着剪纸惊讶者,一定要将白灯递交给他。此计虽险,且变数丛生,然于当下危局,实乃破局的唯一法门。
她已然尽力警醒刑庭文,今唯余静待回音,以验心中所料。待得实据落定,再筹谋来日方长之策。
只现如今她在这质子府明面上是侧妃,是这府内的当家人。实际她也是质子,被囚困在这阁内。自花灯节那日之后祁薄昀便像是知道她在等待外界消息似的,将这栖凌阁围的铁桶一般,外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外界的消息她一概不知。
木明棠思索过,宇文明泽为人谨慎,遣她入局,断非只布一子。她暗下决心,欲寻那隐于暗处之人,借其耳目探听机要。然连日细察,往来之人皆无异状,周遭一片风平浪静,倒叫她更添几分疑虑,也更心焦不已。
“怎的,府上短了你一口炊烟不成?这又是闹的哪一出,竟将墨痕污了芙蓉面。”祁薄昀不知何时踏入阁间,正好整以暇观赏着木明棠的窘态。他今日身披碎金缀花锦袍,招摇之态恰似开屏孔雀。这般花枝招展的行头,定是又往吞海楼寻那丝竹软语,听曲逗闷了。
木明棠正烦恼着,被他不阴不阳一激,傲气劲也上来了,睨他一眼冷嗤道,“阴雨天也挡不住殿下去听曲逗闷,多饮了几壶桂花酿倒朝我来醒脾来了!”
祁薄昀不曾见她这般咄咄逼人,此刻也算是明了了岳琏说的此人言语狡猾是何意了。轻笑几声,随手想将一册子拿起来看。却被她一个眼神挡下。
“这些账本我还没理清。殿下既着了酒气自当远离,反而在此指点江山,乱我方寸!”木明棠忿忿说着,侧过身体,正攥着锦帕去擦拭脸上的墨渍,指尖也因烦躁而微微发颤。
祁薄昀讨了个没趣,衣袂轻扬随意落座于锦塌。转瞬眼底的轻浮笑意消失,目光凛冽入寒刀,直直剜向座前人。随手捻起她喝过的半盏茶,幽幽道,
“昨夜三更,刑庭文暴毙于昭御寺监牢之中。见者传闻其七窍渗血,十指尽折如枯枝,腕踝骨骼碎裂成齑粉,脊骨寸断如断竹,皮肉绽开处深可见骨,连衣襟都被鲜血浸透,凝成暗紫硬块,惨状实是令人目不忍视。今日一早拉去南市街头暴尸街头,这会下了大雨,也不知会碎成几块。”
木明棠闻言指尖骤然收紧,在脸上留下三道锋利划痕。他所说的那句句言语沉入脑海,来回往复,顿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双腿发软脊背软了下来。喉间涌上腥甜,却发不出半分声响,整个人如坠冰窟,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祁薄昀见她此状,也没了饮茶的心绪,依旧讥讽道,“你这指甲倒是锋利,日后自戕怕是用不上刀了。”
她此番未曾理会祁薄昀的言语奚落,扶着案几便要起身离去。久坐之下,腿脚早已麻木如坠寒冰,指尖刚触到桌沿便气力不支,倒下时顺势将案桌册子掀翻大半。她狼狈跌回原处,正撞进那双寒星般的眸子,祁薄昀垂眸睨着她,目光似淬了霜的利刃。
见她兀自不死心,在自己面前强撑,祁薄昀也犯起浑来。故意将刑庭文在朝堂上与云昭帝的争论原原本本说出来。又毫不经意透露着,高党是如何一步步哄骗刑庭文之子收为己用,如何将那些罪名栽赃其身,如何如何拉刑氏父子进监牢,如何如何令他三餐尽绝,食不果腹,受尽苦楚而死!
“唉!你想想这刑大人叱咤官场多年,算无遗策,怎的生养出如此愚笨的儿子。想这高为庸父子不知下了多大的功夫,才能在铁壁一般的刑大人身上划开一道口子。”祁薄昀继续感慨着,眼见的木明棠的脸色越来越青紫,甚是精彩纷呈。
“殿下何故和我说这些,反倒是吓人。”木明棠垂着眼,失魂落魄说着,“这茶凉了,我再去沏一壶热的。”便待去拿他身前的茶盘,手反被他束缚住。
祁薄昀一手捏着她的手腕,木明棠挣了几下挣不开,低下头脸渐阴沉下去,将手攥成拳。
雨势渐大,阁楼的窗户尽数开着,廊檐下少有闲人碎语,唯闻檐溜滴答,一声声,敲在人心最寒处,恍若未亡人那永无休止的悲泣。
祁薄昀铁钳似的手一紧,意欲施压将她的拳头展开。太过用力她的手腕变的乌青,却依然死犟不肯松开,面露不悦道,“你知道自己在抵抗谁吗?”
木明棠置若罔闻只是重复着,“我去沏壶热茶。”复抬眸,一双秋水瞳连满了血色。
她终究不过及笄梢头少女,遭受巨变后复闻此恶闻,纵使强撑着一口气,面上也难以掩盖惊骇。
屋外的雨声遮盖了阁内人声,祁薄昀不曾听清她说了什么,只是看见她眼里阻挡不住的悲凄、愤怒。他知道悲凄定然不是关于自己的,只是讶异那愤怒似乎也不全然归结在自己身上。
斜风将桌案上的账册刮落满地,页页翻飞,残卷携着墨香如离群孤雁,绕着二人的对峙孤零徘徊。
祁薄昀冷眼瞧着经她手写过的残卷,定定道,“这些账册凭你一个勾栏瓦房卖艺的贫民孤女,旬日之间,怎会梳理的如此清楚。逃避无用,那只会激怒本殿,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这些日子我并不相信你的言辞!”
木明棠默然不答,唇边噙一丝冷笑,眸中泪光盈盈。一滴珠泪滚落,恰坠于祁薄昀手背,其灼热竟似熔金烙铁,直透肌骨。祁薄昀只觉心头如遭芒刺,寸寸灼痛蔓延开来。待他惊觉,木明棠早已猛力挣开他手掌,倏然后退半尺。纤指翻飞间,青丝上那支金簪已赫然在手,寒芒一点,颤颤抵向自己咽喉。
金簪抵于咽喉终究是寒冷无比的,祁薄昀刚刚温热的心被浇了个透心凉。
“你想杀……”
“咣啷——”木明棠在他将那话说出口前松开了手。
金簪掉落青板,扬起淡淡尘埃。
“我不想杀你,我也知道自己杀不了你!”木明棠声量大了些,这话是说与自己听的,也是在告诫自己,认清现在的处境。复又转身将阁窗的帘子放下,风一时阻隔在外间。飞旋的墨卷没了助力,又飘飘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