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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匹夫之勇 ...

  •   一骑红尘天子笑,蜃楼皆知高樯来。不日,高贵妃胞弟已从沙篱复命而来。

      今年的沙篱盐品相精致,味美鲜香是个难得的好兆头。云昭皇帝龙颜大悦,就宣德殿内赏下许多金银细软,美誉加身,又将高氏父子官职提了一等。

      自此,朝堂上暗自观望高氏一门荣辱的小官心内已有了盘算。一散朝,不顾文德皇后之父蔡大人的难堪颜色,便拥围近高家父子身侧。不外乎是,

      “高氏一门如今皆仰赖两位大人,吾等还望大人提携则个!”

      “高小大人年少有为,深的皇恩,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刑庭文站在宣德殿的丹犀璧前,定定看着百官这一团,那一堆的窃窃私语,互相吹捧,犄角互呲,比之市井集市更为喧闹,心自死了半截。下意识道,“子瞻……”待回首身侧的老朋友位次空了,垂目半晌,又将咽在喉头里的话挤出,“百姓何辜?”

      心下更坚定了要做成那件事的决心。

      第二日早朝,刑庭文上书控诉高氏父子在朝堂弄权贪蠹,在沙篱采购沙篱盐时鱼肉百姓,笼络地头强蛇的折子字字泣血飘入长乐宫、紫宸殿的御案之上。燕太后将折子原原本本瞧了半晌,深深叹口气,推说头疼病犯了,难得避开了早朝。

      宣德殿上便只余下皇帝一人面对刑庭文的诘问、控诉。

      “沙篱盐使一职,本系圣命所授,理当恪尽职守,泽被万民。然今者奸佞之徒,借权谋私,中饱私囊。彼等以苛政为爪牙,视盐丁如草芥,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或虚增课税,或克扣工本,每担盐斤之利,十之八九尽入贪官污吏之囊。

      万岁不见,盐民破晓即起,赤足立于卤水寒滩,十指皲裂而不敢辍;暮色方归,空釜冷灶,稚子啼饥,老弱病卧而无药石。更有甚者,因拖欠盐税,被官差锁拿,杖责至皮开肉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哀鸿遍野,饿殍枕藉,盐场内外,尽是呜咽之声;阡陌之间,皆为流亡之众。

      先帝以仁德治天下,视四海子民为赤子。今沙篱之地乱象丛生,贪官蠹国,民不聊生,陛下当仿效先帝,身负社稷之重,安能坐视豺狼肆虐而无动于衷?若任其鱼肉百姓,恐寒天下之心,失万民之望,他日星火燎原,悔之晚矣!恳请陛下速奏天听,严惩贪官污吏,赈济盐民于水火,还沙篱一片清明!”

      他这番言辞恳切激烈,震地百官抖擞,群吏汗颜。

      只在年轻皇帝而来,“饿殍遍野”实在是个想象词。云昭皇帝暗暗打了个哈欠,扫了一眼百官神态,除却刑庭文的愤怒不堪,各有各的精彩。当事者高樯父子位列文官前列,闻此言脸上尽皆变了颜色,暗似陈醋。

      皇帝懒懒道:“高樯,刑大人所言可属实?”

      见皇帝没有立即问责,高樯心里已有了底气,上前泣涕不已,道,“臣下惶恐,安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望陛下明查。”

      “泣血凭据在此,何乎冤枉?”刑庭文见他脸上又多一层油光满面的横肉,言语之中满是开脱,加之皇帝态度暧昧不明,太后回避,直气地指着高氏父子大骂,“九天之上,天子跟前还敢扯谎,冤枉?何曾冤枉与你?这一趟沙篱之行复命,你的横肉垂地可当衣裳穿。那沙篱盐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干瘦如柴,何故家底散尽,死摁血手印冤枉于你!”

      高为庸大恼,“刑庭文你信口雌黄,诬陷我儿!”

      刑庭文反手袖袍一挥,怒怼,“你闭嘴!你高为庸在朝内党同伐异,弄权舞弊,中饱私囊,桩桩件件,条条目目,哪条不是该死的罪!”

      “你……你……你”高为庸气的发抖的手指着刑庭文,面上憋成了猪肝紫,怒目圆睁。

      刑庭文傲娇撇头,冷哼一声,又出言,“高贵妃在后宫中荣宠加身,恃宠而骄,僭越礼制,六院不宁,也是事实。”

      皇帝皱起眉头,面露不悦道,“刑卿,注意言辞。朝臣何妄论后宫之事。”

      “后宫关系前朝,是为天下事,既是天下事,臣不敢避讳。臣所着衣裳皆赖百姓纺纱针织,所食粟米皆是百姓背灼炎天光,面朝黄土所种……臣不敢忘本。故此为民请命求陛下圣裁。”刑庭文撩袍挺立脊背跪下,直视皇庭。

      他此番举止一出,朝中早有中直之士尽皆走了行列队伍,其中有不少是青衫小官。他们由一红袍一品大元领着在宣德殿上跪成两列,和道,“求陛下圣裁。”

      云昭皇帝被鲜亮的红、绿气的脑瓜生疼,将刑庭文上的折子劈头盖脸扔下,“好一个后宫朝堂天下事!好一个为民请命!好一个忠贞不渝的清官!好一个不敢忘本!刑大人回头看看,这就是你为朕挑选的国之栋梁,这就是云昭的肱骨之臣!今日皆随你来要挟朕,刑庭文你今日非要逼朕至此么?”

      刑庭文:“陛下所言偏颇,臣身后之人皆入宣德殿,承蒙天子教诲,实乃天子门生。众人读圣贤书,自蒙孔孟之道韬晦,是以有自己的判断,言行非臣之功,实乃百姓心之所向,神之所望!”

      “你这话是在说朕的不是?是朕不曾体察民意?还是你借由此事以林党案的不满向朕发难?”

      “圣人云‘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陛下是天子,天子也会犯错。天子是天下万民的天子,曾会不体察民情?请陛下以事论事,严惩高氏父子,严惩高党,严惩贪官蠹虫,还我沙篱城百姓公道,还我云昭一个清明!”

      “清明?公道?予谁的公道!予谁的清明!”皇帝气急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向殿侧的带刀侍卫走去,冷眼看着下跪之人,狠狠道,“看来你对朕这个皇帝很是不满啊!刑庭文,刑——大——人”

      “噌——”皇帝拔出了侍卫佩戴的鎏金弯刀,弯刀反射的光线折进皇帝的暗眸,杀气腾腾。龙袍上的金丝盘龙随着光影浮动,张牙舞爪缠绕着年轻帝王青白的脸。皇帝手腕一移,那锋刃隔空朝着刑庭文的面门劈来!白亮锋刃映照在刑庭文的乌纱帽之上,令他睁不开眼直视那高高在上的皇权。

      刑庭文将笏板掷地扔下,拔下簪管,双手将头顶的乌纱取下置之不顾,言道,“臣绝无此意!”

      此时,他扔下了压着项上的重担,终于能直视那皇威冉冉的锋刃,脑海中想的却是挚友死于那弯刀的惨状。莫不然今日去了与他做个伴也好,只留下他一人孤掌难鸣太孤寂了。

      刑庭文忍着泪,在大殿上磕了三个响头,磕掉了他与这朝堂最后一丝情谊。

      空旷的殿内百官皆屏气不敢出,低首不敢看。只听得一刀出鞘声,二人质问声,三声殿内响头……

      刑庭文铿锵再言,“惟君心似我心,惟君心察民意,惟君心辨是非,赏罚明。陛下断言臣该杀?是臣所谓何罪之有。陛下便容不下一句辩白!容不下……”

      他这话一出强势触碰了皇帝逆鳞,皇帝提着刀冲下丹犀阶,目眦尽裂,怒道,“老匹夫,尔今日廷议喧哗,莫非只为此言诘问于朕!林氏一案铁证如山,举朝皆枉耶?”

      刑庭文答,“是非曲直,自在人心,臣今日所求,往日所为,日后所愿,只为公道!”

      皇帝气的拿着刀发抖,弯刀铮铮作响,散发着嗜血的寒光。

      百官行列中终于走出一朱紫大袍的耄耋老者,垂目躬身道,“臣有言,‘本朝国制,不杀言官。’陛下今日朝堂舞刀,已然失礼,刑大人所言虚实可任各司查验,不可私刑。望陛下三思后行。”

      出言的是陆文儒,历时三朝,是在世无愧的云昭儒道至圣。本已归隐山林,颐养天年。只因先帝临去前,太子年幼,百官凋敝,故下了一道旨将他从深山老林请为帝师。而今整个朝堂里,在世的,不在世的多半是他的学生,不是,也是徒子徒孙。

      皇帝踉跄退两步,心内说着,倒忘了还有这个老东西。随即将弯刀抛出,转身向屏风后走去,头也不回道,“着刑部,昭御寺协同审理沙篱盐一案。刑庭文当朝褪去官帽,衣帽不整实为大不敬,即日起闭门躬过自省,罚奉半年。散朝!”

      待皇帝一走,适才跪在刑庭文身后的青衣小官便待走向前劝道,“老师,起吧!您腿有旧疾,不可久跪。”

      刑庭文:“诸位大人是天子门生,叫我老师岂非折辱,日后莫要如此。”

      “老师——”

      陆文儒朝着人群微微摇头,示意他们先走。

      待百官散尽,宣德殿只余下了陆文儒和刑庭文二人。刑庭文撑地而起,转身便待要走。

      “子由,缘何如此?”陆文儒问道。他也曾是自己的学生,二人心知肚明,今日朝堂上他与皇帝、高氏一党的这一番争论是必死的局。

      刑庭文华发披散,目光坚定,“曾有人告诉学生,‘滔滔浊浪之际,转徙流离者目遇飘零梧叶,亦错认作济厄浮槎。遂竭全力而攥之,冀延残喘于须臾,然不知其下暗流奔涌,危甚于前也。’”

      “然人身处洪流,除此安身之法,焉能破除此局。”陆文儒反问。

      “叶落则木浮,先者察其理,弃残叶而觅长木。截枝为楫,编板作舟,榫卯相衔,坚若磐石。纵使洪波百丈,惊涛拍天,亦可稳立舟中,顺流而渡,不溺于汹汹之水。”

      “稚子之言,洪流猛兽吞噬万物,舟楫何以堪。况民众愚昧守成乃是天性,怎会弃梧叶,寻浮木,造舟楫。”

      “是以,学生愿作弃叶第一人,惊醒世人。舟楫再可破亦比梧叶固。梧叶已蛀,坚守无益!”

      陆文儒再无话可言,只顾痛心疾首望着刑庭文袍裾垂地,独曳残影,踽踽行过丹墀玉陛。金乌斜照,将那道孤影愈拉愈长,终是没入殿前流霞,恰似残阳收尽最后一抹孤光,空留满殿寂寥,再无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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